“你还说不喜欢他。”
苏青哑然片刻,打趣:“要喜欢也是他喜欢我,你不知道他小时候什么样,苏乔叫他矮冬瓜。”
忽然提起这个久违的名字,两人都沉默了。
“……爸葬礼的时候,我托人打听她,最后在他们学校网站找到她的邮箱。我给她发了邮件,希望她回来看看。”苏南轻轻摇头,是说没有回音。
苏青抬头望天,细雪如春日乱舞的柳絮,落在她冰凉的鼻尖。
“我羡慕她,不是说她有多好。我羡慕她有勇气割舍亲情。你知道么,我在那么多书里读到的都是一个道理,人的一切欲望与激情本质上是为了对抗死亡。她无惧死亡,才有这样的勇气。”
“没有人不怕死的,我希望我死的时候也像爸一样,有那么多人来。”
好似要一吐心中积淤的感情,苏青长叹一口气,“我觉得爸活得像诗人。我不想活成那样,我的人生该是一个完整的课题,最后致谢的时候我要写——感谢我的家人,感谢我自己,拥有生活的一切波伏娃:我想要的是生命的一切。,这一刻我愿为死亡献出心脏。”
或许她是人们口中的小镇做题家,但从未因学习而紧巴。对她来说学习是件太过轻松的事,反而面对艾秀英的逼迫才想要故意使坏。
中学的时候,在艾秀英将她与姐姐比较的责骂中,她一度放弃学习,只要逮着机会便上网吧鏖战劲舞团。母女俩在网吧猫捉老鼠,经常搞得鸡飞狗跳。
后来姐姐们接连考上大学出去了,尤其姐姐考上 Top2,县城里的人每每上澡堂都会夸耀。苏青被激起不服输的斗志,开始对学习上心,尽管最终与 Top2 失之交臂。
大学是个小世界,有太多县城看不到的逻辑。一路从海淀升上来的同学,和教授像同龄人般玩笑的同学,名牌包换了又换的同学,家在内环有四合院的同学,拿外籍身份轻松入读的同学,透过他们的眼睛,她看到北京的美丽。
贫穷与匮乏并未中伤她的心灵,她读海德格尔与博尔赫斯,消解现实的美丽。还是不够彻底,才会相信读哲学的男友能带她进入那个世界。
她读萧红,读伍尔夫、苏珊·桑塔格、阿列克谢耶维奇与茨维塔耶娃,读更多的女诗人。她游离在男人之间,他们都有太多伪装,就和小武一样,日常也像是为性准备的前戏。
她做老师,是自己想要做老师。她回来,也是自己要回来。她从来只遵从自己的意愿,如果不去追问生活中那些事与愿违的时刻。
第12章 012像大雨淋湿的小狗
012
分别之际苏南给了苏青几本书,没读完的书和老苏留下的老版陀思妥耶夫斯基。
路上没有人,偶有绿窗透出浅淡光线。原本没什么,忽然看见一只野猫从暗处飞出来,弓着身子竖起毛发大叫,苏青吓一跳,再往前走心里便升起了可怖的念头。
小时候老苏和艾秀英告诫她们夜里不要出门,危险。如今县城治安好了很多,但恐惧已然成了本能。
苏青想到了孟叙冬,摸出手机给他打电话。没有接,她匆匆赶回招待所,看见空无一人的房间,心头莫名涌起一股怒火。
纯粹是班主任到点守晚自习却发现教室里闹哄哄的那种心情。
她又拨出了孟叙冬的电话,接着是陈春和的。
电话接通,陈春和的声音在一片嘈杂中传来。苏青问:“孟叙冬和你在一块吗?”
“在……”陈春和离开了嘈杂,语气迟疑,“怎么了?”
“在哪儿呢。”
“在谈事。”
太熟悉这种小孩撒谎的口吻,苏青沉着脸说:“谈事儿,还有女人唱歌?”
“夜总会,项目经理都一块……”
夜总会在老城中心地带,夜色中金碧辉煌。苏青走进旋转门,侍应生上前招呼。
苏青拦开他们,看见角落一个女孩和人拉拉扯扯。
“我不干了……说不干就是不干了!”女孩扯回黑色棒球外套穿上,烟熏妆模糊了面孔,有点眼熟。
陈春和从大堂一角迎了上来,“小青姐,你真来了?”
“带我过去。”
苏青一贯冷冷清清的,没想到生起气来肃杀而可怖。陈春和哪里敢说不字,领着人往里面包厢走,思前想后开始辩解:“没有什么的,就是有几个人陪着喝酒唱歌儿。师父什么都没干,平常师父还叮嘱我不要学人家去按摩什么的,今天真的是没办法,项目经理他们要来这儿……”
苏青一句话都没听,来到包厢兀自推门而入。
场子很大,灯光迷离,酒瓶堆满桌台,莺莺燕燕围绕,从男人怀里飞出娇笑。也看不清孟叙冬在哪,但冷意瞬间充斥全身。
“小青姐!”陈春和高喊,陆陆续续有人朝苏青看来。
苏青顺手抡了瓶酒在手里,往人群里挤,终于发现了孟叙冬。他站在一个高脚桌台旁,身边挤着一个美女,尽管是搂在项目经理怀中的,依然不妨碍美女对他暗送秋波。
他有所感应般回过头来,又朝项目经理说话。
苏青两步走过去,挥起手中的酒瓶。孟叙冬反应很快,一手箍住她手腕,一手将她揽进怀里。
“这我老婆。”他掰开她手指拿走酒瓶,酒瓶上冰凉的水汽缠绕在他们手心。她想要推开他,反而被抱得更紧。
项目经理倾身来瞧,苏青躲闪般别过脸去,额头抵到孟叙冬的下巴。他温热的呼吸喷洒,酒气缭绕。
周围的人看不出他们之间的古怪似的,说笑着:“嫂子,来来来给嫂子开瓶酒。”
苏青冷着脸从孟叙冬怀里挣脱出来。
“嫂子怎么了这是?”
“哎呀我们就喝点儿酒……”
“没事儿,你们继续。”孟叙冬脸上的笑在转身之际消失,拽着苏青往外走。
醉酒的人不知力道,也或许他根本不在乎。苏青忍耐着同他走出包厢,一下甩开了他。
“你什么意思?”孟叙冬沉下脸来。
苏青笑了,“说是解决问题,解决到夜总会来了?”
“让你先睡。”
苏青点了点头,一口气提上来,“工地三件套是吧,按摩、商 K、夜总会,别以为我不知道!”
包厢门再度开合,陈春和追了出来。孟叙冬瞧了他一眼,抬手示意他别跟来。
“我怎么可能乱来。”孟叙冬拧眉。
“别给我说这些,不管你做没做,你接受没有?你接受了,并且习以为常。”苏青深呼一口气,克制动手的冲动,“我就该知道干工地的是什么货色。孟叙冬,你容许女人出卖自己,就是有你们这些人,才会让这种产业持续存在。你怎么不去跟小姐过呢?”
“这是什么话!”孟叙冬诧异地看着她。
“哪怕那些人是自愿的,你也不该去消费这种事。难道你忘记了,当年多少下岗女工,多少女人不得不……”
还是没忍住,苏青握一拳头锤在孟叙冬胸口。他闷声抗住,大手包住她的拳头。
“我大姨,就是这么去干了,死在了出租车里。”
那些年恐慌像瘟疫一样弥漫在重工业城市,男人们丢失了工作,丢失了在家里的尊严,女人们系上鞋搭扣走出家门,走到街上的按摩店,走进街心公园,有的走去更远的珠三角。从十六岁的阿姐到三十六岁的阿姨,她们学会对男人屈膝,逼迫自己如本能的渴求般吞咽陌生人的性器。
苏青在澡堂虚掩的门缝里看见过。
孟叙冬怔然,起身注视着她,片刻转过头去,从兜里摸出烟盒,衔起最后一支烟,却发现没有打火机。要发泄什么似的,他捏皱空烟盒丢到一旁,“那你要我怎么办?那么多工人等着这笔钱回家过年。”
“上劳动仲裁啊!”苏青理所当然,换来孟叙冬一声冷哂。
她依旧强硬,“你知道为别人争取是不是?那你就该先为自己争取。”
“我争取了老婆。”
孟叙冬这话说得平缓而严肃,苏青却觉匪夷所思。她盯着他的脸,迟疑地摇了摇头,“你真是醉得不轻。”
孟叙冬张了张嘴,似乎要说什么,最终只是转身推开了包厢的门。
“你是不是!”苏青抬手指着他背影,好似发号施令的班主任。
门晃动着掩上了,她啮咬嘴唇,一颗心沉落下去。
然而下一瞬,门砰地撞开。
犹如坏学生的本能,孟叙冬走来一把拽住她,虎口掐着那纤细的手腕往墙角撞。
苏青抬膝去踹他,反而被他压实,粗糙的工装裤蹭着她大腿,带起火星一般。
“我不是。”
不是什么?没有人知道。
他们紧依着僵持不下。
身上酒气萦绕,呼吸渐落,苏青别过脸去,声音轻轻的,“放开我。”
“别生气了,我是想进去给他们说,我要回去……”
莫名让人觉得可怜,像大雨淋湿的小狗,苏青闭上眼睛。
“好不好?我们回去。”他的唇轻轻碰着她耳朵,刮擦着要唤起她心底深处的安全感。
她也知道自己反应过度了。如他所说,甲方上级需求,工人们需求,他能怎么办,撂挑子不干,这环境该是什么样还是什么样。
然而此时此刻,不愿向他低头。
“这是我的底线,一个男人也应有的底线……”
话音未落,一群制服风风火火闯入,“清场!全都出来站好!”
苏青心下一咯噔,攥着孟叙冬衣角一动不敢动。孟叙冬倒一脸无畏,还上前问什么情况。
警方哪儿理会,只夜总会领班小声诉苦。
武查是有过的,但上面都会提前打招呼,今天这临时检查,是接到了举报。
“不许说话!出示身份证接受检查!”
手持记录仪扫过来,苏青心情紧张,找不到身份证,手忙脚乱点开手机里的电子身份证,忽然听见他们要带走孟叙冬。
苏青抬头:“警察同志,我们什么都没做!”
“这包厢,有前科的都带走!”
苏青惊诧,亦步亦趋跟在孟叙冬身侧,“你不会……”
孟叙冬显然更无语,“打架。”
“那不是小时候的事?”
“后来。”
警队排查相关人士,包括夜总会领班一连带走两车人。苏青以家属身份上了车,一眼看见方才那个棒球服女孩。
“……应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