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往嘴里塞了颗草莓,便听艾秀英传唤:“苏青你上来。”
低矮的隔层弥漫淡淡香气,一切整然有序。艾秀英偏头指向橱柜上的遗像:“来,自己和你爸说,你结婚了。”
苏青束手不动。
“你心里不是只有你爸么,什么都给你爸说,咋的现在不敢说了,啊?”
当初苏青辞去教职,只告诉了老苏,艾秀英是在那年高考后才知道的。学生家长来打听补课的席位,老苏醉醺醺说我们小青不教书了。
苏青垂头揉着大拇指关节,缓缓说:“人都走了,有什么好说的。”
艾秀英没说话。
实在沉默太久,苏青不得不看过去,却撞见一双懊悔的眼睛。
忽然感到胸闷,哽咽,可是不愿挪开视线。
妈妈的凝视是澡堂的蒸汽,底下藏着锅炉滚烫的沸水。她想要看得更真切些,想要从中寻找爱的证据,却灼伤了自己。
“我这么费劲供你读书你是让你有出息,学谁不好,偏偏学你那混账爹!这也不听,那也不听,非要和我作对!”艾秀英锤了锤胸口,眼泪落在地板上,沾湿破洞了还不肯丢的袜子,“你以为我想给你张罗婚事?可能怎么办呢,你这个样子,以后能怎么办?”
苏青闭了闭眼睛,轻声说:“妈,我没出息,浪费了你半辈子。后半辈子别管我了行不行?”
“为什么是冬子,你知道孟家什么样?光有钱有什么用,冬子成现在这样,和他爸脱不了干系!”
“我和孟叙冬过我们的日子,孟家是好是坏——”
“婚姻是那么简单的?你一只脚踏进别人家的门,还想好好的出来?”艾秀英胡乱抹去眼泪,语气强硬,“不说别的,这种家庭的孩子能正常?怕是怎么疼人都不知道,往后有你受的!”
苏青兀自笑了下,“那你多疼疼我呗。”
“小时候从你爸那儿拿钱打网吧,你以为那钱怎么来的?家里三个孩子,就你讲吃讲穿,上大学的学费、生活费,你拿得最多。你两个姐姐都懂事,早早帮着家里挣钱,我有问你要过一分钱?也就是这两年澡堂生意不好,才叫你帮家里分担点。我还要怎么对你好,啊?”
苏青出神地看着妈妈。
“什么牺牲,我不懂那些大道理,我一定是上辈子欠你的,所以你讨债来了。”
苏青咽了咽喉咙,“是吗?你要真是不想看见我,今天就把话说清楚。”
艾秀英咬紧牙关,渐渐恢复平静,“抽屉里的零钱和二维码收款放了好多天了,回来了就要做事。”
脚步声在门口停了好片刻,渐而远去。
微光斜映进窗,在塑胶地板上投下一串衣服的影子,犹如鸽子拍着翅膀练习飞翔。
“have no chance of surviving”
“break down”
“improve the lifestyle”
“realize your potential”
“infinity”
苏青回到收银台,墨绿玻璃碗里还有几颗草莓,苏南说是豆豆巴巴看着也要留给姨姨的。
这会儿豆豆和邻家小孩在外面玩雪,几个人托着红色塑料盆乱转,笑声朗朗,融化天与地。
苏青和苏南分食起草莓,感慨,“怎么这么会教孩子。”
苏南只是笑,过了会儿说,“你知道今天妈为什么买海鲜?”
“不是给豆豆做?”
苏南露出神秘兮兮的表情,俯身同她咬耳朵,“你姐夫给豆豆打视频,想哄着孩子回奶奶家。”
章家老太太是个有生活兴趣的人,早些年还教苏南烘焙。苏青吃过那些小蛋糕,不怪孩子也馋。这么多年,苏家掌厨的是老苏,艾秀英也会做,但论花样还是过于家常了些。
小孩说话含糊,想奶奶家好吃的,落在艾秀英耳朵里就成了想吃好的。姥姥吃味一晚上,辗转反侧,一早便赶去集市。
苏青听来失笑,“爱屋及乌罢了。”
苏南睨了她一眼,捡了张凳子在旁边坐下,“也不能这么说,不操心点别的,只想着你的事,让妈怎么熬啊。”
“现在我不和她计较了。”
话题没有继续下去,艾秀英提着扫帚进门,叨叨,“苏南,你没事儿把孩子抱进来,冻得小脸都红了。”
苏南想放任孩子玩会儿,可不好直接忤逆艾秀英,装模作样出门去了。
澡堂家的儿女都会这套,苏青看不也不看艾秀英,望着电脑上的账目表格,皱眉以示专注。待艾秀英蹬蹬走开,她拿起最后一颗草莓,酸甜汁水爆满味蕾。
容许苏青在澡堂吃饭,似乎就是艾秀英的最大让步。饭后苏青争着洗碗挣表现,艾秀英骂骂咧咧催人赶紧回去。
“关门了我再走啊。”苏青眨巴眼睛。
艾秀英盯着人看了好片刻,欲言又止,最后不悦地说:“你那些破烂,一个都别想拿走!”
猴年马月的事了,苏青权当艾秀英说笑。
晚些时候,苏青给孟叙冬发微信,“你不要来接了,我要等澡堂十二点关门,偷我的破烂衣服。”
自觉十分幽默,可孟叙冬竟然回复了长达三十秒的空白语音,伴随器械运作的轻微噪音。亏她还认认真真听了好几遍,怀疑手机是否出问题了。
“你以为你更幽默?”苏青反应过来,回了条语音。
“给你买新的。”很正经的语气,无端让人听出嘲讽。
第23章 023市侩的女人与俗气的男人
023
澡堂建筑将近百年,前身是一个乡绅的洋房,后来成了解放军澡堂,休息室墙上现在还挂着褪色的五角星徽章。
如今澡堂门票十五,搓澡二十,奶浴加收八元。施工单位的工人走后,澡堂冷清了些时日。年关将至,街坊的孩子陆续回乡,一大家子来到澡堂,重新热闹起来。
过去只是想帮艾秀英多做些,如今将其视作一份正经的工作,不迟到,不早退,不轻易向老板娘告假。
每天早上天没亮苏青就出门了,先铲澡堂门前厚厚的积雪,很费力气。她背上经常热出汗,可身子又冷,进了澡堂得喝一杯姜茶。
这时候艾秀英一般已经准备去早市了,苏南和豆豆能赶上便一道去,赶不上便留下来和苏青一起干杂活。
蓄水,整理毛巾,煮茶送进休息室,有时候还要打电话叫批发超市送货过来。
艾秀英回来后会在厨房忙活一会儿。假若女池人手不够,她也会换上雨靴去池子间给人搓澡。
中午不会太忙,一般是晚上。如果艾秀英不得闲,苏南和苏青就会在厨房里备菜。苏南觉得苏青的水平只到用微波炉加热便利店快餐,尽管对一个独立生活多年的人来说是种侮辱,但苏青也乐于让大姐姐做主厨,反正做成什么样,艾秀英都不会太责怪。
艾秀英的气息全面充斥了苏青的生活,好在现在有了属于自己的栖息地。或许不能叫属于,但有人在等她的感觉很好。
晚上不用打扫浴池的话,苏青会在八点钟左右离开。无论是八点还是十二点过,当她走出澡堂的大门,总能看见他的身影。
他也在汽修店干活,挣的钱都给她零花。他工时稍微短一点,偶尔会和发小厮混,她在群里追踪他们的动态,但从不参与群聊。
回得晚了,应来值夜班看见,说好辛苦。苏青说有什么辛苦的,小姑父更辛苦。
这话是有些真心的,但该让他干的活从来也不少他的。
这些天忙着,房间里堆积了脏衣服,苏青觉得孟叙冬很没有自觉,也没有作势生气。真正有所求的时候,无法通过发脾气达到目的。
苏青坐到床边,笑嘻嘻说:“我们什么时候去逛商场,明天,还是周六?”
他只穿着一件背心,在暖气里发热,散发出汽修机油的气味。他看着电视机,随口说,“都行。”
“年前吧,过年穿新衣服啦。”
孟叙冬适才打量起她,转而挪开目光,“你说了算。”
“那你现在和我去洗衣服好不好?”
孟叙冬一顿,无声哂笑。他起身套上一件夹克,趿着塑料拖鞋到脏衣篓前,抱起一堆衣物。
苏青双手勾在背后,漫步跟上去。
他现在总穿破烂衫,也有几件廉价的羊毛制品。何况她不信任招待所的洗衣机,包括毛衫一类的贴身衣物必须手洗。
他不大会洗衣服,显然也不是个好学生。苏青示范两遍,羊毛要轻轻揉搓,他还是控制不好力道。她没有放弃,一定要教会他,达到独自洗衣服也让人放心的程度。
有别于众多家务活,不会洗衣服的人只有两种可能,少爷或是流浪汉。
大家的父母同在一个厂,但孟叙冬家多少有点不同。他的姥姥姥爷是大家族出来的知青,他妈妈是家里的掌上明珠,在厂里担任宣传工作,几个兄弟厂闻名的厂花。
富家女和穷小子,没人看好。老人家不存在门第偏见,性情宽厚,接纳了女儿钟情的人。
孟叙冬上小学的时候,老人家早就回到北京做学问。那时县城一派繁荣,但相对外贸蓬勃发展的南方,仍显物资短缺。孟叙冬家里常常有北京寄来的进口货,遥控车、红白机、巧克力,甚至有电脑。
他应该不记得了,那时他在苏家练习书法,他妈妈也常叫小苏青到他们家去玩。楼上楼下,走一趟,衣兜就塞满了糖果饼干。
艾秀英教育她,用现在的话来说,一个女孩子不能吃拿卡要,多没规矩。
小苏青喏喏点头,后来就吃好了再回家。
再后来,轮机厂倒闭,孟叙冬姥爷离世,老孟的丑闻爆发,事情接踵而至。姥姥也病倒了,据说家人接姥姥去了日本治疗,因而也有传言称厂花在日本。
东北的天太冷,衣服要甩干了晾在室内。两人站在轰隆隆的洗衣机面前,都有些困乏似的。
话在唇边绕了片刻,苏青说:“过年怎么安排?”
“看你怎么安排。”
“我?”苏青瞄了眼孟叙冬的神色,“去看看奶奶吧。”
“奶奶去了市里。”
若非情况特殊,固执的老人怎么会离开乡下小院。苏青下意识有点担心,“为什么?”
孟叙冬似乎察觉到她的心思,说:“过年了,老人家也想热闹。”
难怪他之前没有提起,这意味着他们去看望奶奶的同时也会见到孟家人。
有点像薛定谔的猫,在没有揭开箱子之前,不知道猫的生死。在没有见到孟家人或者钟玫之前,无法揭晓谜题。
苏青应好,想起来又说,“嗯,正好去市里消费……”
这个毫不掩饰市侩的女人。
她兀自一笑,转移话题,“除夕在我家过吧?”
“能上桌不?”
腊月廿八,县城好多门店已经暂停营业了,经受网吧日复一日熏化的应来跟着苏青来搓澡,美其名曰干干净净过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