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好一会儿,孟叙冬说:“出去之前和我说清楚,我会担心。”
风雨交加,他们之间不可以言说的心事悄然揭过。
接下来几天苏青和孟叙冬对两个孩子分别进行了侦察。照孟叙冬的说法,先搞清楚是否有这回事,再采取措施也不迟。
晚餐时间,是观察应来的最好时机。每当手机收到消息提示,她都会快速地拿起手机查看,偶尔还会抱着手机不停回复。
艾秀英也看出了异常,叫她好好吃饭,她才心神不宁地放下手机。苏青不知如何开口,好在有苏乔,无所顾忌地说:“你网恋啊?”
应来含糊地说:“直播的事……”
“咋的,榜一大哥给你打钱了?”
“赚点零花钱。”
艾秀英说:“现在搞直播挣钱可多了,你好好干。就是化妆打扮啥的,别整的不三不四的,人家看了误会,不知道说你啥呢,网上的人说话口无遮拦。我才看了新闻,一个女网红,可好看一闺女,受不了网络言论,抑郁轻生……”
“小来不喷别人就不错了。”苏乔不以为意,“直播干好了是营生,干不好,那就是哗众取宠,浪费时间。”
“你怎么知道我干不好?”应来皱眉。
苏乔笑了下,“你知道社会运转的逻辑是什么吗?利他——你得提供别人需要的东西,对博主来说就是引起别人的共鸣,或者叫向往。有了流量,接广告赚钱,但中底部博主能接到的广告,怎么也比不上卖货。真正能赚钱的,是可复制可量产的廉价产品,染发膏也算,但你们那直播正经花心思卖货了吗?定位不清晰,没有规划,想发财,梦去吧。”
应来抿了抿唇,忽然丢下碗筷离开。
“哎这孩子——”艾秀英朝苏乔抱怨,“给孩子说的,就你懂得多!”
苏乔打量了苏青一眼,“看来你也认可我说的。”
苏青尽量保持平和,“你这么大的时候明白这些?大哥大嫂不重视教育,小来只能凭自己摸索。很多时候人不实际经历了,是不会明白自己真正想要追求的是什么。你要给我们时间。”
“一念之间,人向下走了,以后再想回头,会面临更多阻碍,又有几个人能翻盘重来?苏青,升米恩斗米仇,咱们家不是没经历。到时候你能保证这孩子不怨恨你?”
“好了。”苏南出声,“家里不是打辩论的地方,我去看看小来。”
苏青说:“不用,我来处理。”
应来回了发廊,下班之后陈春和骑摩托车来接她。
苏青和孟叙冬紧跟着接头,猫在他们后头。像笨拙的新人警探,前一个退步,后一个还没反应过来,两相撞在一起,就要露馅。
两个小孩完全沉浸在他们的世界里,毫无察觉。他们逛了夜市,畅饮豆奶,飞驰去了老街的世纪网吧。
“打网吧不?”孟叙冬还有心思玩笑。
苏青没好气,“还说他们没谈!”
“不是,人正常相处,除了坐摩托车抱了下,哪儿有什么?”
“抱了下还不算?”苏青觑眼审视孟叙冬,下一瞬偏头抬起下巴,“陈春和天天刷短视频,以前还说拍我们的视频会火,我看就是因为他怂恿,小来才对直播这么上心。”
“这点小事又记得清楚了,那不是开玩笑的么。”
“总之,这事儿没得商量。我会和小来好好说清楚,麻烦你也管教好你的徒弟。”
孟叙冬冷嗤,睫毛微颤,复抬眸,一瞬不瞬地盯住苏青,“你不谈过么,还不清楚?”
“不要吵了!”应来蓦然出现。
苏青拢紧手指,收住即将出口的话。孟叙冬同样阴沉着脸。两人好似忽然间有了不可弥合的矛盾,却是同时转头看向应来。
应来瞬间失去了气势,手指勾在背后,低头说:“再吵就不礼貌了。”
第59章 059嫉妒得要命
059
小时候,应来偶尔会听见妈妈的同事或亲戚夸她漂亮,但随着年龄增长而趋近于无。
漂亮是女孩不可或缺的勋章,漂亮到能够发原生 live 照片,漂亮到现实里掠夺人群目光。漂亮分等级,第一眼美女,大美女,才是真资格。
应来对自己的样貌谈不上不满,甚至有点喜欢脸颊之间淡淡的雀斑。但总有些时刻,也想要拥有漂亮勋章,像年级里人人知道的漂亮女孩。
当她看见补光灯与美颜滤镜修饰的脸蛋儿,她产生了这种幻觉。
她没有像往常一样攻击直播间的大叔,绝不是因为他们变相夸赞了她漂亮,只是因为这是生意。她不是自欺欺人,一定不是,她需要赚钱而已。
赚了钱,就能彻底摆脱那样的父母,过上属于她应得的幸福人生。
直播期间,一个 MCN 机构的大叔发来了私信。他问她知道不知道戴文青木,一个美国模特儿,千禧年辣妹,Y2K 风格鼻祖。他正在寻觅这类女孩,孵化网红。
“你特别神似她!”屏幕那边的大叔发了一排惊叹号,多么惊天地泣鬼神。
应来不肯轻信,搜索这个模特儿的照片,连日来大数据给她推送了更多。来来回回翻看照片,倒真看出了几分神似。
大叔又说,“你在直播间的表现特别好,网感强,能出梗。”
大叔还说,“丫头,你有梦想吗?”
应来说她想当造型师。
大叔特别激动,他就喜欢有梦的年轻人。他说现在 tony 老师也当网红,做网红店,在网上揽客。虽然她现在只是个发廊洗头妹,但凭公司的运作,不说捧得多红,赚钱了去进修肯定是没问题。
“韩国这块做得相当不错,学费小意思,到时候不还有个留学生人设呢么,学习直播两不误。你什么方便,到公司来我们面谈?”
这瞬间,应来想起了网上的帖子:贵人带你改命换圈子;如何链接到你的人生的贵人;贵人愿意帮你的几个原因;一生有贵人相助的女孩是怎样的;与贵人社交,向上社交法则!
网络量产菩萨布道,劝诫家境普通的女孩早日认清自己的社会位置,提升自我,把握机会,大胆破局,逆天改命。
应来有些怀疑,这到底是骗局,还是机会?
她的人生,也可以有机会吗?
应来激动不已,又惴惴不安。她不敢告诉澡堂家的女人。她们早早便得到了人生的机会,恃靓行凶的小姑、有身份的贵妇,以及女博士。
那天应来打游戏特别残暴,一起连麦的陈春和问她有啥事。
他们经历相似,但从没有深入交流。她忽然想知道他对未来有什么期许,还是说满足于漂泊打工的日子。
他们彻夜长谈,他把小姑父曾经对他说的话,讲给了她听。
学手艺和学课本知识是一样的,没有孰是孰非。这个社会需要不同的工种来构建,有的事总要有人去做。如果恰好这是她喜欢的事情,那她很幸运。这就是她的机会,没有别的捷径。
应来有点失落,这不是她想要的答案。好在陈春和不会像姑姑们那样高高在上,压得她喘不过气。
她还是愿意和他一起打游戏。
就在他们来网吧的时候,发现了鬼鬼祟祟的两个人。
本以为是因为今天家中发生了不快,小姑与小姑父代表苏乔来找她。应来在网吧里坐了会儿,心里过意不去,想要和他们解释,来到门边却听见他们争执。
大人总是这样,说今天的事,总要扯到昨天,翻不完的旧账。
苏青揪起应来,孟叙冬带着陈春和,如同步入法院,走进了澡堂。
澡堂早已打烊,夜深人静。休息室安卓上放了两瓶本地产干啤,一个垫了咖啡渣的烟灰缸。
喝酒的是苏乔,吸烟的苏南,孟叙冬盘腿坐在一旁囫囵抿糖果。
三方会审,两个小孩分别陈述实情,苏青自认有错,一语不发。
苏乔一手托腮,一手转动玻璃瓶口,懒洋洋地开口:“这事儿,小来你想怎么着吧?”
“我上网查了,有这个公司,规模挺大。”应来忐忑地瞄了苏乔一眼,“我想去看看。”
“行啊。”酒瓶倏尔静止,苏乔挑眉笑了下,“苏青熟悉省城,咱仨一块儿去。”
几人各有各的诧异,应来却显得认真,“真的么?”
“路费我出,赶明儿就去。”苏乔撑着桌案站起来,展开双臂伸了个懒腰。
苏乔执意要做的事,没有人可以阻拦。苏青也觉得这是最好的策略,究竟怎么回事,去考察了才知道。
孟叙冬已经听到了,苏青不再和他说明什么,当晚买了火车票。
在充斥发霉味道的火车上昏睡了一上午,姑侄三人到了省城。苏乔背着一个登山包,头一回进城似的,手挡额前四处张望着。
MCN 大叔人不错,得知她们中午到,便要请她们吃饭。
胡同犄角旮旯里的一家老饭馆,大叔出来迎接她们。他看着四十左右,戴一顶鸭舌帽,上头写着“一个父亲”,油光满面的脸洋溢热情。
苏乔同他说笑着进了饭馆,待饭席结束,他们已然熟稔。
苏乔宣称她是卖抽水泵的,苏青在家里带娃,跟着出来见世面。应来是家里最小的妹妹,她们希望她能早点帮着家里赚钱。
大叔面露同情,言语之间惜才,他指了指胡同尽头的老破小房屋,说:“公司那边安全检修,暂时在这儿办公,这儿我们起家的地方。老舅知道不,那时候和我们一路走来。最近很火那东北晴姐,哎呀,我们一手捧红的。你爱看哈?是吧,你们明白人,那镜头冲击力可不是普通团队能做的。”
苏乔指着手机上显示的地址,“你们公司规模这么大安全检修挺折腾的吧,我们妹子好不容易能在大公司大平台工作,这不拍点照片啥的回去给老妈看,那可不行!”
大叔倒是没拒绝,驾车载他们过去。他开一辆大奔,车里悬挂平安符,操控台上还有一包宝宝湿巾。
公司所在地址的确在进行安全检修,大楼安保也认得大叔,还拉着他唠嗑了一会儿。
一行人往回走,苏乔说她能不能干直播。大叔摸着下巴,“虽然岁数大了点,但我看你挺有气质的,一会儿给你整个眼镜戴上,穿个套装。”
苏乔又指了指后座的苏青,大叔忽然有点犯难,“娃妈呢,我们公司不大做,主要吧,一般出镜的娃都是娃模,不是真娃。而且我负责直播这一块儿,娃妈直播不好做,总不能当众喂奶?”
大叔哈哈笑,苏乔说:“保不齐有人爱看呢?抱一个玩偶,那不就过审了。”
“审核那是别人的玩法,我们有自己的路子。”大叔似乎觉着还不到想聊的时候,停下了话语。
车在红绿灯路口停下,苏乔推开车门,同苏青拽着应来狂奔而去。
应来也琢磨出来了,那是家套壳公司,底下应该有好几个类似的作坊,专门运营擦边直播。
仅有的一线希望就此破灭,应来坐上回程的火车也始终沉默。
苏乔没有指摘她,戴着 U 型枕站在狭窄的火车过道上。餐车迎面而来,她优雅地从兜里掏出从澡堂拿的零钞,买了一桶双倍装的泡面与五百毫升的冰红茶。
“演文艺片呢,火车上看书。”苏乔把过道折叠椅上的苏青捞起来,自己坐下了。她揭开泡面盖子,吹开热气,卷起面条吃了一口,“就是这个味儿!老妹儿你尝一口。”
苏青不想搭理她,背手拎着书,依靠窗户,望着火车里来来往往的人。
卧铺之间的窗户忽明忽暗,辽阔的平原看不见风景。
雨落下来了,犹如不成诗的字句。
深夜暴雨袭卷了县城火车站,水没过鞋尖,一步带起一滩水花。
苏青和苏乔将应来拥在中间,挤在一把折叠伞下,脆弱的伞骨在风中颤抖,忽地翻飞。
苏青仰头去捉,头发凌乱遮面,雨淋湿了胳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