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稍等一下,”关奏陈说,“我给小麦拍个照。”
“好的好的。”他们还不止一个人,感觉像大学生周末出来玩。
众目睽睽之下,小麦拍了几张纪念照,把哥哥借给其他人。关奏陈和他们合影,其中一个女生特搞笑,边冲镜头露齿笑边用腹语对他说:“蜜柑喵,我是洛克 6 的粉丝。”
关奏陈笑:“那你找他合影去啊!”
结束以后,他被还给小麦。
他们就近挑了一家快捷餐厅吃饭,到此为止,这一天实际做的事和计划没一个对得上。这家店也不怎样。但好在,两个人心情都很好。
小麦点了饭,在搅拌:“我现在好像懂了。”
关奏陈问:“什么?”
小麦尝了一口饭,什么味道?她飞快地皱眉。小麦说:“我本来觉得,没玩好玩的活动,这一天就很失败。现在想想,应该是玩得不开心,这一天才失败。”
“嗯。”
小麦难为情,虽然只有一点点,米饭不太好吃,她放下餐叉:“跟你在一起,玩什么我都开心。”
出乎意料,关奏陈没太大反应。他问她:“这也是跟其他男朋友积累的习惯?”
“不是!”小麦无语得笑了,“什么‘其他男朋友’,请叫‘前任’。说得好像我很花心。”
“对比我,你就是很花心。”他移动餐盘,把她吃不惯的菜移动到自己这边,把意大利面换到她面前,面无表情,语速飞快,故意编绕口令,“小麦跟别人玩完了才跟我玩,我只跟小麦一起玩。但没关系,因为我和小麦不一样,我只想和小麦一起玩……”
“……”小麦闭上眼睛。
“怎么了?”
她睁开眼,神情凝重地回答:“我在忍住不亲死你。”
关奏陈很困惑。
吃完饭,回去之前,坐在车上,小麦说:“我还有一个地方想去。”
关奏陈停止活动,趴到方向盘上,侧过头看她:“请说。”银白色的日光照进来,映在他头发上。
小麦一时忘记要说什么,在正事前先插入主观感想:“有人说过吗?你真的长得很好看。”
关奏陈一怔,移动脖颈,把脸藏起来,埋进臂弯里去。
小麦这才说正事。
小麦想去的地方是寺庙。她在网上搜马拉松比赛。信息时代,很多人会把自己参加比赛的经验发出来。其中,一名跑者的动态中,有东西引起了小麦的兴趣。市内有间寺庙,有专门的开光吊坠,保佑运动员。
马拉松比赛中有一个说法,叫“安全完赛”。
促成马拉松比赛诞生的雅典人费迪皮迪兹就是长跑跑死的。全马四十二公里,北京三环路都只有四十八公里呢。人有极限,对普通人来说,能跑完就不错了。就算训练有素,中途会发生什么,谁知道呢?
所以,迷信一下没什么不好!
也算一点心意。
去完寺庙,回去路上,小麦继续和关奏陈闲聊。小麦说:“……以前,我不那么好奇别人的私事。但是,我说了你别笑我,这段时间,我真的很想知道毛姐的经历……不过我不会去打听的,你也不要告诉我。这种好奇是多余的,只是一种主观感受,很快就会消失。我会让它消失……”
关奏陈说得稀松平常:“你可以直接问她。
他的语气就好像让她找妈要双袜子。
“啊?”
“你问她就行了。”
“我怎么问啊?”这种私事。
“问吧,她会很高兴。”
一时间,关奏陈的话太匪夷所思,令小麦理解不能。
但是,回到家,进入客厅,来到蜜柑妈这位当事人面前后,她就懂了。
关奏陈无视小麦的反对,但也没有曝出她的身份。他开门见山,对蜜柑妈说:“你是怎么从老家出来,到这边打工,进工作室,去如今公司上班的来着?”
一听这个问题,蜜柑妈脸上迸发出笑容:“你忘啦?那我跟你再讲一次吧!”
与此同时,客厅里,其他几人露出各色表情——关奏陈是“我说了吧”,蜜柑爷爷是“呵呵,又来”,蜜柑奶奶是“有完没完”,蜜柑爸则是“这次要不要像上回一样用投影展示”。
这世上,有人不爱提及自己,把个人过往和感受当机密。有人不觉得很重要,没必要说,但也不羞于开口,他可以像吃饭一般,见怪不怪地告诉你。还有的人,恨不得把自己的事昭告全天下,稍微好点的,不至于四处宣传,但只要你想听,她愿意跟你说上三天三夜。你走哪她跟哪,你睡着了,她都要把你薅起来,跟你说“接下来就是高潮了”。
裕平从小就跟周围人不一样。
裕平很聪明。让她办什么事,她都做得很周到。别人听说天安门,听了就听了。她却会想,她能不能去看看?怎么去?裕平想得总是比别人多,这既没用,又惹人烦。
父母都在菜市场干活,负责杀猪,天还没亮就出门。中午,裕平去送饭,从村子到镇上的集市,一条路很长。有的人搭摩托车,有的人骑单车,她家只有一辆男式老单车,太高了,她屁股都挪不上去,骑着怕摔,还是靠两条腿。
日头晒,路滚烫,一步步走太难熬。她跑着去。
这条路,裕平每天雷打不动,一去一回,风雨无阻。这一天里,这两个钟头,都只有她一人受罪,自己琢磨,她是什么人,为何受这罪,将来何去何从。裕平从小就爱瞎想,一个人坐那,能啥也不干,做大半天的白日梦。送饭的路,只要两条腿交替迈,脑子可以不停转,裕平很喜欢。
上完小学后,裕平不再读书,还没来月经,就被送到了丈夫家。
第62章 奔跑吧,妈妈(5)
裕平从小就跟周围人一样。她脑袋笨,思想单纯,只是一个普通农村女孩。裕平自己也这么觉得。她没什么长处,普通得不能再普通了。
因为普通,父母把她送到丈夫家,她就去了,跟着婆婆干活,生了孩子。丈夫偶尔打她,没那么痛,她就忍了。因为她回娘家,家里已经没有她的饭。要吃饭,就得待在丈夫家。
因为普通,她会怀念去集市送饭,四处闲逛的日子。于是,生完一个孩子,她就跟老公和婆婆说,娃大了,用钱的地方多,她要去杀猪赚钱。去远了不行,家里没人做饭,近点的,他们也就同意了。她的确是去做工,但目的不是赚钱,不是养家,是想出门转转。
因为普通,看到好玩好吃的,她想买,就扣了一些钱下来。她不觉得有什么不行,又不是要去北京天安门那么奢侈的愿望,钱也没拿去赌马,为什么不能玩想玩的,吃好吃的?有那么罪不可赦吗?
事情败露后,她被丈夫打得要死。
裕平想到村子里认识的女人,她的一个舅妈,也和她一样,结了婚,生了孩子,过着普通的生活。她历来睡得不大好,经常没精神。医生看了,也说没毛病,可能是贫血。有一天,舅妈灌了一口老鼠药,再没活过来。他们说她是被鬼缠上,才会自己找死,当了替死鬼。
裕平一听就乐了。她说,这世上哪有什么鬼。
裕平父母身体都不好,他们也都说,是杀了猪,杀孽重,报应。
裕平更好笑,乐得不行。她说:“放屁。有个狗蛋的报应。他娘的没听说过。”
她家没有老鼠药,但有农药。裕平打开,闻了闻,要吐了。这么难闻、难吃的东西,女人们都是怎么吞下去的?
裕平的男人一喝酒就打老婆。裕平惹不起就躲,早早去菜市场。她跑着去,到亲戚家,坐摩托去,再跑着回家。水从整张充当砧板的桌子上洗过,一片通红,都是血。
裕平是普通人,她想,不死就得继续挨打。不想挨打,那就得跑。
她想走,收拾了东西,到了镇上,碰见邻居家的女人。那女人住在她家附近,看裕平的样子,联系她的近况,猜她是不是要走。
那一刻,裕平想,这些人都知道。她被打得头破血流,被揍得嗷嗷直哭,被骑在身上,拳头落在脸上。他们都知道。小地方是没有秘密的。他们只是……假装不知道,在碰面时装傻。他们把这当成正常。
她劝了裕平很久,劝的中途,裕平的丈夫带着人来了。原来是这女人做了好事,打电话叫了人。
裕平跑了起来。
干一天的活,男人都累得够呛,裕平不。裕平奔跑,迈开腿,像她小时候最爱的那样奔跑。天还没亮,裕平就跑步,天黑了,裕平继续跑。她像有使不完的劲儿,又好像着急要在老之前用完所有体力。
她跑到省会,找了一个老家的玩伴。
后来想起来,她胆子真大,运气也真好。
朋友那时条件也不好,跟十几个人挤在一个小套间。裕平就和朋友睡一张床,白天到一个厂上班。
厂子在郊区,前不着村,后不着店。那时没通高速。每天早上,裕平就去外面跑步。裕平陶醉于跑步,也仰仗跑步。那一天,她从别人的追捕下逃脱,她跑得那么快,那么好,真让她自豪。
但是,她耐力不行。年底,裕平被抓到了。在玩伴的注视下,她灰溜溜地收拾东西,离开工厂。临走前,裕平都没能跟朋友说再见。
回去后,她吓得要死,很怕被打断腿。腿断了,一切就完了,跑不了步,只有死路一条。好在婆婆摔了一觉,瘫痪了,要她照顾。裕平只挨了一顿打,加上她态度好,在男人面前下跪、磕头,说自己是受了熟人的蛊惑。
诋毁帮过自己的朋友,裕平一点都没犹豫。讨好丈夫,做小伏低,裕平完全不抵触。
曾经在菜场看摊,她穿着半身雨裤,套着靴子,在内脏和血中间踩来踩去。有饿得瘦骨嶙峋、只剩三条腿的野狗来乞食,舔着嘴巴,那副样子,裕平记得很清楚。
丈夫揍她,她脸上结的痂破了又愈合,鲜血直流。可是,趴在地上,裕平却偷偷惊喜。这死人力气变小了?
年纪一大,人的脸皮就变厚,背上堆了一层肉,心也变得厚实了。裕平越来越爱说,越来越爱笑。她给附近的人送肉,和女人一起挤兑新嫁过来的小姑娘。她和村里的人开玩笑,跟所有人打成一片。
于是,有一天,裕平的男人死了。
他掉到一口井里,平时他就老喝酒,醉得不省人事,死了也不意外。
蜜柑妈说:“然后我就出来打工,一来来个大的。到这边,又是靠同乡介绍,做家政。遇到关橘,他给我介绍了新工作。”
“一开始还不是你负责我,”关奏陈搭腔,“我们很有缘。”
蜜柑妈也说:“是啊!”
小麦陷入沉默,很久没说话。她抬手,示意蜜柑妈给她一点时间缓缓。蜜柑妈打开冰箱,拿了个冰淇淋出来吃:“你不用觉得有什么。过去好多年了,都是小事。人在江湖飘,哪能不挨刀。”
“不,不对。”小麦难受得没法跟蜜柑妈对视,“这不是小事……”
可是,她抬起头,蜜柑妈已耐不住性子,叫蜜柑爸开电视剧看。她想看的是香港的《金枝欲孽》,不知为何,蜜柑爸径自打开了美剧《致命女人》。因此,蜜柑妈正专注于控诉“你快给我调”,对小麦的反应并不在意。
任何对他人的看法,发起人都是自己,所以,看似有两个人参与,实际上,被评价那一方的意志并不存在。这完全是一厢情愿,不论是同情、安慰还是鼓励。这跟感情本身的好坏无关。
小麦缓了缓,任由感想在心里漂走。
她说:“但是后半段省略了很多啊?出来打工,很快就跳到结局了。而且,毛姐跟关奏陈关系那么好,就只因为他给你介绍了工作?我一直以为你们有什么更深刻的感情契机——”
关奏陈一脸嫌弃:“没有那种东西。”
“什么感情契机?”蜜柑妈大声嘲笑。
爷爷也跟着笑,他告诉小麦说:“裕平和关奏陈就像宋江和李逵。”
蜜柑妈说:“刘备和诸葛亮。”
爷爷说:“大头儿子和小头爸爸。”
蜜柑妈说:“喜羊羊和灰太狼。”
小麦打断他们:“都什么跟什么?”
“我和关奏陈是妇女和儿童,妇女儿童保护协会应该保护我们。”蜜柑妈不负责任地瞎总结,“过几天就要比赛了,人多热闹,你们都要来加油哈!我要用我的亲友团人数碾压对手!”
小麦心想,应该用实力碾压对手才对吧。
奶奶想出去散步,回房间找了顶帽子,又拿了爷爷的拐杖,让他一起去。两个老人出了门。家里就只剩下中青组四人了。
小麦还有一个疑问:“那毛姐,你的孩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