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麦拎着简历和杂志回公司,一进门,爸爸坐在客厅里,对面是蜜柑奶奶。
奶奶回来了。小麦第一反应是这个,然后才是自己亲爸。
在人前,没触及底线,爸爸还是很注意形象的。他满脸笑容,在喝给客人倒的茶:“哦!杨麦来了。怎么不接电话啊?你们这里的茶是好茶。”
那是蜜柑喵收到的礼盒。小麦没说明,只硬邦邦地问:“你有什么事吗?”
“哎!怎么跟爸爸说话的!”爸爸依然笑着,“来,坐。”
不知何时,蜜柑妈站在了装饰墙后,比起讲究礼仪的奶奶,她不客气多了:“有屁就放呗。”
这女人的粗鲁引起了爸爸的不满。小麦的爸爸说:“这里有说话算数的人吗?”
蜜柑妈一脸嫌弃:“都让你说了,唧唧歪歪的。”
“我要跟管事的谈!你一个打工的,什么素质?”爸爸总算冒了火气,“你们说说,让大好年纪的女孩子去做那种工作,合适吗?你们做的事情,我都看了。我是不懂了,你们这种人,为了赚钱,没下限,脸都不要了!一群人奇奇怪怪,哗众取宠,跳梁小丑!”
蜜柑妈说:“谁奇怪了?我看你才奇奇怪怪!”
蜜柑爸从厨房出来,愣了一下,又退回去。
爸爸更来劲了。小麦知道,除非被妻女或下属忤逆,大部分时候,被人反驳,爸爸只会更兴奋。好斗的人就是如此,被自己认为理应归顺的对象骂,他觉得大逆不道。可对象是其他人,他就磨刀霍霍,跃跃欲试。
小麦的爸爸说:“你们觉得这正常吗?你们过的是正常人的生活吗?你们是正常人吗?”
爸爸的痛斥触痛鼓膜,小麦看着他的眼睛。每次照镜子,她都能看见类似的眼睛。小麦无法否认,眼前的人和自己流着同样的血,提供了她的生命与生活,抱过刚出生的她,等他死了,也许还需要她签字确认。
爸爸与她朝夕相处十余年。她了解他,却几乎不认识他。在爸爸的改变中,爱早已磨尽。小麦讨厌爸爸,顾虑也都在长期的折磨中消散。这时候,厌恶之情达到新的顶峰。
他们的家已经要消失了,为什么还要说这种话?
逃跑后存活下来的女人、不阳刚的男人、被留下的老人和被遗弃的儿童,这里是由这种人组成的家。不赚钱就无法聚集在一起,有吃的却一起分享。这样不够吗?
这样还不够吗?
小麦说:“出去。”
爸爸怒目而视:“你说什么?杨麦。你再说一遍。”
“出去,”平时都不会好好说话,难道到了这,就该给他留下颜面吗?小麦瞪着他,与小时候一般无二。不管是用恩情、道德还是爱控制她,她都抵死不从,狠狠瞪着他,“我让你出去!百公里都拉不下来的臭干部!”
爸爸气得发抖,在外人面前被女儿驳斥,这无异于羞辱。眼前的孩子不会轻易低头,挽回尊严的冲动下,他抡起了拳头。
即便要迎接暴力,小麦也绝不闭上眼。就算知道减轻疼痛的方法,她也会直视回去。
然而,那只手没落下来。
蜜柑妈一手抓住他,再也忍不下去,破口大骂:“你这个夯怂的死烂人,打人是吧?你敢打人!看老娘不把你鸡——”
小麦的爸爸抽出手,一用力,挣脱了蜜柑妈,手却甩出去。小麦就在旁边,突然被人往后拉。拳头砸中人的脸。不是小麦,也不是蜜柑妈。接了一记重击,喜欢老电影的男人也闷声不响。
小麦的爸爸戴了手表,比人心更坚硬的手表。蜜柑爸捂住脸,拿开手时看到血,他并不紧张,去拿冰袋,顺带抓住蜜柑妈,连连摆手,意思是别报复。
小麦的爸爸本意不是施暴,只是教训孩子,更没想要打到别人。实际上,平时他也不打小麦。
场面混乱起来。
在这堆嘈杂中间,小麦低下头,发现自己始终没松开包。里面放的东西并不多,手机、钱包、身份证,只要带着,就能去任何地方的东西。还有,精心准备的简历、写着“我们的时代”的杂志。
她说:“我有个地方要去。”
她开口,看似是突发奇想,实则思考了太久。不过,即便是突发奇想,那又如何?她抬起头,看了一眼家里的时钟,已经入夜了:“我要去找关奏陈。”
爸爸当然不会让她走:“你爸还在这里,你要跑到哪里去?!”
一根形状奇特的工具出现,拍了拍他的肚子。爸爸回头。蜜柑奶奶拿着除尘拍,不动如山,出言指示:“裕平,秋实,你们送妹妹去。”
蜜柑爸当机立断,出去开车。蜜柑妈冷哼一声,忙不迭往外走,离开时搂住小麦,一副她罩着她的模样。
刚刚失误伤了人,这一次,小麦的爸爸比之前收敛得多。但他仍不肯眼睁睁看他们走掉:“哎!”
“杨先生,你不是有意见吗?就跟我讲吧。”蜜柑奶奶拦住他的去路,这位更是非同小可。闯进别人家,万一伤害了老人,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爸爸说:“你们那俩员工可真没家教!”
“跟我一样,”黄芳回答,“遗传是这样的。”
蜜柑爸把车开到了门口,小麦和蜜柑妈坐上去。
“去哪?”蜜柑妈一边问,一边催促蜜柑爸开车。她生怕小麦的爸爸阴魂不散,扑出来撞车,“快走快走。”
蜜柑爸踩下油门,先离开这个破败的地带。
小麦打给关奏陈,他没有接。
她让蜜柑妈继续打给他,另一边,她在手机上问老倒霉蛋,会长和朋友一般去哪玩,关奏陈和会长约在哪里。她没有他的电话号,担心他看不到消息。
万幸的是,对他们这个时代的人来说,生活在互联网上是常态。老倒霉蛋回复很及时:“你愿意帮忙了吗,怎么回事?我不知道在哪!”
小麦都要叹气了,下一秒,老倒霉蛋又发来信息:“我问了领导。”他发来一个定位。
车行驶中,小麦全程忙个不停。她请教签过案子的律师,请教把手搭在她肩上的大学室友,请教充满智慧的表姐,请教流浪狗救助中心的老板,请教熊猫,旁敲侧击地请教神奇直、浣熊大魔王和尼诗。她想尽可能了解怎样最妥当。这些人认识她,和她有过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所以,有人愿意尽可能施以援手,解答她的提问。
关奏陈始终不接电话。小麦盯着屏幕,忽然说:“我本来再也不想理他了。”
蜜柑妈问:“为什么变了?”
“我之前会有这种想法——‘关奏陈就跟爸爸一样’。”
后视镜里,蜜柑爸抬起眼睛看向她。
“不是说你,也不是说具体的某一个人。就是……‘爸爸’,”小麦解释,“一个家庭中‘爸爸’的角色,他要当一家之主,要操控所有人,要让每个人都做他的奴隶。我这样想过。但刚才看到我爸,我发现不对,不是这样的。关奏陈不会打压谁,倾听每个人说话,记住所有人重要的、不重要的。”
“嗯。”蜜柑妈一点都不意外,哈哈大笑,“他连半马都没跑过,还知道哪天马拉松比赛呢。他要当‘爸爸’?他有这本事?!”
她笑起来。小麦和蜜柑爸也跟着笑。
笑声还没停,小麦想问蜜柑妈能不能原谅他。猝不及防,在她说之前,蜜柑妈开了口:“今天你爸摸过来,我想起一件事,好几年前,也有个女的来公司,看着跟我一辈人,说要找关……关什么?反正姓关。说不清怎么的,我只是猜,她可能是关橘的亲戚。我说你等下,就进去了。”
小麦惊讶地问:“然后呢?”
“然后就没啦。”蜜柑妈说,“我就是想整一整她。我其实不想让她见到人,那天关橘也不在。我故意在里面待了好久。等出去,她已经走了。我时不时想到这个人,要是我那天不让她等,叫她留个号码啥的,没准,关橘已经找到爸妈了。”
车里静悄悄的。
突然,在前排,蜜柑爸说:“我跟她说了。
“她要走的时候,我跟她说,她要找的人,他的家就在这。要见他可以再来。”
车外天黑成一片,车灯照亮了路的方向。
蜜柑妈笑着说:“反正我不怪他,我是男宝妈嘛。”
小麦看一看蜜柑妈,又和后视镜里的蜜柑爸匆匆对视。这样的相互亏欠,那样的理直气壮。真讨厌,又分不开,还恨不起来她。
就像真的一家人。
车开到了目的地。这里是一间不对外开放的会所。蜜柑爸让他们下去,约定好了,决定出来就发消息,他不会下车,立刻就到。
蜜柑妈和小麦跳下车,才到门口就被拦住了。小麦递出通话中的手机:“我们是被邀请的。”
领班戒备地看了她二人一眼,接过电话,聊了几句,归还手机。他掏出自己的手机,看了眼消息,用对讲机说了几句,让她们通过了。有专人引她们进去,可她们不是来玩的。这里很注重私密性,通道复杂,走在路上,根本见不到任何客人。
蜜柑妈想问小麦怎么办,小麦现在脑内只有“擒贼先擒王”“消防通道在哪”“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实在不行,打 110”。
职员在介绍墙壁上艺术家的画,小麦打断提问:“不好意思,我想问问会长,呃,这个人在哪?”她提前找好了会长的照片。
人家职员专业度很高,警惕心一流,立刻说:“抱歉,我们要保护客户隐私。”
小麦知道,眼前的人不会松口的,这条路走不通。可她又没别的办法……最坏的想象在脑海里轮番上演,争分夺秒的时候,小麦深呼吸,催促自己快点,快想出办法来。
就在这时,两个职员推着推车,从某个走廊出来。
骤然间,小麦眼前一亮,连忙冲过去,张口就问:“你们好!我的手机掉了,上面挂了超级超级多的挂坠。好像被人捡到了。请问你们有看到吗?”
关奏陈有个不符合他风格的手机。
其中一个反应很快,说的时候,下意识用手指了一个大概方向:“啊!酒柜房的那个……”
小麦果断往那边去。
引路的职员马上阻拦,同时抽出对讲机。蜜柑妈手疾眼快,一掌拍掉。
会所内部不是安保的主要活动区域,在场职员有男有女,以服务生为主。毛裕平用眼睛点了个数,拦住他们的去路。
“你学巴西战舞对吧?阿姨,”令人意外,眼前这位职员还是观众,不论有没有订阅,总之知道蜜柑妈,他在这里工作,该见识的都见识了,无法无天是某类人的权益,他为顾客办事,“但我们这里都练过一点。在这片地方,只要有会员,想干什么就能干什么,不想死就少管别人,知道吗?巴西战舞不就那个,我在《奇巧计程车》里看过,你要左右两边晃悠了是吧?”
“啥?”蜜柑妈就回了一个字。
她身体压低,一个转身,摸着地面给他来了一脚。
男人直愣愣地倒下去了。
连小麦都目瞪口呆。她知道了,自己留下也没用。蜜柑妈若无其事剔了下牙,从他口袋里摸出门卡,给小麦扔过去:“加油!麦!”
她有点嫌脏,但还是接住就跑。
此时此刻,小麦并不知道,这一天,会长早已被执法机关盯上。他们跟着进的门,正在蹲守,就等着时间一到,证据确凿去抓人。哪能想到,半路杀出个莫名其妙的组合。一个当司机的中年男人,一个做打手的中年女人,还有一个领头的年轻女人。怎么?抓逃学去游戏厅的儿子啊?
被打晕的会所职员依稀醒来,迷迷糊糊发牢骚,这组合,再抱个婴儿,都该演上《东京教父》了。
那张门卡是管理用,能打开大部分的门。这里空间大,门却不多,毕竟预约场地的人都喜欢宽敞。小麦搜了一个地方,里面亮着灯,没人。真浪费电!她转了一圈,没看到有酒柜。
小麦直奔下一个。
见她往目标方向跑,警察们也急了,整个组的心血不能白费,索性一了百了,全体出动。
这里像迷宫。小麦跑得比后面的人快,抓都抓不住。她太专心,连背后跟了人都没发觉。终于,又有一扇外门,她飞快扫开,猛地开门,进去后,有个隔间里传出奇怪的笑声。小麦猜测,就是这间。
门被什么抵住了,拉不开。她后退几步,助跑上前。
警察叔叔赶到时,看到的就是这一幕。与这场所格格不入的年轻女性破开房门。
她喘息着,一进门,环顾一周,发现几个认识的面孔,看到满桌子的狼藉。会长也在其中,正嗨着呢,夹着雪茄晃神。小麦吼的第一句话是:“老实点!都给我抱头蹲下!”
紧跟其后的执法人员们纷纷疑惑。到底谁是警察?
他们没来得及要求她配合调查。
小麦动作迅猛,没找到关奏陈,这群人里没有他,整个厅里也没有他。她几乎要哭了,要是他被哄着加入其中,怎么办?假如他落到更坏的地方去,怎么办?作为孤儿活在世上,又经手那么多钱,不堕落多难啊。他都坚持到了现在——
小麦走出去,到处找人,她看到警察了,不敢大声叫名字。小麦一路找,不知不觉到了出口。
蜜柑妈已全须全尾被请出店,坐回车上等。看到小麦出来,他们打招呼,但小麦浑浑噩噩,直接走了过去。
街道上车水马龙,人来人往。小麦像幽灵似的,不知疲倦。双脚似乎变成了别人的东西,继续走,继续。她是不是做错了?他去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