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处理
行政拘留15天。
是派出所对黄凯峰的处罚。
廖小月的心里忍不住的发酸。尽管警察们在看完监控后,对她态度格外的温和,对她拿簪子扎伤黄凯峰的行为视而不见,对黄凯峰劈头盖脸厉声怒骂并将处罚结果蓝底白字的挂上了官网,竭尽全力的为她澄清辟谣。
廖小月知道,警察已经做到了极致。毕竟,她除了身上青紫了几块之外,没受到实质性的伤害。连个轻微伤都没混上,黄凯峰也只能拘留,不能判刑。
可是廖小月仍然很难受。从在蔡家开始,就有一盆一盆的脏水肆意往她身上泼。无论她对蔡立林拒绝的态度多么坚决,所有人好像瞎了一样,死活坚定的认为她在勾引,是她拜金、她不择手段的想上位当少奶奶。
到了钟阳波更好笑了,三人间的病房人来人往。即使她想动歪心思,那也得有机会啊!结果波波妈二话不说给她定了罪,甚至在黄凯峰污蔑她有艾滋时,毫不犹豫的信了,连半秒的迟疑都没有。
而周围,无一人走出来,愿给她一个公道。
廖小月步履沉重的回到临时住所。跟黄凯峰殊死搏斗之后,她浑身是土,仔细看去,还有点点血迹夹杂在其中。利落的麻花辫早乱成了牛棚里的稻草,脸上更带着青青紫紫的痕迹。
可一向爱干净的她,进门之后却没有去梳洗。而是极为疲倦的坐在了窗边,无力的靠着强,目光无神的望着窗外。
玻璃内外,两个世界。玻璃外,万家灯火、霓虹闪烁;玻璃内的短租公寓,空气污浊、噪音不绝。
脑海里,不自觉的又一次响起了那零碎的、不成曲调的片段,柔和而甜美。像天边七彩的云霞;像湖里荡漾的碧波;像春日里洒落花田的绵绵细雨;更像寒风凛冽中,偶尔能窥见的冬日暖阳。
酸意从胀痛的心脏,一点一滴的挤入四肢百骸。难受的让廖小月蜷成了一团。她想哭,但干涸的眼里,早已没了眼泪。她也曾想忘掉记忆里那浮光掠影般的梦幻美好,把自己当成真正的廖家人,融入家庭、融入村里。
可她做不到,因为真实的生活太苦了……太苦了……
廖小月拽着自己衣角的手收紧、再收紧……妈妈,妈妈,我报警5年了,我21岁了,你为什么还不来接我?是不是……已经有了别的宝宝,已经……彻底把我忘了?
夜渐渐深沉,超一线城市的夜色没有星河灿烂,只有灯火辉煌。同样一身疲倦的李莉回到家,瘫在沙发上,半点不想动弹,甚至懒得喊语音助手帮她开下空调。
众人只看到了她年仅36岁就窜上高位的风光,哪知道背地里因为人心不服,她又付出了多大的努力与多少汗水。一路从本科读到博士,同年考上主管护师,卡着2年的期限考上副主任护师。再然后,是整整5年堪称殚精竭虑的奋斗,才让她在上个主任退休的机缘巧合中,险险站在了现在的位置。
她爬得太快,也太年轻。所以每一步都要做到最好,才能避免被人毫不留情赶下台的后果。三甲医院已然是工作压力爆表的存在,她这样的,更是年纪轻轻,已然有了丝丝白发。换上家居服,乍一眼看去,像个四五十岁的大妈。
所以今晚的她尤其的难受。今天那个梳着长辫子、一身土气的小姑娘的身影,在脑海里挥之不去。社会底层的小姑娘,被人泼了浑身的脏水;可她这样看起来光鲜亮丽的女人,却也一样满身的非议。
我明明是一个拿起手术刀,都不逊于外科医生的强悍护师①!却因性别女,就得背负无数的诽谤与黄谣。
36岁的护理部主任有多稀奇?能稀奇过那些年纪轻轻就可以在《柳叶刀》上一篇又一篇发论文的外科医生?可那些男外科医生,永远光芒万丈,名利双收。
工作认真、收费合理,就是对男主人有所图?李莉突然哈哈大笑,好笑,真的太好笑了!
掏出手机,摁下智能开关。家里的灯光与空调依次打开,电器的轻微嗡鸣声中,李莉的手指在“相亲相爱一家人”的微信群上悬停了两秒,而后,坚决果断的点了退出,并把手机设置了智能免打搅模式。嘴角溢出了一抹冷笑。
下午亲自跟了那个人渣黄凯峰的处理,想来精似鬼的工头刘国元应该能领会她的意思。李莉眸光一闪,领会不了也没关系,她会用实际行动让他领会的。如果他够聪明的话,最好再理一理自己手底下的男护工。否则,别怪她不客气!
至于她的脑残表姐,敢在她的地盘仗势欺人?真当老娘是个菩萨了!老娘都不屑得亲自收拾你!
果然,李莉的突然退群宛如平地一声雷,在家族群里轰然炸开!
一个家族里,能混出头的人是极有限的。李莉无疑是家族亲戚里最有头有脸的那个。并非她能赚多少钱,而是她掌握的医疗资源,无疑是整个家族的底气。谁能逃过生老病死?谁又能理清纷繁复杂的医疗系统里那极其珍贵的生机?
省内赫赫威名的三甲医院里的护理部主任,你就是本省首富,也未必没有求到她头上的时候。何况仅仅是略有薄产的本地小市民。
因此,平时爱不爱说话的,都纷纷或用文字或用语音刷起了屏。慌乱的彼此打探着信息。
直到半个小时后,群里突然跳出了个截图,赫然是李莉与大家长李老爷子的对话框。
【误操作?】
【没有误操作。只是家里的亲戚一个个都挺有能耐,我一个小小的护士,难以服务到位。以后还是不要互相打扰的好。】
短短两句话,群里再次炸开了花。大家一个交际圈里的,没几分钟就把波波妈扒了出来。群里顿时热闹的宛如十一长假的5A级景区,接踵摩肩、骂声不绝!
仍在医院病房看护儿子的波波妈瞠目结舌,她脑子里嗡嗡作响,完全反应不过来发生了什么。
随即,手机震动,她随手点了接听,却不响不等她开口,听筒里传来了丈夫的破口大骂:“我槽你妈的你在干嘛?儿子断了腿你不好好照顾,你还能抽出空来往死里得罪李莉?”
“我槽你麻痹的你个猪脑子!”
“我日你麻的一天天在家里屁事不干!我给李莉她妈陪了两个小时笑脸,才让李莉松口请曾教授动的刀!”
“特麻你以为你儿子那情况,送进医院就完事了?粉碎性骨折搞不好要致残的!你个蠢猪!我怎么就讨了你个蠢猪!家里的狗都比你有用!”
波波妈张了张嘴,想辩解什么。丈夫的骂声又劈头盖脸而来。
“就算现在你儿子动完手术了!可你把李莉惹到翻脸退群,我将来怎么跟你三舅谈生意?啊!?我怎么帮客户牵线搭桥找医生?啊?”
“玛德你在家里吃老子的用老子的!老子没指望你帮忙,你踏马送儿子住个院!把家里的生意摊子砸了!”
“死八婆!丧门星!”
“老子讨你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艹!”
电话啪地挂断,波波妈懵了好一会儿,都没闹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想把电话拨回去问问丈夫,却始终是忙音。折腾了半个多小时,没得到任何回应的她终于忍不住,捂着嘴呜呜的哭了起来。她干什么了呀?她也没干什么呀?李莉退家族群关她什么事啊?为什么外公要骂她,舅舅要骂她,表哥表嫂要骂她,丈夫还要专门打电话来骂她?
她辛辛苦苦把儿子养这么大,不说功劳,难道一点苦劳都没有了吗?作什么要骂她丧门星。谁家丧门星能养出那么好的儿子啊!
呜……
波波妈委屈得眼泪吧嗒吧嗒的掉,被吵醒的钟阳波躺在床上,侧头看着母亲,沉默。
医院是个信息交流极快的地方,加上现在的看护人均无数个群,肾内科的八卦能5分钟内抵达神经外科。所以,刚才他妈妈去帮他打水的间隙里,他已经听隔壁床的看护绘声绘色的说起了傍晚医院门口的冲突。
因为钟阳波算是当事人之一,隔壁床的看护说得尤其起劲。引得最外床的那个胯骨骨折的大叔都忍不住追问,他跟廖小月是否有一腿。
钟阳波重头到尾抿着嘴,一言不发。年仅17岁的他,确实应付不来这眼花缭乱的桃色八卦。可他知道,之所以自己会成为桃色新闻的主人公,正是因为他母亲在下午时莫名其妙的发飙。
17岁,早已经是情窦初开的年纪。他们这代人,早熟的在幼儿园就开始谈恋爱。到了高中,什么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没见过?钟阳波本人也是背着老师家长,跟女同学偷偷牵过小手的。他太知道什么叫暧昧、什么叫勾引了。
廖小月勾引他什么了啊?他再没出过社会,也不至于连崇拜和喜欢都分不清楚!是,被个小看护崇拜着,心里确实很得意。网上常说在别人面前显摆天文地理的是中年油腻男。可有几个男的能忍得住对漂亮小姑娘孔雀开屏的嘛!那是生物本能好不好!
因此,对于他妈妈突然跳出来,害他背了个嫖小看护的黑锅,他心里是很有怨言的。只不过按照他过往的经验,这事儿只要他提个开头,那至少得花俩小时听他妈从他小时候不肯好好吃饭,害得妈妈每个月搭车一百多里去某某亲戚家背米回来给他煮饭开始哭诉,一路到他这次骨折妈妈三天三夜没合眼为止。
想到此处,钟阳波两眼一闭,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安安静静的睡觉去了。
而轻描淡写就让得罪了自己的波波妈一家在整个家族交际圈里社会性死亡的李莉,再次靠回了沙发背上。
不知过了多久,李莉重新拿起手机。犹豫着在微信的对话框里,试探着输入……
“苏姐,之前听说你们特需病房,有个患者家属想要找个出院后能做饭的看护……”
“现在找到人了吗?”
第10章 大名
清晨,在窗台边枯坐了一夜的廖小月勉强睡了过去。
而长洲分院特需病房已经忙碌开来。
一个看起来四十多岁、妆容干练的中年女人推开了病房门,轻手轻脚的走到了病床前。
后背立起的病床上,靠坐着一个五官精致秀丽的青年。只不过此刻的他形容憔悴,原本略带丰腴的脸颊,已经瘦得脱了形。
察觉到有人进来,他却保持着微微垂头的姿势,连眼皮都懒得抬起。
“芃芃,”中年女人的声音无比的轻柔,“你醒了?阿姨给你带了粥,你要不要吃一点?”
青年好像没听见般,苍白至泛青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曾经墨黑灵动的双眼,也失去了焦距。就这么静静的看着自己的双手,一言不发。
中年女人见此情状,忍不住心里发酸,差点掉下泪来。芃芃全名麦亦芃,取自先秦许穆夫人的《载驰》中的“我行其野,芃芃其麦”,寓意为像田野里的麦子,蓬勃旺盛。
就如唐朝沈佺期的诗句里描述的那样,芃芃秋麦盛,苒苒夏条垂。
可谁也没料到,从小顺风顺水的孩子,会在那么一个平平无奇的下午,遭遇飞来横祸。父母转眼双亡,自己重伤濒死,师长因此旧疾复发,至今还在监护病房。
肋骨刺伤右肺是那么的痛,却痛不过父母双亡的剜心刺骨。
中年女人是麦亦芃之母的至交好友秦蓁蓁,她一生无子,从小看着麦亦芃长大,宛如他半个亲妈。见到麦亦芃失去灵魂的样子,她心如刀绞。试图安慰,可语言在此情此景下,是如此的苍白。
但日子,总得往下过。逝者已矣,活人总得向前看、往前走。秦蓁蓁轻轻的揉了揉麦亦芃的头,低声道:“你当时右肺受伤,左肺代偿呼吸,导致左肺长了几个肺大泡。医生说得等你血气胸彻底康复后,才好做手术。”
顿了顿,秦蓁蓁安抚的道:“放心,现在都是显微外科,肺大泡用胸腔镜就能做了,很小的手术。但再小的手术,也得先养好了现在的伤。所以我们先吃点东西好不好?”
麦亦芃依旧没反应。
秦蓁蓁又劝了半天,劝不动。只得换了个话题道:“说来你也不能一直在医院住着。我的意思是,咱们先在隔壁那个玉衡小苑先买套房,再请两个退休的护士在那边照顾你。”
说着,似乎是怕麦亦芃误会,又解释道,“本来想请私人医生的。但打听来打听去,发现但凡好点的医生要么在三甲医院,要么在高端私立医院。很少有愿意到别人家做私人医生的。
也是我一开始没经验,不了解这一行。后来还是听苏护长说,与其找个野鸡医生,不如找两个从ICU退下来的护士。她们经验丰富,比一般医生都强。只不过ICU劳动强度过大,她们十个有九个一身的职业病。有些实在做不动了,就转行做私人高级看护。”
秦蓁蓁细细喁喁的介绍着,也是跟麦亦芃说说话,让他分分神,别老陷在负面情绪里,“价格呢,是比一般看护贵不少。不过咱们家也不缺这点,你也不用请太久,我就让苏护长去帮我们打听了。只是高端人才哪都缺,你可能得等等。”
面对始终沉默的麦亦芃,秦蓁蓁轻不可闻的叹了口气。又起身把小桌板推了过来,从包里掏出了一沓纸,接着道:“护士先不提,前两天你病房里的观察护士,那个叫王诗云的姑娘提醒了我一句。你出院后上哪吃饭呢?
外面的不干净,你倒是能来医院里打饭,但那个味道,你又不爱吃。我觉得她提醒的对,现在会做饭的也不好找,咱们得提前准备起来。所以我索性拜托了苏护长,让她帮忙在熟悉的看护找找。刚才我来的时候,她给了我一沓资料,你这会儿精神还好,自己挑一个?”
纸张推到了麦亦芃面前,秦蓁蓁见麦亦芃不肯动,又强行塞到了他手里。无论如何,得把这孩子的注意力转开。否则人一旦抑郁到器质性病变,那治疗起来更困难了,一辈子走不出来的都不在少数。秦蓁蓁可不敢赌这个。
“呐,第一个,伍阿姨。有在消化内科照顾胰腺炎病人的经验,做饭很清淡,听说味道不错。”秦蓁蓁一边说,一边指着资料上的文字介绍道,“人我去悄悄看了一眼,至少表面上挺爱干净的,也不爱说闲话。”
“你年轻没经验,你要记得,找保姆保洁,最要紧是手脚干净、守口如瓶。尤其是你的工作性质,随手丢的一张纸,都有泄密的风险,没得莫名其妙挨个处分。所以别怕贵,要找就找最好的。”
说着,秦蓁蓁又担忧的看着麦亦芃:“要不,你别接着读博,就……继承家业算了?”
哪知半天没反应的麦亦芃,听到这句,仿佛终于灵魂归位了般,坚定的摇了摇头。
秦蓁蓁:“……”霸道总裁不好嘛,做什么非要跟那些什么高压电之类的危险物品死磕。那里头受个伤,可不比车祸好多少。但她毕竟是个外人,有些话不好劝。当初麦亦芃的父母都没反对,她更没立场了。
好在,经过秦蓁蓁孜孜不倦的努力,麦亦芃终于勉强打起了精神,翻看起了手中的资料夹。
因为是拖护士私底下打听而不是公开招聘,所以资料里的介绍大多数只有描述,不像简历一样有照片有格式,看着颇为费尽。
不过,麦亦芃天生聪慧,专业又是有名的晦涩难懂的高饱和凝聚态物理学,高难度的文献不知读过了多少。这点信息量,都犯不着动脑,便一目十行的快速扫了过去。
直到,他看到了最后一页,视线停在了“廖月娣”三个字上,手指不自觉的摁在了“娣”字上,再次陷入久久的沉默。
秦蓁蓁暗道了一声不好,资料上的人,她早把情况摸了个明明白白,毕竟她不能指望麦亦芃一个重病患有心力去挑合适的家政。但她记得很清楚,最后一张是刚才护士长苏元梅临时加塞的,只大概听了听介绍,还没去仔细打听过呢!
但麦亦芃从小倔得很,认定的东西轻易不动摇。何况既然是护士长苏元梅特意加塞的人,想必差不到哪里去。要知道各三甲医院特需病房的护士长,那可不是一般的能耐。其专业性与管理能力毋庸置疑。
念头在秦蓁蓁心里转了一圈,又瞬间通达。于是她从善如流的介绍起了那张被麦亦芃攥在手里的那张资料上的人。
“廖月娣,越东人,今年21岁。可能嫌名字不好听,她自称廖小月。之前当住家保姆的,但跟雇主家闹了点不愉快,刚辞职做了看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