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结束了当天的教学，汉斯旧话重提，又极力劝说安妮留学。

　　“留洋？就像京里正在甄选的庚款留学生一样？”

　　安妮提到“留洋”两个字时，眼中泛着灼灼的光。

　　不管什么时候，有文化的人都是受人尊敬的，尤其是像“杨九红”这样没读过什么书、出身又那般卑微的人，对于高知识分子，更是有着本能的敬畏与羡慕。

　　“差不多吧，区别就是，庚款留学生是公费的，而如果您要去德国，则是需要自己承担路费、学费以及各种费用。”

　　汉斯想了想，认真的说道，“当然了，如果您能申请到大学的奖学金，那么就能折抵一些学费。”

　　“不过，我想，费用什么的，对于您而言，应该不是问题吧？”

　　汉斯这话只是实话实话，并没有任何其他意思。

　　自从安妮开始参加教会的活动，就一直是个出手大方的人。

　　这七八个月的时间里，安妮总共捐了不少于一千两银子的善款。

　　而且，汉斯还听说，这位豪门老爷的情妇，哪怕被迫离开婆家，丈夫也没有厌弃了她，不但在济南给她置办了房产，还有一些铺面产业。

　　靠着这些收益，她仍然过着豪奢的生活。

　　钱，杨女士真心不缺啊。

　　“钱确实不是什么大问题，可我、我还有儿子，他还小。还有，我、我的过去”并不清白，万一去了国外，被人知道了底细，再被耻笑，那可就丢脸丢到外面去了。

　　“在主面前，人都是生而平等的，没有贫富贵贱之分。您过去怎样，都已经过去了，你现在是个有善心的高贵女士，不管走到哪里，都应该受到尊敬。”

　　汉斯早已知道了“杨九红”曾经的不堪，也明白华国社会固有的偏见，其实对他们这样的歪果仁而言，反倒没有那么在意。

　　就是在国外，也有妓女这种职业的存在。

　　但如果这样的烟花女子足够上进、足够优秀，照样能成为人人追捧的交际花。

　　歧视固然也有，但远没有华国这般厉害。

　　再说，杨女士已经嫁入了豪门，哪怕只是个情妇，也早已脱离了原本的阶层，更不应该把她还当成过去那般看待。

　　“真、真的？你们不会看不起我？”

　　安妮有些惊喜的看着汉斯。

　　“是的。”

　　汉斯点点头，“而且，去了一个全新的、陌生的环境，大家并不知道您的过去，只是知道，你是一个勤奋、努力的天才。哦，对了，还是一位有着可爱儿子的美丽的单身母亲。”

　　听汉斯提到了儿子，安妮似乎想到了什么，嘴里喃喃道，“对，我还有儿子，我不能让济生留在这样一个可能会受到歧视的环境里。”

　　“洋人不在乎这些，且就像神父说得那样，出了国，谁都不认识我们，也就无从得知我的过去，更不会因此而看不起我和儿子。”

　　“我已经这样了，不能再委屈了孩子……”

　　安妮越说眼神越坚定。

　　她的声音很小，但汉斯还是隐约听到了。

　　他禁不住一声叹息，唉，杨女士还真是个好母亲啊。

　　他劝杨女士出国，是不忍心她埋没了自己的天分。

　　而杨女士想得却不是自己，而是她的孩子。

　　但，不管为了什么，杨女士愿意走出这一步，汉斯还是很为她高兴。

　　就这样，他们开始讨论出洋的种种细节。

　　比如去哪里？选择哪所大学？

　　再比如如何去？去了之后，又该如何安置？

　　各种各样的问题，繁琐而必须。

　　他们这一商量就是两个月。

　　这期间，安妮也开始做准备，这些年杨九红也攒了一些钱。

　　另外，此次回济南，白七爷很心疼她，尤其是接到白玉芬的电报，知道“杨九红”流产了，更觉得对不住她。

　　所以他把黑七泷胶庄的一部分收益直接给了“杨九红”，胶庄是白七爷的私产，随他自己支配。

　　就是二老太太事后听说了，也没有责怪七爷。

　　不过，二老太太愈发厌恶“杨九红”。

　　一开始，她是不喜欢这个女人的出身，更觉得她是在攀高枝儿。明明自己出身不好，却硬要扒着他们家老七，生生败坏了白家的名声。

　　后来知道“杨九红”自己把孩子给作没了，二老太太就真的讨厌上了她这个人。

　　真是太不懂事了，如果她老老实实的待在京城，就什么事儿都没有。

　　老七确实不缺儿子，可他家大业大的，也不会嫌儿子多啊。

　　结果呢，好好一个男胎，就这么让她折腾没了。

　　二老太太多精明的一个人啊，见多识广，练就了一双毒辣的眼睛。

　　她算是看出来了，“杨九红”这是跟她较劲呢，更是拿着孩子发狠：这个孩子，我就是弄死了，也不让你抱走！

　　这样的心性，二老太太真心瞧不上。

　　偏偏老七还把她当成宝贝，听说最近老七还准备派人去济南把她接回来，哼，想想就心烦！

　　安妮并不知道京城的事，这天，她照常从教堂回来，马车刚拐进自家所在的胡同，就被人拦了下来。

　　“妹，妹，你回济南了，咋也不回家哩？！”

第1061章 别了，大宅门（十四）

　　安妮掀起了帘子，通过车窗，看到了两个三四十岁的男女站在路边。

　　男的猥琐，女的尖酸，单看外表就都不是什么善类。

　　“妹，九红，听说你早就回来了，咋也不回家看看？哎哟，我和你哥都快想死你了。”

　　女人看到安妮掀起了帘子，赶忙凑到马车边，笑嘻嘻的跟安妮说道，“你这妮子，不会还记恨我们吧。”

　　“我们当年也是穷得没办法，家里早就揭不开锅了，总不能眼瞅着一家人都活活饿死吧。”

　　“再说了，如果不是我们把你送去那里，你也不会被养得这么好，全济南都有名啊。你更不会认识白七爷”

　　听到这样无耻的言论，安妮真是觉得开了眼界了。

　　如果不是懒得搭理这对无耻兄嫂，安妮都想怼一句：窑子这么好，你咋不把你亲闺女送去？！

　　自己的闺女舍不得糟践，糟践起别人的闺女，倒是一点儿都不含糊。

　　还有，当年杨家确实穷，可同样是卖孩子，为什么他们就不能把杨九红卖去当丫鬟？

　　就像李香秀说的那样，当丫鬟也比当窑姐儿强。

　　可杨九红的这对狠心兄嫂，还是把杨九红卖去了窑子，原因无他，窑子给的钱多！

　　为了多卖几个钱，他们就这样毁了杨九红的一辈子。

　　是，去了窑子，杨九红确实逃过了饿死、冻死的命运，却被打上了窑姐儿的烙印，一辈子都摆脱不掉，更是因为这个身份，有了那样一个悲惨的下场！

　　“九红，过去的事都过去了，你和你哥可是嫡亲的兄妹啊，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呢。”

　　“外人对你再好，也不如自己的亲哥哥靠得住。”

　　“我听说，白七爷把黑七泷胶庄都送给你了？哎哟，那可是个能下金蛋的母鸡啊，都是你的产业了，怎么你还用外人当掌柜？”

　　“九红，我给你说啊，还是让你哥来帮你管铺子吧。亲不亲一家人，你亲哥还能害你不成？”

　　杨大嫂说得口沫横飞，提到黑七泷胶庄的时候，一双三角眼里更是闪烁着贪婪的光。

　　杨大哥没说话，双手抄在袖子里，他模样看起来就像这个时代最普通的底层老百姓。

　　但一双小眼睛里偶尔闪过的精光，却让他透着猥琐、不安分。

　　“哥，嫂子，你们知道我为什么回济南吗？”

　　安妮见杨大嫂越说越过分，异想天开的模样更是可笑。

　　她也不绕圈子，直接说，“因为白家的人嫌弃我是窑姐儿，连我生的闺女都不让我养，我是被逼得没办法了，这才逃回济南。”

　　“……”杨大嫂被噎了一下，消瘦的脸上闪过一抹不自然。

　　但很快，她又扯了扯嘴角，“哎哟，这有什么啊，大宅门里规矩多，我听说，很多个婆婆就喜欢抱养小孙女、小孙子，老人家这是为了孩子好，什么‘嫌弃’不‘嫌弃’的！”

　　这死丫头，掰扯什么自己因为是窑姐儿而被婆家嫌弃了，说到底，还不是怪他们当初狠心把她卖去了窑子。

　　可就像她刚才说的那样，如果九红没被卖去窑子，她能穿金戴银、使奴唤婢，能成为济南府有名的窑姐儿？

　　她能认识七爷，还嫁给七爷当姨奶奶？！

　　哼，没良心的死丫头，受了委屈就知道记恨兄嫂，享福的时候，咋不想想自己为啥能有这么好的日子？

　　“我不傻更不瞎，别人是为我好、还是嫌弃我，我能分得清。”

　　安妮淡淡的说道，“当初大哥卖我的时候，早就跟老鸨说得明白，我被人家买了去，自此生死随人家。我早就不是杨家的人了，哥嫂一共养了我没两年，卖我的钱，应该抵得上那两年的费用了。”

　　“还有，我在窑子的时候，大哥时常来找我，跟我说家里艰难，侄子要上学，侄女要出嫁，样样都要钱。我也是犯贱，都被你们卖了，还惦记着你们，听大哥说的可怜，就忍不住给他一些钱。”

　　“这些年算起来，林林总总的，我给了大哥至少几百两的银子。这么多钱，也足够买断我跟杨家的关系了。”

　　“我不欠杨家，甚至还对杨家有功。”

　　“但杨家以及你们这些人又是怎么对我的？我被人作践、被人欺负的时候，你们又在哪里？”

　　“我算是看明白了，什么娘家，什么嫡亲大哥，遇到事儿了，一样都指望不上。”

　　“所以啊，以后咱们桥归桥、路归路，各不相干！”

　　说完这话，安妮就放下帘子，用力跺了跺马车底板，“走！”

　　车夫听到指令，不敢耽搁，一甩马鞭，马车就快速行驶起来。

　　“哎哎，杨九红，你给我停下来。”

　　“你个死丫头，翅膀硬了啊，敢这么跟你大嫂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