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同情归同情，有些话还是要说，他淡淡的瞥了聂金萍一眼，没有继续刚才的话题，而是问了句，“听说，亲家母本来还有个三儿子，结果在闹灾的时候，活活饿死了？”

　　聂金萍楞了一下，自家男人在家里排行老四，可上头只有一个哥哥姐姐。

　　还是结婚后，聂金萍闲聊的时候问了一句。

　　丈夫有些凄然的告诉她，那三年闹灾害，农村还好，总能踅摸点儿野菜什么的糊口。

　　可他们城里的居民，就只能靠供应。

　　但那时供应不上来，手里有钱有票都换不回吃的东西。

　　他上面的二哥正好脾胃弱，吃不得粗粮，细粮又没有，长期营养不良，就这么没了。

　　“就是你那个大伯子，当年也饿坏了胃，整个人瘦得跟麻杆儿似的。现在生活好了，再好的东西，他也享受不了！”安妮又淡淡的说了一句。

　　聂金萍想到自家丈夫的大哥，还真是得了严重的胃病，一个大男人，吃得比孩子都精细，就是怕再犯病。

　　“那三年，饿死了多少人？！”

　　安妮说到这里，猛地提高了音量，手指虚空点着几个孩子，“可你们呢？你们那时候别说挨饿了，家里的麦乳精、鸡蛋糕还有各种罐头，哪样不是敞开了吃？”

　　聂金萍不说话了。

　　因为亲爹没有说谎，她前二十年也是享过福的。

　　她如今才三十来岁，就换了好几颗假牙，原因就是小时候吃甜食太多，又不注意牙齿卫生，直接把牙齿弄坏了。

　　吃甜食太多，生生吃坏了牙齿。这样的话，搁在困难时期，绝对拉仇恨。

　　因为那时家家都吃不饱，甚至还饿死了人啊。

　　“哼，我知道，你们这几个没良心的白眼狼都在心里怪我，怪我当初不该折腾。”

　　安妮东拉西扯的说了这么多，就是为了撤出这个正题，“可你们摸着良心问问自己，如果当初我不折腾，你们能吃饱穿暖的长大吗？”

　　“你！还有你！”安妮的手指停在聂金枝、聂金凤姐俩儿身上，“你们能当光荣的工人，能成为城里人，能一个月赚几十块钱的工资？”

　　“老子告诉你，门儿都没有！要不是老子，你们都会跟老家的那些姑娘一样，大字不识一个，到了年岁就嫁人，伺候男人、伺候公婆，有了儿子、孙子，继续当牛做马！”

　　“还有你！”安妮又指向了聂金萍，“哼，吃桃酥，吃长寿糕，喝油茶面儿的时候，怎么不怪我折腾？啃着鸡腿儿，馋的人家隔壁孩子咕咕咽口水的时候，你怎么不怨我能赚钱？”

　　聂金萍终于低下了一直高昂的头。

　　特殊时期，别人家都能饿死人，那些重男轻女的人家，更是为了给家里省口粮，悄悄把闺女送人或是丢掉。

　　而聂永生这个当爹的，不但没有放弃任何一个孩子，还竭尽所能的提供了最好的生活！

　　单冲这一点，他就是最好的父亲。

　　“还有你，哼，真是长本事了啊，为了躲开我，直接嫁去了京城！”

　　安妮又对准了一直缩在角落，几乎没啥存在感的老四聂金兰。

　　“你以为是你能耐，能让常年在外面跑货运的男人一眼就相中了？”安妮不客气的骂道，“狗屁，我告诉你，要不是你从小在省城长大，有了见识，还能言会道，走南闯北的女婿能看中你？”

　　聂金兰抿了抿嘴，多少有些不服气。

　　她能让丈夫一见钟情，那种富养出来的气质固然重要，可最主要的，还是她长得漂亮。

　　聂金兰是聂家五朵花中，长得最漂亮的一个，她完美继承了父母的优点。

　　而这些，聂金兰却无法拿出来回怼亲爹，因为长相什么的，更是靠了父母……

第1195章 奇葩老爸驾到（三十二）

　　“还有你，聂金秀！”

　　安妮又把炮火对准了最老实的聂金秀。

　　聂金秀一脸委屈，她、她对亲爹可没有什么埋怨啊。

　　这些年，她更是十分孝顺的供养着爹妈，她连家里的钱都交给亲爹掌管了，这难道还不能说明问题？

　　“哼，人人都说你能干，对，你这个丫头确实能吃苦、能耐得下性子。”

　　安妮气咻咻的说道，“可我问你，你那一手人人称赞的好绣技是怎么学来的？”

　　提到这个，聂金秀眼中闪现出对父亲的敬爱与感激，她都不等安妮自己邀功，就利索的承认，“全都是托了您的福！”

　　当年在省城，聂永生见小女儿性子太软，不管是说话做事都是慢吞吞的。

　　学习一般，身体素质也一般，整个人看起来面团一样。

　　不过，聂金秀也有优点，那就是手巧，还能坐得住。

　　聂永生就开始琢磨了，就小女儿这脾气、这能力，估计上学、进厂子什么的都不成，还不如让她学门手艺。

　　作为旧社会长大的老派人，聂永生深信“荒年饿不死手艺人”这句话。

　　所以，他想方设法的找到了一个绣娘。

　　那个老妇一直隐瞒自己的经历，就是怕被划成黑五类。

　　但聂永生是什么人啊，他很快就挖到了老妇的底细，并以此为要挟，让老妇教聂金秀刺绣。

　　老妇起初是被逼无奈，但真的成为聂金秀的师傅之后，老妇发现，这个孩子还真是个天生学刺绣的材料。

　　而且吧，聂永生那个混蛋，虽然行事下作了一些，但一旦跟他成为“自己人”，他还是很大方的。

　　学费就不说了，逢年过节，或是老妇家里有人过生日，聂永生都会客客气气的送上礼物。

　　那时大家都困难啊，老妇家里就更不用说了，吃穿都发愁。

　　可人家聂永生有本事，总能弄来大家都急需的稀缺物资。

　　那几年，靠着聂永生的供奉，老妇家里才没有饿死人，日子还过得有滋有味儿。

　　因着这一遭，老妇愈发用心的教授聂金秀。

　　她是家传的技艺，按照规矩，有些核心技术肯定不能教给外姓人。

　　但聂金秀有天赋，聂永生又大方，老妇教着教着，就把压箱底儿的绝活都教给了聂金秀。

　　可以说，聂金秀能学会这样一门手艺，除了自身的能力外，更重要的还是有聂永生这个亲爹帮着铺路！

　　而且吧，聂金秀因为要刺绣，必须保养好双手。

　　那几年被赶回老家，聂金秀也不能下地、干粗活。

　　她做的针线活儿能去供销社还钱，大大的贴补了家里，所以，聂家上下对于她能安逸的坐着屋里刺绣都没有意见。

　　也是靠着刺绣，聂金秀即便在老家也没有吃过太多的苦。至少没有体力上的折磨。

　　所以，聂金秀对聂永生这个亲爹，真没有什么意见，更谈不上怨恨。

　　“哼，还算你有良心。”

　　安妮冷哼一声，又看向了坐在最末尾的聂明成。

　　这次，都不用安妮开口数落了，聂明成主动举起双手，“还有我，现在能在省城小有名气，也多亏了您。小时候您让我练字，长大了又给我指导文章，所以我才能成功，这些我都记着呢。”

　　聂明成见几个姐姐都被“清算”了，他哪里还敢埋怨亲爹。

　　至于前些年因为成分问题而受到的欺负，受欺负后而生出的些许怨气，统统化作了虚无。

　　“记着就好！”

　　安妮瞥了聂明成一眼，见他老实的瑟缩着，这才满意的收回视线。

　　她又环视一圈，目光接触到几个女儿的时候，她们纷纷躲闪。

　　“作为父亲，我尽到了我的职责，不管到了什么地方，我都敢拍着胸口说一句，老子我问心无愧！”

　　安妮冷声道，“你们呢？你们可曾尽到做儿女的责任？”

　　“哼，先别急着开口。我知道，这些年，你们一直给家里寄养老费，可每个月几个块钱，连你们一个月工资的零头都不到。”

　　安妮见聂金枝等姐妹四个想张嘴，抬了抬手，直接拦住了她们。

　　“或许，你们觉得，每个月几块钱已经不少了。对，相较于周围的子女，你们能拿出几块钱给父母，已经算很不错了。”

　　“可问题是，你们跟那些人能一样吗？”

　　“他们的老子，可曾为了他们而搭上自己的前程？”

　　安妮一通话砸下来，掷地有声。

　　起初，聂金枝还耷拉着脑袋，乖乖听着。

　　但听着听着就觉得不对劲，咦，怎么听亲爹这意思，当年他犯错误全都是因为他们这些做儿女的？

　　“当然是为了你们！”

　　安妮看出几个女儿脸上的疑惑，冷声道，“那时我已经考进了县里的单位，靠着工资，养活一家两口绝对没有问题。”

　　“就算你妈是农村户口，干不了农活，也没有工作，我照样也养得起。”

　　“可问题是，你们几个呢？户口跟着你们的妈妈，全都是农村户口。而我又不想让你们在农村长大，更不想你们一出生就低人一等。”

　　“最开始，我只是想解决你们的户口问题，让你们能来县城读书。”

　　“可这种事儿，有一就有二，而你们的需求也越来越多，为了让你们过上更好的生活，为了彻底改变你们的命运，所以我才会越陷越深……”

　　安妮理直气壮的说道，“如果不是为了你们，我能最终犯下那样的大错吗？”

　　“你们一个个倒是都成了城里人，有工作的有工作，嫁个好男人的嫁个好男人，日子过得舒舒服服。”

　　“而我呢，却因为你们，被判了刑，成了人人喊打的坏分子。”

　　“前程也毁了。要知道，我犯事之前，等级都已经达到了副县级，而我又年富力强的，完全可以再进一步！”

　　“偏偏就出了事，一切全都毁了。”

　　聂金枝姐弟几个，还是第一次听到亲爹说这些。

　　明明觉得哪里不对劲，可他们就是说不出来，心底更是生出几分愧疚：亲爹会落得这般下场，不能说全都为了他们吧，但也有一定的关系！

　　他们的好日子，也都是亲爹用前程和几年的自由换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