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对, 绝对不可以让林琅意发现事情已经被挑破。
程砚靳对着电梯门将衣衫和头发都整理好,用纸巾捻去手背上起皮擦伤的血痕,按在伤口上时神经末梢传来滚刀般的郁痛。
他低着头看着自己手上的伤口,心如刀绞的痛楚伴随着无穷无尽的悲哀,他发现自己在做出瞒住林琅意这个决定时连一秒钟的犹豫都没有。
他像是那些没有骨气的原配,只会责难于外界花花绿绿的野花招摇,而对于枕边人的晃神视而不见,甚至还在期待她的回心转意。
事情败露之后,他第一反应居然是如何将这桩事掩耳盗铃地掩饰过去。
他想,只要他当作不知情,他跟林琅意之间就能跳过一场激烈的争吵,他就能依然在一整天的工作下班后,自如地回到家中,看到她的脸。
他就能将现在这种身侧有她的生活延续下去。
他不想因为这种事断绝了两人最后的联系。
都是那些杂种的错。
她没有错。
她是被人引诱的。
因为他的失职以及粗心大意下不够严谨的防范。
这件事,从始至终,跟她一点关系都没有。
程砚靳拉着行李箱,站在门前做足了心理准备,才伸手输入了密码。
最好她还在睡觉,这样的话他还能够调整一下——
“回来得这么早?原——”林琅意从卧室趿着拖鞋“哒哒哒”地跑出来迎接。
她的脸上挂着惊喜雀跃的笑容,梨涡浅浅,那样灿如春华的笑清清楚楚地映入在他的眼底。
然后,他看到了她乍然褪去所有欢欣期盼的笑靥,措手不及的惊骇在她那双盈盈秋水的瞳仁里短暂浮现,最后,她又镇定地挂上了工整标准的笑。
不同于一开始的,那种眼眸中亮光流动的笑颜,而是情急之下条件反射露出来的公式化的、礼仪模式的笑容,像是设定好的电脑程序。
不到两秒的微表情变化,就这样全须全尾地刻进了他的眼底。
程砚靳定定地站在原地望着她。
腿边的行李箱还在轻微摇晃,他连脚跟都没有站稳,就觉得自己好不容易伪装成无事发生的面具裂开了一条缝隙。
“她不爱你。”
不知道是谁的声音贯入脑海中,浮浮沉沉,好像是原楚聿,好像是边述,又好像,这句话是他自己对自己说的。
他的睫毛一颤,浑身不可遏制地战栗起来。
错觉般,他甚至觉得林琅意闪过的装出来的微笑与原楚聿一模一样。
他看到了他们之间影影绰绰的联系,那种不存在同一空间里但却割不断、分不开的某种相似之处。
这种暧昧的藕断丝连比他亲眼看到她侧脸的睡痕,看到她红艷的唇瓣要更摧毁人的意志。
仿佛有一层无形的透明隔膜存在他和她之间,她和他人那些令人嫉妒怨恨的默契变成了一把一剑封喉的利刃,让他一瞬间所有预设好的彩排反应都碎成了齑粉。
程砚靳根本控制不了自己。
他拼命地告诉自己忍住,不可以露馅,可那些话依旧从喉咙里泄出来:
“才三天,林琅意,我离开才三天……”
每一个字都艰难滞涩,他几乎要咽不下冲上眼眶的酸涩。
他往她那儿走了一步。
她的反应更加激烈,仿佛是看到了一条失控的疯狗,连连往后退开几步,最后“砰”的一声全身紧绷着贴在卧室门板上。
慌乱之间,她连拖鞋都踩掉了一只。
一霎那,他觉得世界都崩塌了。
几个小时之前,她这样踮起脚贴在门上与别人接吻;现在,她依旧这样紧紧地依靠着门板,却是退无可退,将它视作是壮胆的底气。
她好像在害怕他。
她在害怕什么……难道在害怕他对她动手吗?
这个念头升起的时候,他觉得自己简直输得一败涂地。
他走过她的面前,他想告诉她他程砚靳这一辈子对谁动手都不可能对她动手;他想说即使是上次她不分皂白地当着旧情人的面甩了他一巴掌,他也从未起过一点反击的情绪。
他想说,即使是现在,她将情人带到家中,带到他跟她的家中,睡在他跟她的床上,她在他满怀着两人美好未来期望的地方、在这每一寸墙纸、每一样家具都是他费劲了心血和时间的地方,将他所有的自尊、骨气、脸面都像是垃圾一样踩在脚下——
他都没有想过对她升起一点暴力的念头。
他永远,也不可能对她动手。
程砚靳快步走向她,极力稳住自己摇摇欲坠快要崩塌的精神,他想要装作无事发生一般去拉她的手,让她不要赤着脚站在地上。
入秋了,已经不是夏天了。
他像个孬种一样,只想将两人之间裂开的墙纸修补好,将斑驳的白墙重新漆刷好。
他只想跟她重修旧好。
他靠近她,看到她往后仰了下头,微不可见地皱了下眉。
所有想要伸出去的手一下子缩了回来,像是蜗牛的触角,像是含羞草的叶片,他意识到自己身上的烟味让她不喜欢了。
像是学生时代打完球后生怕自己身上的汗味不讨暗恋女生的喜欢,程砚靳终于在二十多岁时弥补了缺失的青春期。
他怔忪之间也惊讶自己居然在这种情绪蔓到顶点的时候,居然还能第一时间注意到她分厘毫丝的小动作。
赤着脚,讨厌烟味。
原来人在陷入盲目的爱河时,第一课是心疼和自卑。
“我去洗个澡。”他匆匆撂下这句话就径直往浴室走去。
关上门,程砚靳反锁后脱了力一般从门板上滑下,最后无力地将头颅埋入双膝之间。
手机上疯狂地跳出提示音,闹得他的神经都快要衰弱。
他往屏幕上恍恍惚惚地看了一眼,肢体僵直。
灵敏的识别系统立时解锁,整个页面都铺满了原楚聿的名字。
程砚靳的太阳穴鼓鼓跳动起来,他从未看到过原楚聿这样长篇大论的文字。
【我跟珠珠第一次相遇,她刚结束跟你的联姻见面。】
【她穿着绿色的小衫和裙子,化了漂亮的妆,是她送我回俱乐部的。】
程砚靳的眼皮轻微地痉挛起来,他已经知道原楚聿要做什么了。
无非是嚣张跋扈的小三发送那些似是而非的暧昧照片,或是亲密关系的陈述,妄图来逼宫,扰乱他的心态。
程砚靳心知肚明,可他像是明知这是陷阱却仍旧一脚踏入的蠢货,被人牵引着想起了回忆里的点滴。
是的,他记得,林琅意对着镜子梳妆的模样,像是绿野仙踪里偷跑出来的童话小人。
【我避嫌了,但我要说,这是迄今为止,我最后悔的一件事。】
【我应该从一开始,就坚决地切断你跟林琅意的一切可能。】
【泳衣是我买的,珍珠是我们一起开的,手绳是约会的时候编的,我们一起享用了同一份面条,同一份甜品,她在漫天的打铁花里回头望向我,这是我这辈子都不会遗忘的片段。】
【你说你们之间是开放式关系,你把她介绍给我,程砚靳,你自己说过的话,凭什么现在又反悔?】
程砚靳猛地鼓起臂肌一把抓住手机,他的背脊磕在门上,发出骨骼撞击的闷声。
【你把她推给我,晚上,我去公墓,是她陪我去的。】
【我们捡到了一只猫,她叫做黑蝶贝,你知道为什么吗?】
程砚靳从喉咙里滚出戛然而止的嘶声,像是被人掐住了脖子。
他眼前发白,手指胡乱推出微信界面,哆嗦着点开直播软件。
黑蝶贝是漂亮小猫。
那个大粉。
【你断片那次,池疏,是我去教训的,你如果不醒,那么崂山寺的事也许会提前。】
回忆像是反季毛衣身上的香气,放在箱子里积压到第二年的同一个季节,取出来,上面余留的香气能瞬间将人带回旧时的心境。
崂山寺的事,崂山寺他偷偷出去过……
程砚靳死死捏住手机,宽厚的手掌将屏幕遮住大半,他像是预知到危险的鸵鸟,只会可笑徒劳地将脸埋进沙子里。
不想看,不想看发了什么,面前仿佛有一个巨大的黑洞,而他提早滥用直觉,将后果猜到。
【她喝醉了,在你的房间,在你的床上。】
“咚”的一声,程砚靳猛地站了起来,肩胛骨用力撞上门把手,后背那一片又痛又麻,而他呼吸急促,脸色惨白,一只手扶住脖子剧烈呼吸,另一只手撑住墙面,躬起身跌跌撞撞往浴室里面走。
【山上下暴雨,我们在一起。你想知道的房子,在对面,17层,在那里她照顾过生病的我。】
【边述回来的事,献血后,她给我买了止血敷贴。】
程砚靳靠坐在浴缸边缘,这是他当初预定家具时反复敲定了三四次才定下的。
他觉得林琅意也是一颗莹润光华的珍珠,她这么喜爱水,家中应该有一只大大的圆形浴缸来养育她这颗明珠。
她的确很喜欢这个能容纳三四个人的浴池,因此,这是他全屋中最得意的作品之一。
程砚靳伸手将水龙头拧开,哗啦啦的水流慢慢充裕池子,他想起自己在挑选梳妆台时也是这样瞻前顾后反复斟酌。
彼时,他还怨过她半点不上心。
可现在想来,或许从一开始,她便从来没有上过心。
【你带她去禾木之前,她没有回家的那晚,在我这儿。】
【我找到了她,而你没有。】
“扑通”一声,程砚靳松开手指,任凭手机从手心滑落,掉进水中。
世界安静下来,除了汩汩水流,什么声音都听不到。
他安静地坐在浴池边,用手掌按住额头,借着水声的掩盖,闷着声恸哭起来。
水位线渐渐往上蔓延,程砚靳的胸口仿佛被压着千斤重的石头,心脏被压缩成薄薄的一片,他朦胧之间想起家人说起过,幼时他落水,林琅意曾经救过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