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仅包了葬礼结束后棒球比赛的前排贵宾席,更大出血承担了场地上几乎所有的花圈,最后在今日正式出席时包了个厚厚的白包。
原楚聿在接待上一位来宾时抽空往他这里看了好几次,林向朔站得昂首挺胸,注意到原楚聿若有似无的视线更是激动。
一定是这几天他任劳任怨的努力被看见了,所以原楚聿才如此重视自己!
轮到他,林向朔将心里早早打好草稿的诸如节哀顺变的话背得滚瓜烂熟,说话间,他又一次注意到原楚聿似乎分神往他身后排队的来宾又眺了两眼。
他被影响到,那些流利的话不小心卡壳了一瞬,正努力回忆着下一句应该是什么,原楚聿忽然插嘴问了一句:
“你妹妹今天回来吗?”
这一句话问得太突然,林向朔原本就想不起来的那些客套话更是彻底消散,直接脱口而出一句:“不知道。”
原楚聿一眼都没瞥向他,好像还在往后面的宾客们望去。
林向朔说完那句话后脑子里又浮现出公司里林琅意暗度陈仓做的那些好事,脾气有些压不住,语气不善地跟上一句:“她现在正是新官上任三把火的时候,是大忙人,哪有时间来参加这种——”
剩下的话被咽下,他飞速往原楚聿脸上飞去一眼,却发现他稍眯着眼在看什么。
林向朔跟着往后瞅了一眼,发现是林廖远到了。
他想起林廖远昨天特意为了公司的事回去了一趟,但最后不仅无力回天,还在晚上给他打了个电话,让他以后好好踏实地跟着林琅意干。
林向朔心里五味杂陈,他跟林琅意从小关系其实还算融洽,虽然比不上那些感情特别好的兄妹,但也几乎没有急过脸,他对她的印象从“不是我吹,我有一个贼好看的妹”,到“她在家里成天是爸妈口中的‘你看看你妹妹,再看看你’!”,最后到了“我妹那本事……只能说还好不是我弟”。
没有想到有一天,他吃不到年龄和性别的红利,需要低下头跟在她身后听她的指挥,否则连口饭都吃不上。
“我好像看到林伯父了,”原楚聿看起来相当在意。
林向朔只得再一次往回看,垫起脚左右晃了晃,确定:“是,就我爸一人。”
再回过头,他看到原楚聿钉在远处的视线一点点落下来,像是一只断了线的风筝。
他很慢地收回目光,“嗯”了一声。
这之后,林向朔再试图将剩下的话说完,原楚聿的兴致明显低了下去,意兴阑珊地听了几句,就到了下一位宾客。
林向朔没离开,想在一旁守着,看看还有没有他能表现出力的机会。
轮到林廖远时,他也先将一些场面话长话短说了,原楚聿对他的态度明显要更重视一些,问了好几个关于G市公司的问题。
林廖远结束对话后,往边上挪开一步,到来客登记处将两份丧事礼金包放下,对着管家说了句:
“林廖远,林琅意,她还有一份花圈,放在外面了。”
这句话压着声音,分明被掩盖在其他交谈声中,可眼前忽然罩下一片阴影,林廖远甫一抬头,诧异地看到一旁原本正在好端端地听一群宾客吊唁的原楚聿莫名出现在面前。
他将五指张开,手掌撑在登记册上,上面“林琅意-白包、花圈”的字样新鲜到笔墨还没完全渗透到纸张内。
“原总?”管家提醒。
原楚聿一言不发,手掌用力,手背上的骨节嶙峋明显,他将整个册子往他那边彻底移过去,将那几个字看了好久。
那些被打断对话后冷落在一旁的宾客面面相觑。
“花圈在哪里?”原楚聿看向林廖远。
他因为连续守夜,今天早晨起来时有些低烧,虽然吃了药,但脸色依然苍白,更显得那双黑曜石一样漆黑的眸子在盯着人时有一种溺水的慑人感。
林廖远不知为何下意识站直了,稍有些结巴:“外,在外面,刚送过来,我让人放在最后了。”
“带我去看看。”原楚聿放下册子,绕过登记处的桌子,偏头看着林廖远,手指点住他的腿,然后虚虚往前一指,示意他带路。
许多人还等在后面,见原楚聿忽然往外走,纷纷停下交谈望过来。
林廖远忽然被那么多人盯着,不自然地尽可能加快了脚步。
带着原楚聿到花圈的位置,他才往前伸手一点,原楚聿已然绕到花圈正面细细聚着目光辨起来。
非常平平无奇的,大众化的花圈,甚至还比不上林向朔送来的那些精美高端。
上面除了一个大大的“奠”,其他什么字都没有。
原楚聿来来回回看了好几遍,最后转过脸,问向明显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觉得惴惴的林廖远:“有没有什么……卡片?挽联?诸如这些有字的东西。”
林廖远哪里知道,这是花店送过来的,林琅意留了他的电话托他代收,所以花了多少钱、哪家店、写了什么字,他都一概不知。
林廖远双手交握,紧张道:“这,这上面没有的话,应该是没有吧。”
话音刚落,原楚聿松握成拳抵在唇边,蓦地撇过脸连续咳嗽了好几下。
他看起来身体抱恙,状况不佳,勉强压下咳嗽点了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往里面放一点吧,别让风吹倒了。”他让人把花圈收好,转过身重新回到丧礼堂。
流程一项项正常往下走,可一直到葬礼结束,林琅意都没出现。
*
林琅意的飞机晚点了。
等飞机降落在A市机场滑行时,已经是晚上八点过了。
这个点,等她再赶到郊区外的陵园草坪葬场地,丧礼席可能都快结束了。
她直接去了应山湖,回到自己办公室等休息室里休整了一番。
另一边,结束了一天葬礼流程的原楚聿,将用完餐的来宾都送走并处理完剩下的事务后没打招呼,直接打了车报了目的地。
他坐在后座,车驶入隧道,持续的黄色灯光将他时隐时现的面容彻底暴露在空气中,他的喉结偶尔滚动,宽阔平直的肩膀随着车辆的行驶而轻微颤动着。
途中,经过花店,他请司机靠边临时暂停了下,下去买了一束花后重新返回了车内。
出租车将他一路平稳地送到了崂山寺旁的公墓。
这个点,他再一次错过了公墓开放的时间。
但没关系,他将那条小路记在心中。
万物已惊秋,云散凉风起,夜里走在台阶上时每一次呼吸,沁入肺中的空气仿佛能凝结出冰花。
原楚聿单手抱着一捧花,沿着林琅意曾带他走过的那条小路慢慢走去。
脚底的落叶积攒得比上一次要多得多,因为下过雨,踩上去时却反倒没有前一次那种绵韧感,平白多了一份凄凉。
原楚聿另一只垂下的手中握着手机,手机自带的电筒光线在这高耸入云的密林中像是被黑暗侵袭了,只够看清眼前那几步距离的路况。
晚上喝了一点酒,是他脑子糊涂了,也可能是太多事情塞爆了他的大脑,以至于忘记了清早的时候还吃过药,两杯下去被跟在身边的管家拦了一下,他才如梦初醒。
现在习习凉风一吹,头隐隐痛起来,他走出密林,月色皎洁明亮如当初,仿佛只要他从那块大石头上一跃而下,就能看到站在底下微笑着等他的那个人。
跳下去踩稳,原楚聿怀里的洋桔梗和白百合妸娜颤荡,包裹着花束的棉纸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他向母亲的墓前走去。
握在手心的手机随着步伐轻轻摆动,照在前方的光飘忽摇晃,不知道往哪里在照明。
稀薄的光束扫过前方。
他忽然就停下了脚步,被纷杂世事挤压的大脑像是猛地被抽了真空一样断了线。
不远处,他母亲的墓前,放满了成团锦簇的鲜花,几乎将整条过道都占满了。
除了白色的马蹄莲、茉莉和白玫瑰以外,围在中间的是大片大片猩红的血色康乃馨,夹层黄色的大丽菊杂着赭红的冬青,像是晚霞一样一路烧到了尽头。
原楚聿隔着这十米不到的距离,一动不动地在原地伫立了好久。
红色康乃馨的中心夹着一张卡片,这样的距离让他看不清上面写着什么,他心跳如鼓,慢慢提起脚步往前走,一直走到鞋尖碰到了马蹄莲的叶片才停下来。
是一张加大版的贺卡,应该是让花店代写的,而代写的人有些粗心,把备注也一同写了上去:
“倒数第三排右手数起第五个,千万不要送错地方了。”
他笑了一下,声音很轻,像是袅袅散开的雾气一般。
没有贺卡,他也知道这是出自谁的手笔。
往下,贺卡上只有七个字:
【从此鲜花赠自己】
原楚聿捏着这张贺卡,怔怔地出了神。
“晚上去公墓又有什么关系呢?因为是妈妈,所以公墓也不可怕了。”
“她只是想逃走,逃到更远的地方,用剧烈的方式割断与日常生活的联系,呼吸到自由的空气。” ①
在楚关迁意外离世后,从早到晚熙熙攘攘的人流,嬉笑啼哭的窃窃之声,漫山遍野的精致花圈,所有比活着时还要热闹的靡靡景、物、人构建出了混乱的秩序。
他不知道自己算是那种秩序中的跟随者还是主导者,只知道从陵园出来时,深呼吸的那口空气少了浊物。
他想,这样的好日子,他应该来送一束花。
这里比丧礼堂门口更值得鲜花。
只是他没想到,有个人先一步在墓前送了大片的鲜花。
更甚,不是全白的祭奠花,而是血一样浓烈的红色,是火焰一样炙热的红色,带着拍手叫好的呐喊和掌声,带着肆意洒脱的大路朝前看的寄托。
这世上,只有一个人……
只有一个人。
再也忍受不了了,那些出自理性考量做出来的所有克己守礼的行为在此刻被潮水一样汹涌的情绪击溃。
他熟练地输入那串甚至不敢存在手机通讯录里的号码,拨过去。
他在这两个月里安静地等在角落里等待她偶尔的垂怜,知道她辛苦且忙所以除了工作以外半句废话都没有打扰,实在难捱时点开那些语音,像是穷困潦倒的吝啬鬼每日在擦拭那仅有的一块金币,又或者过分挤压工作,在晚上抽出时间飞往G市,只为像一块见不得太阳的苔藓一样悄悄去瞧她一眼。
夜幕给了人遮挡秘密的幕布,也给人梦境般的幻觉,她从公司结束工作通常都很晚了,而刚好,他也像是午夜零点的辛度瑞拉一样能在这段时间里短暂地收获世上最鲜活甜蜜的美好。
他知道她住在哪里,但一次都没有上去过;他知道她前几次抽空回来过,但因为停留的时间实在太短,分不到他身上。
这些或主动或被动的克制的举动每增加一分一毫,都像在一座被蚁虫蛀烂的堤坝上聚水,到了临界点只会迎来更惨烈的溃败。
想听到她的声音,想见到她,想拥抱,想——
铃声忽然在远处飘渺响起。
因为隔着距离,那雾里看花一样的音色灌入耳朵里时,原楚聿甚至以为这是他头孢配酒出了什么问题。
他缓慢地抬起脸,稍眯起眼向着声源方向眺望过去。
那块大石头上,梦里的人居然就真的这样出现在朦胧月色下。
他手中拿着的那束鲜花“啪嗒”一下落在地上,手机依然举在耳边,那条手臂像是僵硬的雕塑一样不受控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