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笑,可依然点了点头,波澜不兴地说:“在大宗市场列一个品上去,不是在商场橱窗里放一块蛋糕,今天想起,今天就能放……我在几个月之前就开始着手准备这件事了。”
他望向林琅意,语气平静:“只是正式确定,是在大半个月前。”
林琅意一怔,想起大半个月之前正是原楚聿来林氏参观的那天。
他从最初就打算与林氏合作了,这次烂鳃病事件他也心知肚明,可他并没有打算将林氏作为一枚弃子一脚踢开,而是依然打算扶持一把。
林琅意心里有些五味杂陈,说实话,她与原楚聿相处时总是收束着的,因为她一直觉得世家子弟在不牵扯道利益的陌生人面前当然可以优雅有修养,可当利益冲突时,或者是背地里,谁又知道是怎么样的光景。
她没想到原楚聿真的是一个豁达君子,也许正如他身边朝夕相处的司机所赞美的,他就是光明磊落的。
林琅意诚恳道:“之后相关的手续……我再与您联系好吗?之前邀请您去养殖塘,您一直没有时间。”
原楚聿望着她,知晓她说的是他一直在微信上不回复的事,原本这件事可以重新提上日程,
可是,可是……
他扯了下嘴角,笑得很淡:“又是您?”
“聿哥。”
“嗯。”他垂下眼帘,很平静地移开了视线,“之后我会让负责这个项目的几个经理跟你联系。”
“好的!”林琅意笑弯了眼睛,事情圆满结束,她打算搭乘下一班渡船离开,喝完这杯花茶就先回房间了。
房间里剩下两兄弟,因为程砚靳来了,原楚聿便打算把房间还给他,两人闲坐了一会儿,程砚靳依然藏不住话:“聿哥怎么在这个房间?长包的总统套房住厌了?”
原楚聿掀开瓷白色的苏打釉茶壶茶盖,用细柄勺慢慢将里面的白茶、玫瑰、山楂和陈皮一一捞出来滤干再丢弃,然后提着壶柄走到盥洗室把浅紫红色的茶汤一倾而尽。
程砚靳跟过来,抱臂靠在门框上看他慢条斯理地清洗茶壶,脸上的神色有些古怪:“什么时候开始喝花茶了,这种不是女人喝的玩意吗?”
原楚聿不答话,依旧细致地专心于手上的活,程砚靳耐不住性子,开始打听今天发生的事。
盥洗室里空间狭小,一旦说话便有回声,原楚聿耳边嗡嗡不停,终于轻皱了下眉,伸手按停了水。
“哗啦啦”的杂音戛然而止,程砚靳剩下的话跟着一顿,房间里霎时诡异地安静了几秒。
原楚聿单手按在大理石台面,挽起袖子的半截手臂上全是水,淋淋漓漓地往下滴着。
他保持着微躬的姿势偏头看他一眼:“我在这里,是因为你说拜托我照顾一下林琅意。”
他一点点直起身,身姿笔挺如青松,平静淡漠的脸上半点笑容也没有,一身柔白的浴袍更是让他看起来没什么攻击性。
可他的语气却有些重:“楚弘和庄岚对她不是很友好,程砚靳,是你的问题,你先于无形之中轻慢了她,才让她不得不费那些口舌和精力周旋。”
程砚靳愕然,根本没想到这突如其来的指责,他胸口那些不明所以的烦闷被打断,思绪被迫跟着走。
他倍感冤枉:“跟我有什么关系?”
原楚聿收回视线,将洗净的壶身和盖子沥了沥水分,长腿一迈先出了盥洗室的门。
擦身而过时,他垂着眼低声说了句:“你对她好一点吧。”
程砚靳心里乱糟糟的,一个人呆立在门旁好半晌后想起什么似的霍然扭头,语气凶起来:“楚弘那小子干什么了?还有庄岚怎么会跟林琅意不对付?”
他像是扔炮仗一样连续问了好几个问题,也没等原楚聿回答,急不可耐地掉头直接去找林琅意:“算了我直接去问问她。”
程砚靳走得急,拉开门后手一甩,那门重重磕在门吸上震颤几下。
原楚聿重新坐回单人沙发上,出神似的看着茶几上一动未动的甜点,目光毫无焦距地虚虚落在空气中。
他觉得有些疲倦,他跟自己说可能是因为好久没有打水球了,尽兴流汗后独自一人孤零零待着当然会反噬出巨大的空虚。
原娉然的电话来得毫不意外,他从昏昏沉沉的放空中乍然抽回神思,按下了接听键。
她一如既往地开门见山:“今天是我操之过急了,庄岚家说到底也不过是那点酒店行业,只不过成了气候而已,你如果没想法,我以后就不提了,只不过该有的表面功夫,你别都丢了。”
原楚聿按了按眉心:“怕总是做表面功夫,做到后来连您也被骗进去了……我一开始就跟您说了别费这个心思,不是吗?”
原娉然声线放柔,走怀柔路线:“妈妈也是看小靳定下了才着急,他还比你小两岁呢。”
铺垫完,她的语调忽然一转:“今天看那林家小姑娘跟你挺合拍的。”
原楚聿松松搭在扶手上的手指轻微痉挛了一下,眼前蒙着的那层雾气顷刻间烟消云散,像是被人突然用匕首抵住了咽喉,一切都绷紧了起来。
他缓慢地眨了眨眼,声音冷下去:“我疯了?”
“且不说我跟砚靳是什么关系,我喜欢谁不好,去喜欢他的未婚妻?再者,程氏做的珠宝生意还是先与应元签了合同,有共生关系的,您觉得我是疯魔了才会做这种百害而无一利的事吗?”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连一丝卡顿都没有,所有否定的理由如流水一般倾泻出来,好像这些话术在他脑海里曾经打过千百次草稿,以至于真正说出来的时候连脑子都是空白混沌的,他根本不需要斟酌反复。
原娉然又拎了一句,她果然还是最在意实质性的利益:“那你做的那个大宗市场的平台,怎么突然想着把林氏放进去了?”
“如果您的秘书还有用的话,应该早在半个月之前就跟您汇报过这件事了。”原楚聿泰然道,“我去过应山湖,她家即使不能一步登天也会打个漂亮的翻身仗,我只是做生意。”
“可是我听应山湖出了点问题,你做这笔买卖实在不像是你往日里的风格,像在赌,更像在送人情。”
原楚聿静默了两秒,脑子里莫名想起自己先前问林琅意要一个理由的场景,彼时他说哪怕不能用来说服他,也起码要能用来搪塞他人。
他仰着脸,头靠在沙发脊上无声地笑起来,结果最后林琅意也没有帮他编出一个理由,而他努力想了很多天,一直不知道应该用一个什么拙劣的借口来解释。
“因为看在砚靳的面子上。”他淡淡地说,“您没听说吗?程氏和林氏公布联姻消息了。”
这个理由确实是最恰当的,原娉然定了心,笑夸道:“是,你一向长袖善舞,懂得如何处理人际关系,很不错。”
挂掉电话后,原楚聿又疲惫地坐了一会儿才在手机上一个一个打下字,打算让手下的项目经理与林琅意择日对接。
他想,帮她这一把只是出于情谊,只是在为以后程林联盟做铺垫,他并没有其他的想法,他只是稍微晃了晃神,只是对她有那么一点模糊的好感,这不要紧,他能很快整理好,将一切拨入正轨。
人生总是这样的,理智着热烈疯狂,优雅清醒地发疯,可是只要随着时间的流逝,那些曾经惊心动魄的一眼终将会褪色,那些认为是绝唱的呐喊最后很有可能被证实是败笔。
他能在每一次选择中做出最利己的、最正确的决策,他可以预见与林琅意纠缠在一起必然是一场错误。
所以这样是最好的,原楚聿想庆幸自己在刚才没有说出那句话,拼命地想勾起唇角淡然处之,可到最后也只能怔怔出神。
像之前那样就行了,之前一直没有回复她的消息,努力让消息一点点沉入列表底下,看不见,就不会辗转反侧。
只要保持这样的——
手心握着的手机忽然弹出消息,他顿了一秒,所思所想成真。
一个童话故事里的贝壳珍珠头像跳出了信息,那一点红色的消息提示从来没有这么显眼过。
他忍了好久,手指按在红点上想要划掉却迟迟没有动作,未点开的消息前面是“聿哥,我真的很……”
真的很怎么样?
他在脑海里衍生了许多个答案,把这一桩只要点开就能知道答案的再简单不过的事想得无比复杂,又在这种猜测中获得了奇妙的乐趣,就好像他真的和她畅聊许久。
原楚聿最终还是点了进去,只要不回复,就行了。
Pearl:【聿哥,我真的很开心,今天谢谢你的招待。等下次你方便的时候来应山湖,我带你划船去捞珍珠蚌,现场开蚌再做成首饰,很有趣的。】(14:31)
【好。】(14:37)
袁应贺也发来五六张照片,都是玩水球时抓拍的,看视角应该是袁翡在岸上拍的,大概是选出了有关他的给他发了过来。
原楚聿来回翻看了几下,最后停在第四张,那张他抬手将球举高,而林琅意绷直了身体和手臂尽力去够却够不着,当时他一低头就见她如此努力,脑海里浮现出她振振有词的171cm,立刻忍不住笑了。
两人凑得很近,一抬头一低头之间贴得很近,她腰侧泳衣上的彗星都要蹭到他了。
照片林琅意背对着镜头,看不清的表情,可他在镜头的捕捉下眉眼完全舒展开,笑意晏晏,鲜活得连他都不知道自己当时有这么欢欣。
原楚聿的手指轻轻拂过照片里女孩子腰侧的彗星图案,想起了剩下的两件泳衣,他觉得楚弘今天有一句话说得很对:
你穿这件亮晶晶的肯定也很好看。
是的,那上面有镶嵌小贝壳和珍珠,波斯神话中,传说珍珠是众神的眼泪,太适合她不过。
他第一眼就选中了这件衣服,又怕拖着白纱的泳帽让他的心思太明显了一些,所以才再选了其他两件,试图混入其中。
可惜的是,就像她没有选择他一样,她也没有选择那件衣服。
第16章
原楚聿在酒桌上听一众男人口若悬河, 接连被灌了好几杯酒。
他其实酒量尚可,可因为皮肤容易过敏,一喝酒脸上就容易泛红, 看起来不胜酒力, 也常常可以拿这个作为借口点到为止。
林廖远恨不得将林氏珍珠上上下下都讲一遍,原楚聿被他拉着, 脸上毫无厌倦之色, 只噙着笑耐心专注地听人反复说那些车轱辘话。
直到他的嘴里开始反复出现他女儿的名字。
“珠珠拍板的,我女儿真的很有魄力。”
“都是她联系的, 先斩后奏,有时候我都在想是不是给她生错了性别。”
“你不知道啊……她看着漂漂亮亮一个小姑娘, 来回跑现场, 拉客户,投资商,还有我们那核心区的几个技术骨干,都是她请来的。我们当时觉得做不了技术突破,也没必要杞人忧天, 我女儿就有远见, 说一定要改, 现在……你看!不是杞人忧天,是未雨绸缪。”
一位含着金汤勺出生却野心勃勃,且不被标签固化, 不在意别人看法的洒脱女孩。
可是……原楚聿往跟着乐呵的林向朔瞥去一眼, 这样的性格往往会不拘于室,会跟着兄弟姐妹争夺财权, 也不知道林家内里怎么看她。
原楚聿在心里模模糊糊地勾了个形象大概,按照以往哄长辈开心就要从夸子女的角度出发的方针, 把林廖远哄得笑逐颜开。
“她现在还直播呢,刚开始弄这个,主播没这么快找好,她就自己上了。”林廖远像是那种盛情难却非得给别人看手机里子女照片的父母,直接点进直播间将手机塞给原楚聿,一定要他瞧上一眼。
原楚聿第一次看见林琅意,就是在这么小小的一方屏幕里。
珠光宝气,明艳动人。
她脖子上戴着一整串成色极佳的珍珠项链,耳垂上是非常对称的异形巴洛克,不同款的戒指则陆续带了四五根手指,正一根一根竖起来为弹幕讲解。
讲到中指时,正巧在回答那几个砸场子的弹幕。
她一脸淡定地竖了很久的中指,脑子倒是动的快,嘴里的讲解词逻辑顺畅,还在鼓动人买货。
挺有意思。
原楚聿有些啼笑皆非,却又不得不承认,发起脾气来的林琅意有一种区别于常规的美,这种攻击性让她的一颦一笑都大杀四方,像是花纹繁复的折扇暗器,一展开,内里却藏着一把薄如蝉翼的冷刀。
“方便的话,能否让我们去参观参观?”原楚聿提议,一群人欣然前往。
直播间没退出,一路上他都在三心二意地瞟屏幕那边的林琅意,然后就听到她为四万元折腰,决定在直播间跳舞。
他是有些惊讶的,人生在世很难不受他人眼光的影响,很多时候,戴在脸上的那张画皮如何着墨是会被世俗标签指手画脚的,以至于最后根本与最初自己的意愿大相径庭。
就像他一直在依着那条线前进,谨慎又标准地扮演一位“得体”、“优秀”、“守规”的绅士君子,他因此得到了所有人的称赞和艳羡。
她是林氏的大小姐,她不在意这种身份规矩的调教和束缚吗?
下一秒,庸俗的擦边歌曲响起来,他只来得及看到她第一个动作,屏幕就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