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莫过了五分钟,房门被轻轻敲响。
庄岚的哭声戛然而止,她哭得太用力,还停不下抽噎,只硬着脾气大吼:“谁啊!烦死了!”
林琅意隔着门:“我可以进来换一下衣服吗?”
庄岚迅速抹了抹眼泪,猛地站起来,身上那件充满酒味的裙子还穿在身上,像是小丑的戏服。
林琅意推门进来,手上还提着一袋替换礼服,那是她从侍应生那儿取来,转而自己前来送的。
庄岚吸了吸鼻子,抬着下巴,高傲地睨着她。
林琅意锁了门,第一句话便是:“你弟弟还小。”
庄岚勃然大怒:“林琅意你有病吧!你们一个两个都说这种话,他小我就活该事事让着他?他没生出来之前我要风得风要雨的雨,一生出来后所有人都变了,他怎么不去死啊!”
“所有人都见风使舵,都是一群马屁精,有了他再也没我的位置,好像我就是个透明人。我会不明白吗?无非觉得我以后没大用处,而庄承业能应有尽有。”
她虽极力忍耐,可说到孤寡一人时仍然忍不住悲怆:“我什么都没有了,呜呜,爸爸妈妈叔叔阿姨,所有对我好的人都不再关注我了,只有砚靳哥哥和聿哥哥还会跟我说两句话,我就这么几个能说话的人了,你还出现了,你……”
“我的意思是,”林琅意打断她激愤的话语,把裙子从袋子里取出来递给她,好像在奉上一件战袍,“你弟弟还小,距离掌权的日子还很远。”
她抬眸,定定地看着庄岚:“所以你还有时间。”
庄岚被这一句话震在原地。
林琅意泰然自若地拨了拨裙摆:“把情感和救赎的希望寄托在他人身上无法真正得到安全感,人的安全感只能来源于自身,所以你不如自己想要什么,就去夺来什么。”
庄岚被她的话引走了思绪,呐呐问:“夺来,夺什么?”
林琅意莞尔一笑:“承业的出现拿走了你什么,你就夺什么呀。”
“那时候,你还用管谁愿意陪你多说两句话,谁蓄意奉承你穿戴美丽吗?”
“他们自然会蜂拥而至,虽然那时候,这些东西对你而言,不值一提。”
*
林琅意从更衣室里空着手出来,刚一转弯就迎头碰上程砚靳。
他背靠在大理石柱子边,双手插着兜有一搭没一搭地用脚尖点着拍子,也不知道在默哼什么歌,大约是实在无聊,一直仰着头百无聊赖地望着房顶上的琉璃水晶灯。
听到开门声,他第一时间往过来,见到出来的是林琅意立刻站直了身子。
“你可总算出来了,干嘛呢磨磨蹭蹭的,庄岚换个衣服至于花这么多时间吗?”他碎碎念念着埋怨,“我听里面也没哭声了啊,不会又对着镜子欣赏自己吧?”
林琅意:“你在这干嘛,等我?”
他一下子瞪起眼:“胡说八道!我等你干嘛?我是来看看你是不是脑子烧坏了才会主动请缨送衣服,也不怕庄岚再把你胳膊掐得青一块紫一块。”
林琅意笑起来,两个小梨涡格外甜,她伸出两只胳膊并起来摊在他面前:“喏,给你检查。”
程砚靳在她伸出来的莹白胳膊上盯了两秒,视线又转到她的脸蛋上。
她今日穿着一件挂脖缎面礼服,腰身一圈用碎钻镂空抽褶,显得腰线格外迷人。那一头绸缎般墨黑的头发挽起,依旧是大克拉数的配套首饰,衬得她贵气逼人。
他觉得她比那些看不起“暴发户”的人要更像个大小姐。
不过,大小姐的控制欲总是很强的,比如庄岚就说一不二,从不允许别人忤逆她。
程砚靳想到自己即将要重归自由,不免有点心神向往,冲她挤眉弄眼:“等下我带你去见聿哥。”
林琅意不做他想,原楚聿现在与她的关系已经很熟稔了,大宗市场的事稳中有进,应山湖才能起死回生。
是该好好谢谢人家。
程砚靳带着她重新回到大厅,原楚聿身边一直围满了人,高脚杯中的酒液升升降降,他皆游刃有余。
一圈应酬完,他才得空往这边眺来一眼,程砚靳遥遥抬了下酒杯,嘴里还没个正形地吹了个口哨。
原楚聿收回眼神,与周围的人微微点头致意,几句话的功夫就拿着酒杯过来了。
林琅意挽着程砚靳的手臂,瞧着原楚聿一身雾青色的衬衫,银白色提花的丝质领带质感翩翩,定制的双排扣西装领襟上还挂着一根青金石的驳头链,颇有禁欲高岭之花的感觉。
他右手两根手指捻着高脚杯,左手慢条斯理地整理了下另一边的袖口,那只酒杯因而微微倾向一边,杯中香槟随着他从容不迫的步伐浅浅地一晃一晃,直到走到林琅意前三四步才撩起眼皮看了她一眼。
程砚靳煞有介事地介绍了一番:“这是原楚聿,嗯,我未婚妻,林琅意。”
林琅意奇怪地斜眈他一眼,心说这又是吃错了什么药。
“你上次不是给我看手机里的初恋照片吗?我当初是不是说你眼光不行?”程砚靳坏坏地瞧她一眼,嘚瑟道,“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你得多见见世面,就瞧不上那些粗茶淡饭了。”
林琅意被说得云里雾里,还以为他又开始犯病了:“你的意思是多看看你?”
他挑了下眉,手伸到她面前,用食指和大拇指捏住她的脸,而后缓缓地转向原楚聿。
视线交织,两个人皆愣住了。
窗外忽然窜起一声啸长的礼花声,流星一样的烟火尾巴眨眼掠过,下一秒就在黑色苍穹中炸开绚烂的烟花。
这第一发像是某种敲响的钟声,酒庄外备好的礼花齐齐绽放,像是一场盛大的瀑布焰火。
“礼花!等下还有无人机表演。”
“生日快乐!”
“生日快乐!”
不知道是谁招呼了一声,人群往落地窗那边靠过去,吵吵闹闹地哄笑赞叹。
三人却站在原地,纹丝不动。
银河一样璀璨的星光烂漫一遍一遍地映亮侧脸,巨大的礼花声让一切都难以听清。
林琅意的脑子一片空白,根本没来得及反应,程砚靳已经双手按在她的肩膀上,将她推搡着往落地窗赶,好像刚才的事只是随口的一句浑话:“走啦,去看烟火表演,不去抢位置就只能看后脑勺了。”
她被赶到人群中,扭回头时只看到程砚靳已经重新往大厅中央走去。
在那里,原楚聿依旧一个人背对着窗户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她心里腾起某些异样的情绪,可身后很快围上了其他宴客,她的视线被完全遮挡住,只能皱着眉重新看向窗外绚丽的烟火。
程砚靳回到大厅中央,绕回原楚聿面前,一抬脸就看到对方寡淡沉寂的脸色。
他似乎看见原楚聿的嘴唇动了几下,可礼花太吵,他分辨不出他说了什么。
程砚靳并未想太多,只挨到原楚聿耳边将前因后果一通说,这些话他早就在脑子里过过不知道多少遍,此刻才能如此流畅。
他并未留意到原楚聿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一句“开放式关系”才堪堪说出口,他的领子忽然被人大力攥紧。
程砚靳一口气卡在喉咙口来不及呼吸,整个人就被用力往后推搡着踉跄了两步。
原楚聿的脸色很冷,眸光沉沉,眉眼都蓄着无尽暗色。他缓缓地收紧手指,指骨凌厉凸起,指节发白,几乎想要透过领子掐断程砚靳的脖子。
“你喝多了就滚回休息室去睡觉。”
“我才喝了一杯而已。”程砚靳被原楚聿一瞬间爆发的怒气弄得不知所措,断线的大脑好不容易连上,连忙大喊冤枉,“不是,哥,我没犯浑,这事是我跟林琅意一开始就说好的,她也知道这件事!我今天跟你说这件事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你听我说,你不知道我在她手里吃了多少苦,我当初提这个就是为了表达出诚意,表现自己的大度和宽容,我在感情上不管她,她在生活中不管我,我们统一战线……因为跟她作对只会天天被抓起来诵经!”
他见原楚聿依旧眼神凌厉如刀,手上也根本没有要松开的意思,急忙打补丁安抚情绪:“其次,我仔细想过了,你还记得之前说的那跟她初恋非常像的豆芽菜吧?我在寺庙里每天都在想这事,越想越觉得这样不行,我总不能真的没有自己的生活天天围着她转去监视她,所以不如我给她介绍个得不到的高配版转移注意力——你!”
“我这是对症下药,这是谈判要踩中客户的痛点才能成功的商业宗旨。人要是见过山珍海味,那还能看得上清粥小菜吗?”
他一顿自认为逻辑严密的一二三四讲完,再抬眼,原楚聿神色冷峻地看着他,眼里愠色浓重。
程砚靳自认为智多星的笑容慢慢消失,终于发觉原楚聿似乎比预想的还要生气。
他有些茫然,也有些心虚。以前圈子里大家偶尔也有揶揄玩笑的时候,原楚聿每次都直截了当地避嫌拒绝,但由于平日里彼此熟知,场面上倒也不会上纲上线地大动肝火。
今天他还特意将其他人都隔开,私底下与其商量,这还是第一次见原楚聿因为一句戏言般的可能性而愠怒成这样。
“哥,那个……”
“这种话,以后不要再让我听到第二次。”原楚聿面色冷峭,语调发寒,“也别拿这种混账话去外面宣扬。”
“我没有跟任何一个人说起过!”程砚靳急忙赌咒发誓,“今天跟你说是因为我知道你嘴很严,所以不会有第四个人知道我跟林琅意之间的约定;另外就是上次豆芽菜的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所以思来想去,跟林琅意提出的开放式,你是知情者里最好的对象。”
“她喜欢长得好看的,真的,还说过喜欢能力强别给她找麻烦的。我一想这不就是你?而且我也不是真让你怎么样,我只是给林琅意一个表态,也把她的注意力往边上引开,没别的意思。”
原楚聿冷然望向程砚靳,浑身上下都是不可冒犯的清冷感,可好歹终是撤回了手,程砚靳这才终于能弯下腰捂着喉咙急促咳嗽几声。
礼花间隙,程砚靳清楚地听到那句冷淡如斯的:
“我对别人的未婚妻不感兴趣。”
理应如此,程砚靳缓下呼吸,松散了肩膀和心情,像往常一样慵懒地屈肘压在原楚聿的肩头上借力靠着,重归吊儿郎当:“我知道啊,我还能不知道你?不然我为什么找你?”
他摸着自己被绞红的脖子笑:“你肯定不会啊,我信不过别人,还能信不过你的为人?所以我才说你是最好的对象。”
程砚靳说完这话,还扭头往落地窗边的人群扫视了一圈,立刻在众多宾客里看到了同样抽空转头看向这里的林琅意。
他贱嗖嗖地冲她做了个鬼脸,立刻换来她紧锁的眉头。
她的眼神一直在他和背对着窗户的原楚聿之间来回转,看起来有些不安。
程砚靳知道她是因为刚才与原楚聿对视时猜到了自己的意思,这才惊慌。
程砚靳暗自有些发笑,心说第一次看到林小猪表情管理失败还真是有意思,看她吓成那样,也不想想原楚聿是谁,他那生活作风规律严谨得跟电脑程序似的,哪可能随便牵条线就真成了?
不会真以为在清北校门口拍张游客照就能进去上学了吧?
聿哥的为人他再清楚不过,不可能做出这种假戏真做的道德败坏事,而今天在林琅意面前经由自己做出高配版介绍还显得他格外有诚意,也给她一种跳一跳能摘到苹果的错觉,吊着她,这才是引开注意力的最好办法。
至于外面的男人,程砚靳撇了撇嘴,谁知道是什么东西?稍不留意就会扑上来占据林小猪的注意力,真有可能破坏联姻,那怎么行?
送十亩田可以,因为没有;送一头牛不行,因为家里真的有一头牛。
程砚靳心里那点小九九想得格外清楚,越发坚定地决定要坚持不懈地劝说林琅意做人要有原则,眼光要放高远一些,宁缺毋滥。
他将一切都想得很圆满,心满意足,面露微笑,再转回头看向自己的好兄弟,发现原楚聿微低着头,一直半垂着眼看向地上大理石的花纹,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聿哥?”
原楚聿一下子回神,依旧兴致不高,很淡地瞥了他一眼,冷着一张脸转身就走了。
程砚靳知道他还在生着气,他洁身自好,确实向来不喜这种玩笑。
烟火表演落幕,林琅意径直朝着程砚靳走过来,脸上相当严肃,开口就问:“你刚才跟原楚聿说什么了?”
程砚靳知道女孩子脸皮薄,刚才那样虚虚实实的提示已经够了,没必要将话说个十成十。
他摇头耸肩,一如既往地没个正形:“没说什么啊。”
林琅意有些不放心,皱着眉警告:“你可别说些什么浑话。”
程砚靳觉得她现在这幅小脸紧皱的模样格外生动,笑嘻嘻地挨近她:“聿哥瓜田李下,这种玩笑从来都是绞杀在襁褓中的,他不知道我们之间的约定,只会当一阵风,听过就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