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干什么?”程砚靳疑惑不解。
“别说话。”林琅意拿出一把小剪刀动手开始拆。
东西虽小, 做得相当牢固, 她对着几处连接线就是几刀,珠子松散开, 最后“哗啦”一声分崩离析。
不知道有多少珍珠弹跳着滚落到地上,她也不管, 只冷着脸用剪刀拨开模型内芯, 终于暴露出一个小指甲大小的黑色定位监听器。
程砚靳的脸色猛地变了,浓云翻滚般死死地盯着它,劈手就要夺。
林琅意坐在桌前,冷着一张脸,手腕一转将剪刀尖刀朝下, 猛地扎了下去。
程砚靳紧急止住了手。
东西太小, 但居然格外坚固, 那使劲的一下正正巧巧扎在上面,除了表面稍有磨损,并看不出到底还在不在工作。
“这也是豆芽菜送的?”程砚靳的嗓音仿佛刀子一般冰冷, “你看我弄不弄死他。”
话音未落, 林琅意的手机震动起来。
她丢了剪刀,俯身过去拿过手机, 上面明晃晃地显示着“池疏”两个字。
有种,这时候还敢给她打电话。
林琅意朝着恨不得将这芯片大小的监听器掰碎的程砚靳丢下一句:“别把东西弄丢了, 到时候都移交给警察。”
她走出书房,把门“砰”一声关上,一边接起电话,一边朝着客厅走去。
电话那头的环境非常幽静,池疏距离听筒的距离很近,近到他的呼吸起伏声仿佛就在她耳边。
她等着他开口。
于是他轻轻地唤了一句“姐姐”,像是一片羽毛轻飘飘地落到水面上,惊不起一点涟漪。
林琅意冷着脸没答应。
池疏一只手还捂着左脸,上面乱糟糟地贴了一块一次性止血敷料,边缘的透明胶布粗糙地打皱着,将皮肤挤出条条沟壑,好像是一张不服贴的面膜。
“姐姐,你怎么不理我了。”
他的掌心处都是自己的血,哦,可能也有一部分是来自边述的,但都不重要了,因为血迹结成一块一块的硬痂,手指一搓,就会变成齑粉纷纷扬扬地洒下来。
林琅意冷笑:“我为什么要理一个满口谎言的骗子?”
原楚聿将查到的信息都如实发给了她,池疏分明不是什么生活拮据困难的贫困生。
相反,他是独生子女,父母开了个小厂,家境优渥,吃喝用度都不必为生活发愁。
他平时穿的那些发旧发白的衣服在这种时候像是一种玩弄他人同情心的讽刺。
林琅意:“我当初就有些奇怪,家境如此清寒的学生怎么有能力学烧钱的艺术,但那时候你说自己比较刻苦,勤工俭学,前有边述,我倒也就这么相信了你。”
“嗯,还得谢谢师兄。”他乍然笑起来,也许是牵扯到了脸上的伤,很快那声笑变了调,又痛又痒地喘了口气。
“我真是没想到你这么能演戏。”林琅意想到边述手臂上的伤就一阵后怕,“你既然这么讨厌他,以前在我面前,在他面前装出来的那副钦佩爱戴的嘴脸是给谁看?”
“你的嘴里好像就没有一句话是真的,你这么讨厌他,还要拼命模仿他的样子,模仿他的贫困优等生的人设,模仿他的穿搭,你不累吗?”
“你都知道啦?”他的语气依旧轻飘飘的,好像是被风吹动的浮萍,但说出来的话却让人毛骨悚然。
他说:“嗯,我其实从一开始,就恨他恨得想让他去死。”
林琅意的眉头狠狠皱起,还没来得及发话,就听到对面传来一声电梯的“叮”。
池疏轻轻地“啊”了一声,说:“我到了。”
什么?
他说:“姐姐你看看我呀,我在你对面。”
像是有一条冰冷的蛇从小腿盘绕上来,鳞片摩擦间生出细密的战栗。
林琅意僵硬了片刻,心有预感般朝着客厅外的阳台望出去。
透明的观光电梯看不出停在哪一层,可是里面有人的话就不一样了。
她甚至不必数数,从这里望向17层的那点角度她太熟悉不过。
林琅意站在客厅与阳台的交界处,没有往露台走。
池疏握着手机贴在耳旁,额头靠在电梯观景玻璃上,目不转睛地朝着对面望过来。
他只能隔着一层雪白的金刚砂窗帘,影影绰绰地看到客厅里的人影。
不太清晰,但没关系,他能勾勒出她的模样。
池疏感叹:“姐姐,你胆子好大啊,居然还敢买在对面楼层。”
那个模糊的人影没动,电话里的呼吸频次也没变。
她好镇定啊……不愧是……池疏挪动了下脚步,额头还抵在玻璃上,发丝碾压出窸窣的声音。
他有一点兴奋,也升起一股莫名的骄傲和佩服,他说:“我好喜欢你啊姐姐,我真的好喜欢你那股劲劲的感觉。”
“谁能不喜欢上你啊……”他喟叹,“所以原楚聿也迷恋你到这个地步,1702是你们俩的秘密基地吗?”
他的腿边还放着一只黑色的大行李袋:“我猜,你的未婚夫是不是还不知道啊?”
“他要是知道的话,应该不会像现在这样淡定吧。”
林琅意不信池疏手里有证据,原楚聿说他去问过物业,并没有其他人来调取过监控,而从他第一次来踩点开始,原楚聿就没有来过1702。
她觉得池疏应该还在“踩点”试探,不屑道:“异想天开,你尽管来说,要不要我现在就把手机给程砚靳?”
那边短暂地沉默了一下。
林琅意赌他不敢说这句话,毕竟程砚靳那条疯狗要是出马,现在就能杀过去把他往死里暴揍一顿。
可池疏语气缥缈道:“好啊,你让他来接电话。”
林琅意猛地皱起了眉,再一次望向对面。
难道真给他搞到了什么证据?她记得自己在书房里并没有跟原楚聿打过什么电话啊。
“但是要稍微等一下,不想让这种无关人等现在来打扰我跟琅意姐的时间。”池疏蹲下身,拉开腿边的行李袋,“姐姐,你过来一下好不好?我有东西想给你看。”
“我跟你已经没有什么好说的,也没有什么好见的了。”林琅意朝着墙上的钟表瞥了一眼,心里盘算着警察大概什么时候到。
池疏难过地重重叹了口气:“我不会对你怎么样的,姐姐,我再怎么样,也不可能伤害你的。”
“是吗?嘴上一套套说得好听,我都要以为定位器是不小心掉进去的呢。”
林琅意一把拉开阳台的移门,彻底走到露台上望向对面,直说:“池疏,你以后永远也不要给我打电话,也永远不要再来找我了。”
池疏半晌都没有说话,他还保持着蹲姿,眼前是拉开的行李袋,鼓鼓囊囊。
他又摸了摸自己的脸,那贴得歪歪扭扭的止血敷贴一定丑得让人无法直视吧。
“嗯,以后,以后不见了。”他的指腹擦过皱褶处,提起嘴角冲对面阳台上的人笑,“我不好看了。”
林琅意转身就要回到客厅,电话里的声音一下子焦急起来:“琅意姐等一下!我,我最后再给你唱首歌吧,跟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一样,唱西厢记。”
林琅意脚步一卡,脑子里居然没法将西厢记和池疏联系起来。
池疏拎起行李袋的肩带,翻过来一倒,将袋子里的东西全部倒在地上。
瓶瓶罐罐的化妆品,泡条、顶花、水纱、片子、串蝴蝶、偏凤……
还有桃花粉的水袖和彩鞋。
“我化妆很快的。”他将手机设置成免提放在地上,着手就开始勒头贴片,“我尽量在警察到之前穿戴好。”
林琅意傻愣愣地站在露台上,看着对面动作虽急但有序的池疏。
他大概是怕她在等待期无聊,还一直在跟她聊天:“我知道你肯定都忘记了,我们第一次见面不是在边述的引荐下,是在新生晚会的彩排后台。”
“当时压轴的不是戏曲节目吗?那个‘老师’,不是别人,是我接的单,那时候我还只有高三,不是Y大的学生,我怕别人笑话我,所以化全妆来的。”
林琅意终于对这段过往有了片段的闪回记忆。
其实那段戏曲表演的主角不是崔莺莺,而是组队起来会乐器的大一新生们进行的改编伴奏。
琵琶、古筝、月琴、笛子、京胡,还有西式乐器钢琴等。
而这个“崔莺莺”,是外请的。
“是你?”林琅意想起那位戏曲老师盈盈一握的腰肢,柔情似水的眉眼,活脱脱一位艳若桃李的梨园魁首。
那时候林琅意正巧也在后台,一开始的时候,“崔莺莺”声若娇莺的袅糯戏腔根本听不出这是男扮女的旦角,因为除了唱曲,他几乎不跟人交流。
她听得投入,几番鼓掌叫好。
要不是不方便在正式演出之前“透露片花”,她都想要用手机录下这段天籁之音。
一切都很完美,很融洽,直到“崔莺莺”在途中去了一趟洗手间,被男生看到了。
对于一些刻板印象的嘲笑来得非常自然,当然,阳刚之气这种台词的出场率更是高,仿佛这个世界上,只要但凡带一点女性特质的形容词都是低人一等的。
林琅意本来也是中途临时去的洗手间,听完了男厕门口比坑位更恶臭的话语,当场就骂了回去。
其实她都忘了当时她骂了些什么话,因为对方人多,按年纪来说都是她师兄,所以她更是迎难而上,像是只火力全开的炮台一样逮谁咬谁,把那群吊男劈头盖脸骂得连“崔莺莺”的一根脚趾头也比不上,全然不惯着。
后来那群男的作鸟兽散,她转过头想跟这位“崔莺莺”老师说两句话,却发现他也不知道在什么时候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再后来,听说这个节目的“崔莺莺”老师将订单全额退了款,甚至还付了“违约金”,这个节目后来另找了其他一位老师,在正式演出时依旧获得了满堂彩。
“我们其实很早的时候就见过了。”池疏连嗓子都没清,直接开口清唱了几句戏腔,如珠玉落盘,柔婉动听。
台下十年功,几句就把林琅意拉回了后台那次的观赏回忆。
“其实我平时都是偷偷练的,我老家有一个戏台子,小时候我父母在厂里忙,我就去剧团里跟着唱。”他一手举着镜子,另一只手描着眉毛。
“我父母看不惯我穿水袖,说我这儿子白生养了,中邪了。”画完眉毛后他从眼窝、鼻梁开始打面红,扫上鲜艳的桃红胭脂,再画眼睛。
“我这些衣服都是托师傅放在剧团里的,之前有两件带回家,一不小心被我爸看到了,剪烂了,只能丢掉了。”
他对着镜子左右张望检视,将眼尾画出妩媚上挑的钩子:“琅意姐,那次你想录像但没有机会,今天你还录吗?”
他对于对镜贴花黄这事炉火纯青,因为脸上没上妆完全更压缩了时间,到最后只需直接在单薄的夏天衣服上套上戏服:
“但是我今天妆化得不好,我脸上被划了一道,只能化半张脸……可能没有那么好看。”
他冲着对面微微侧过身,腰肢往下软,两条长长的水袖韵味十足地交叠,梨花带雨地朝着她偏过头,兰花指一捻,叠皓腕的水袖一抽一扬,如水动人。
没有乐器,没有伴奏,也没有打光,零点后的电梯也没有人再上下使用,他一个人在狭窄逼仄的电梯里吟唱起舞,连甩出去的袖子都没法打直。
就好像他这一辈子都在角落里窥视他人,都在舞台底下看别人翩翩起舞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