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康的脸色骤变,周围人发出惊呼:“哎哟,这是要喝药!”
“把挖掘机开走,”奶奶一把拧开塑料瓶盖,里面的液体随着她胳膊的动作摇晃,“再挖一下我就喝下去,我老命一条不值钱,我看你们搞出人命怎么办!”
说完她一仰头,举着瓶子就往嘴里倒。
周围邻居一窝蜂涌上去拦,小康和几个城管人员慢了一步,只能围在外面团团转。
听声音,里面的人在忙着扣嗓子眼、拍背,前街大奶奶转头喊:“吐出来了!去接碗水来漱口!”
尤思洁赶紧去接水,尤思嘉也急了,她要往人群里面挤,被身后的杨暄一把按住。
“你先别急,”他弯下腰,声音低低地,“我看瓶子里的颜色不对,吐出来的也像清水,装的应该不是真的药。”
周围人争吵着要不要打救护车去洗胃,小康终于败下阵来,在暮色降临的时候,带着人离开了。
街中心亮起灯来,敲锣打鼓的声音远远传来,杂技表演已经拉开序幕。
周围人也散得差不多,尤思嘉望了望面前破败的墙壁,又转头瞧了瞧街中心热闹的景象,还没开始迈步,就被尤思洁一把拽进了门:“都这个时候了,你就别想着再出去。”
爷爷奶奶晚饭也顾不得做,他们紧锣密鼓地商量了一下两个小孩晚上睡觉的问题。
爷爷奶奶家只多余一张小床,尤思洁这段时间可以凑合着过来挤一挤。而尤思嘉,他们准备今晚就把她送到刘秀芬那里,让她跟着姥姥姥爷那边住一段时间。忙完这件事,紧接着又给尤志坚打电话,让他回来补墙,刚好也差不多能赶上第三个孩子出生。
尤思嘉回到家开始急急忙忙地收拾东西,卧室墙壁破了个洞,她的那些宝贝玩意儿都变得不安全。
她找了一个纸盒子,叮叮咚咚地翻箱倒柜,将她的玻璃弹珠、养了一堆的海洋宝宝、几叠皱巴巴的贴画,还有沙包和小布狗等等一股脑全装了进去。
随后跑到了斜对门,顾不得害怕,拉开防蚊帘子就开始探脑袋。
杨暄果然没有去看杂耍,而是和姥姥姥爷在一起吃饭。看见尤思嘉后,他瞅了一眼还在吃饭的姥爷,放下筷子赶紧出来。
他跨出门后就问她怎么了。
尤思嘉只拽着他往自己家走,连说带比划地讲了自己要走的事情,随后一脸郑重地指了指地上的纸箱子。
她要把她的财产托付给他。
杨暄没急着搬,只问道:“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尤思嘉挠挠脑袋:“房子修好应该就能回来了,我奶奶说最多一个月。”
杨暄点点头:“行,我帮你保管着,等你回来。”
尤思嘉笑了,眼睛弯弯,伸出小拇指:“拉钩。”
杨暄也跟着笑,刚伸出手,奶奶就进来,一脸焦躁,提溜着尤思嘉的衣领就往外拽:“都几点了你还乱跑,我送完你一趟再回来,得半夜两三点了……”
杨暄伸到一半的手只好放下,也跟着出去。
门口已经停了一辆三轮车,上面有一个板凳,板凳旁是一个装换洗衣服的塑料袋。尤思嘉爬了上去,刚坐稳,低头就拍死一个趴在她小腿上吸血的蚊子。
三轮车的车链子“咔哒咔哒”转动起来,尤思嘉坐在后面摇摇晃晃,朝杨暄挥了挥手。
杨暄也抬起胳膊挥一挥,他跟在车后面快走了两步。
月光如水般溶溶明亮,梧桐枝子的影被莽莽地投下来,流过这辆小小的、吱嘎叫的车子,尤思嘉瞧着他,目光清澈。
转弯前她又招了一次手。
杨暄也跟着再次晃了晃。
等三轮车转过弯,他又往前走了几步,但此刻什么也看不见了,杨暄这才放下手臂。
不知是不是刚才举的时间太长,胳膊的存在感强烈起来,垂在身侧沉甸甸,宛若千斤重。
第13章 Chapter 13
在姥姥家待了没小半个月,尤思嘉就感到百无聊赖。
刘秀芬的肚子早就高高隆起,行动不便,因此也顾不上她,周围更没有熟悉的小伙伴,尤思嘉便每日孤单一人。
她很多时候只能蹲在屋里看电视,看到兴头上,就把床单从床上扯下来,裹着被子扮仙女,扮完仙女扮皇上。
她爬上堂屋中间供奉神像的小桌,将床单在脖颈处打了个结,往后一甩,对着空无一人的下方,高高扬起胳膊:“跪!起!众爱卿平身!”
话音落下,她姥姥就一手端着西瓜,用脚踢开了纱窗门。
尤思嘉连忙跳下来,动作匆忙间,被单长长一条就刮倒了供奉的香炉。姥姥连手里的西瓜都来不及放下,直接抄起墙边的扫帚就要抽她。
她来了一招“金蝉脱壳”,扔掉床单,仗着双腿伶俐,一溜烟跑出去了老远。
从这以后,她的扮演游戏就被勒令禁止。
不过还好平房楼顶一圈都种着枝繁叶茂的梧桐,整个白日里蝉鸣大噪,尤思嘉便拿着小竹竿,杆头缠上一圈胶带,每日顶着烈日去捕知了。
她的技术不算好,每次杆头刚刚从叶缝枝干中探出去,蝉鸣顿时戛然而止,随后是一阵急促扑腾声,只有冰凉的水滴溅在她脸上。
饭后乘凉时,刘秀芬还在数落她:“天天顶着大太阳出去,知了也没捉几个,你看看你现在,晒得跟个小黑猴一样!”
尤思嘉躺在凉席上,凉席铺在平房屋顶,屋顶白天吸足了烈日光线,余温直到晚上还在徐徐蒸腾着。
她仰脸枕着自己的胳膊,对飘过来的话充耳不闻,只好奇为什么天上的星子越数越多。
旁边的蚊香燃尽,蚊虫又扑了上来,尤思嘉一骨碌直起身,捞过花露水就往自己身上喷了一圈,随后重新躺下拿着蒲扇摇啊摇,薄荷的味道夹杂着混凝土的热息,让人昏昏欲睡。
她在迷迷糊糊之中想起了杨暄。
在家的时候,杨暄也经常带她去捉知了,他的技术比她强多了,不到一小会儿就能把一个小塑料瓶给装满。
她翻了个身,意识慢慢飘走,好像回到了从前上下学的时候,杨暄的衣角被风扑到她脸上,是干燥清新的味道,她坐在自行车后面晃悠悠,路面不平,他站起来加快蹬了两下,车轮磕到小石子,她猛然感受到一阵颠簸……
尤思嘉一下子被晃醒。
楼下巷子口一片嘈杂,有强光手电在乱舞,刘秀芬慌乱的声音响在耳侧:“是不是来逮我的?”
“估计被邻居举报了,”姥姥把铺盖卷起来,推着她俩往楼下走,“快快,赶紧跑!”
尤思嘉迷迷瞪瞪的,被推搡着下了两步楼梯,迎面就撞上了脚步匆匆爬上来的姥爷:“来不及了!我把门锁上了,正砸门,得想办法往外面跑。”
刘秀芬一下子就掉了泪:“八个多月了,引产都难……”
姥姥恼了:“你先别急着哭!”
她说完往楼下扫了一眼,看到东边墙壁下面倚着一堆烧柴用的玉米秸秆,当机立断,将被单扯了出来,拍了拍尤思嘉:“拽紧这个,你轻,我先把你续下去,然后你在下面接着你妈。”
尤思嘉一下子清醒了。
她双手被打了个结,鞋底蹭着粗糙的壁面,摸着黑从墙上慢慢地被吊下去,随后落进秸秆堆里,裸露的肌肤蹭到干燥的秸秆,又刺又痒。
尤思嘉挣开床单,仰着脸看着床单被收回去,刘秀芬的身影在黑夜中模糊成一团,起先还有粗重的呼吸声,随后被一阵杂乱匆忙的脚步盖住。
捉刘秀芬的人上来了,上面厉声喝道:“人去哪了?”
姥爷转身去挡,随之而来的,被单下放的速度骤然加快,尤思嘉甚至来不及接住,眼看着刘秀芬直直坠了下来,秸秆发出一阵噼里啪啦折断的声响。
“跑了!下去了!”手电筒光线从上至下的一通乱晃,脚步声渐远渐轻。
尤思嘉赶紧扒开秸秆,发现刘秀芬半倚在墙面上,捂着肚子,气音断续:“我跑不动,你跑,天黑看不清,引走他们……”
尤思嘉早就出了一身汗,她把旁边的秸秆抱过来全堆在刘秀芬身上,遮了个严严实实,随后扭头就往村子外面狂奔。
晚间原本闷热,尤思嘉跑起来,气流从她耳边呼啸而过,绕过几条巷子,手电筒的光线紧跟其后,她的嗓子充血,心脏咚咚似要跳了出来。
不知跑了多久,跑出了村子,跑到后面不再有脚步声,尤思嘉才逐渐停了下来,慢慢喘着粗气,一时有些茫然。
她对这里不熟悉,好像来到了一块田地里,周围的玉米已经茁壮,黑压压一片围在两边。
尤思嘉不敢往里面走,只能摸着黑绕着荒地田埂转,转悠着转悠着,突然感觉走了上坡路,随后脑袋就撞上了一个东西。
她抬头一看,是一个圆盘状的木架,上面铺满层层叠叠的纸花。尤思嘉往后退了几步,才发现自己刚刚走上了一个小土堆,刚刚脑袋撞上的是插在上面的花圈。
原来这是一座坟。
意识到这件事的时候,尤思嘉转头就往回走,走了两步腿突然软了一下。她拍拍自己的头,默念:“小思嘉,魂上身,小思嘉,不害怕……”
念叨了两句,好像恢复了力气,她接着就又开始闭着眼狂奔。
气流重新在自己耳边呼呼作响,尤思嘉喘着气,终于看到熟悉的村落,街道上不再有晃荡的手电光线,她连忙回到之前的墙壁,往秸秆堆里扒了一扒,竟发现里面空无一人。
等她绕回房子前面,发现大门也是虚掩着,喊了两声,只有姥姥一个人答应。对方一看见她,又急又气:“你跑哪去了!”
“我也不知道,”尤思嘉擦擦汗,环顾一周,“我妈呢?”
“藏起来了,没逮住,但是摔着了,你姥爷驮着去医院了,”姥姥说着就坐不住了,“还不知道怎么样。”
尤思嘉不说话了,她又累又困,进了屋子往床上一歪,立马失去了意识。
第二天早晨,尤思嘉是被门口的摩托车声给吵醒的。
她爬起来一看,大半年不见的尤志坚出现在这里,他跨在摩托车上,嘴里叼着烟,正皱着眉头同门内的姥姥说话,同时带回来了刘秀芬早产的消息。
“人怎么样?”姥姥着急问。
“大人没事,小孩得住保温箱,一天花销厉害了。”
姥姥起初松了口气,随后又紧了眉头,问:“是个啥?”
尤志坚不说话,嘴边的烟头一明一灭,很快积了一叠灰。
“看你脸色我也知道了,”姥姥说,“你和你爹娘怎么商量的?”
“拿不出来,”烟灰抖下来,落在摩托车上,尤志坚弹了弹,“商量着放弃。”
梧桐树上的知了突然嚎了起来,姥姥一时间也没接话。
末了,她问:“秀芬现在有人伺候吗?”
“老丈人和俺娘都在,”尤志坚把烟头扔到地上,抬脚碾了碾,“明天你再过去倒班吧。”
尤思嘉在旁边站着,扣着手等了一会儿,听到这句,便开口:“我能去吗?”
尤志坚一手握着油门,一只脚往下蹬了两下打火,在摩托车的轰隆声中瞄了尤思嘉一眼,像刚发现她一样:“你添什么麻烦,在这儿蹲着吧。”
尤思嘉追着走了几步,继续问:“那我什么时候能回家?”
回答她的只有扬起的尘埃和滞后的车尾气。
尤思嘉只好重新进了屋。姥姥开始准备午饭,她搬了个小凳子坐在炉灶旁,拉着风箱打下手。吃饭就两张嘴,加上没心情,饭就做得简单,刚盛上要往屋里端,门外重新响起了熟悉的摩托轰鸣声。
一个多小时前还在这儿的尤志坚又满头大汗地回来了。
姥姥把盘子往桌子上一放,手擦着围裙就迎了出去:“怎么刚走就回来,人没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