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行,你不能乱跑,马上就到——”
“我很快。”尤思嘉撂下这句话就追了过去。
她跑起来的时候,额上的头发都扬起,还险些撞到其他人。等出了大厅,往四周环顾,扫过西边的小亭子、东面的教学楼,都没有熟悉的人影,只有校门外行客匆匆,却不知道杨暄在哪里。
尤思嘉顺着方向,往旁边的停车场走,边走边看。
她没注意前方的路,小腿不小心磕到花坛边上,突然感觉身体一阵失衡,接着整个人扑在了地面上。
膝盖下方传来一阵尖锐的疼痛,她的手掌顺势贴在石砖上,还能感受到砖面有烈日烤制一上午的灼热。
尤思嘉用手掌撑着地面,挪了一下地方,刚微微抬起头,就被一片阴影遮住。
视线首先触及的,是鞋。
边缘洁白干净、看着颇昂贵。
尤思嘉挣扎了两下,费劲爬起来,眯眼瞧面前的男孩。
他比自己高约半个头,皮肤白,面上没什么表情,只是垂着目光看她从地上灰扑扑地爬起来。
尤思嘉拍拍身上的土,发现膝盖处破皮流血,又抬头见这人的衣服眼熟,突然间福至心灵,他不就是方才杨暄身旁的另一个男孩?
尤思嘉睁大眼睛,顾不得膝盖伤口疼,连忙上前一步:“你认不认识——”
“不认识。”
陆泽铭边说边往后退了一步。
他声音冷,避她不及的样子,紧接着转身往后面走。
上了台阶走几步后,陆泽铭察觉身后的动静,又偏头看了一眼。
杨暄从卫生间出来,看到陆泽铭站在外面,正聚精会神往前方看。他甩了甩手上的水珠,随着他望着的方向扫了一眼,没看出什么名堂,便问:“你在看什么?”
问完之后没有回应,陆泽铭仍旧望着原来的方向,没搭理他。
杨暄收回目光,也没指望他回复。
自从陆新民把他接过来后,这个弟弟只要一和他单独相处,基本就是爱搭不理的模样。他心想,都是上二年级的年岁,小孩和小孩之间性格气质差别未免太大。
就在这时,陆泽铭突然开口道:“刚刚,有个小女孩撞到花坛后摔倒了。”
杨暄惊讶地瞧他一眼:“然后呢?”
“然后她爸来到这里,”他笑了一下,“连拖带拽把她给拉走了。”
杨暄低头把书包拿回胸前,拉开拉链:“那有什么好笑的?”
“因为她摔倒的姿势很搞笑,样子也很狼狈。”陆泽铭转脸看向他,“这不好笑吗?”
杨暄不置可否。他随后从包里掏出小瓶装的矿泉水,问陆泽铭:“我包里有水,你喝吗?还没拆封。”
陆泽铭转过脸,连摇头都懒得摇一下。
杨暄没和他计较,只觉得嗓子发干,便单手拧开盖子,仰头喝完,空了空瓶子,转身看到旁边的垃圾桶,犹豫了一下,还是把空瓶装回了自己的包里。
两分钟后,司机把车从停车场开了过来,车窗摇下,陆新民从副驾驶招呼他们上车。
“晚上有个局,”他俩上来以后,陆新民说道,“待会儿我带你俩一起过去吃饭。”
“爷爷,”陆泽铭说,“我下午四点有钢琴课,我妈妈晚上还给我请了围棋的家教老师。”
陆新民没说话,手指在膝上敲了两下,才说道:“推到明天不行?”
“明天还有马术课,”陆泽铭往后缩了一下,“不去上课,我妈妈肯定不高兴。”
陆新民哼了一声:“你妈一天到晚跟我对着干。”
他又问杨暄:“你愿意跟我去吗?”
杨暄的视线望向窗外,飘飘忽忽的目光不知道落在哪里:“我想去医院看看姥姥。”
车子停在路口,陆新民哼了一声:“你俩一个个都孝顺。”
说完不再强求。
车厢里又重新安静下来,红绿灯再次变换,司机重新踩下油门。
“哥。”
杨暄的目光还飘荡着不知落在哪里,猛然听见身旁人这么喊他,一时都没反应过来。
陆泽铭声音难得软起来:“我渴死了,你书包里是不是还有一瓶矿泉水?”
杨暄一愣,说没了。
“你没给我留吗?”
陆新民紧接着从后视镜里瞧了他们一眼,把手旁的杯子往后递了递。
“谢谢爷爷,”陆泽铭接过来,“还是爷爷好。”
陆新民被恭维得哼笑了一声,心情愉悦起来。
晚上,杨暄在医院楼下的摊子上称了几个苹果,用塑料袋拎着上了楼。
他进到病房的时候,姥姥已经做完手术,正在监护当中,穿着病号服倚在床头上,床旁边还有一个空着的折叠椅,却没看到姥爷的身影。
看见杨暄来,姥姥对他招招手。
杨暄坐在床前,帮她按了按胳膊和腿,又问姥爷去哪里了。
“你别理他,”姥姥声音虚弱,“躲起来了,生气呢。”
杨暄不说话了。
姥爷不待见陆新民。但住院后的很多事情,都是陆新民找人帮忙处理。他接自己回家住,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想让他留在这里,上午更是直接带自己去了新学校转了一转,甚至已经预备好了转学的手续。
姥姥又问他:“你住得怎么样?见到你爸了没?家里人好相处不?”
这一连串问句抛下来,杨暄迟疑地点点头,做了笼统模糊地回应。
严格意义上来讲,他只和他的亲生父亲见了一面,更不知道他叫什么。他在一个晚上醉醺醺地回来,瞧了他一眼,含含糊糊说了些话,就去睡觉去了。第二天又消失不见。陆新民从师文淑那里得知,他第二天一早又被“狐朋狗友”拉去鬼混了。
师文淑是陆泽铭的妈妈,一个很年轻很漂亮的女人,开了几家美容院,每日除了工作就是照看陆泽铭。有一次上下楼时,距离很近,杨暄能嗅到她身上有着浓郁的香水味。
杨暄过去住的时候,师文淑明面上没有什么态度,也很少和他讲话,她对陆泽铭倒是很严格,陆泽铭上家教课,她就在一旁看着,晚上还经常检查陆泽铭的作业。
姥姥盯着他的反应,随后拉着他的手说道:“手术用的是国产的支架,我问了做手术的医生,出院还能报销大部分……”
杨暄手中动作不停,只垂着目光,心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等天色擦黑,杨暄才起身回去。
他上了公交车,扔了钢镚,看到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还空着,随后踏上台阶、挤过人群坐下,将窗户拉开得更大一些,小臂搭在上面。
夜风已经带了凉意,他额头上的碎发被吹起。
现在是八月底,燥热的夏天马上要过去了。杨暄发觉城市的夏天比乡村更漫长一些,此时如果在乡下,晚上他们偶尔会裹上薄外套。
这样想着,外面吹进的风竟也带着深几分的凉意,杨暄往外面看去,原来是公交车摇摇晃晃地行驶到了河边。
柳枝垂下,夜幕下的墨水河汩汩流淌,水波映着岸端的光亮,像一条蜿蜒明亮的丝绸缎带。而岸另一端坐落着一片独栋小区,是繁华下难得的静谧位置,紧邻着闹市,每一户都散发昏黄的光晕,像缎带上点缀的珠宝,一颗颗错落不齐地散落在绿荫里。
陆新民的家正是其中的一颗。他早就丧偶,和儿孙一起住在一座小独栋里。
杨暄进门的时候,他因为饭局不在家,而师文淑则敷着面膜,把切好的水果盘往正在上家教课的陆泽铭房间里端。
师文淑上楼时瞧见杨暄进来,脚步顿了一下,对他说道:“我让陈阿姨给你留了晚饭,在厨房。”
杨暄说了一声谢谢。
他独自进了厨房。杨暄吃饭很快,没十分钟就解决得差不多。
陈阿姨进来收拾东西,看见杨暄把碗筷放下,一瞧,有些惊讶:“吃这么干净!是不是不够吃?”
“不是,”杨暄笑了一下,“我觉得不能浪费,胃还有点撑。”
说完他把碗盘收拾收拾往池子里放,卷起袖子就要刷碗。
“哎哎哎,”陈阿姨过去拦他,“这个活不用你干。”
“陈阿姨。”师文淑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门旁,笑盈盈的,“暄暄愿意干就干吧。”
陈阿姨讪讪收回手,手在围裙上无意识地搓了搓:“哎哟,这么小就这么懂事。”
水龙头旋开,水流哗哗响,浓郁的香水味飘了过来。
“肯定呀,”师文淑笑着捧场,“毕竟妈妈以前也做过阿姨,刷碗这种活,他应该得心应手。”
陈阿姨没接腔。水滴飞溅出来,杨暄感到面上一阵凉意,他伸手擦拭了一下面颊。
距离开学还有三天,杨暄准备离开这里。
姥姥姥爷那边已经办理好了出院手续。杨暄出门的时候,师文淑拎着几个箱子挂在他手上,眉眼弯弯:“你姥姥住院这么长时间,我都没去看看,这几箱补品你得拿着,对病人身体好。”
杨暄犹豫再三,还是接着了。
陆新民开车从公司往家赶,来到时就看见杨暄接过东西往外面走。他一个眼色扫过师文淑,对方没理他,直接转身进门。
陆新民走到他面前,面露无奈:“怎么,还是回去?”
杨暄点点头。
“城里日子过不习惯?”
“没有。”
“你姥姥姥爷逼你回去?我不是说医药费我出?他们还是不愿意?”
杨暄摇摇头:“不是。”
“那你在这里不比回家强?”
“你之前来找我的时候,”杨暄说道,“我往地里播玉米种,之后还打了药、翻了土,好几次下地去除草。”
陆新民不说话了。
杨暄道语气和面色都很平淡:“还有一个月就到国庆,玉米该成熟了,我得回去掰玉米。”
“掰玉米?”陆新民重复一遍,“就这样?”
杨暄微微点头,跟着叙述了一遍:“就这样。”
陆新民原本要送杨暄走,但杨暄说不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