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见杨暄后,原本虚空的眼神逐渐聚焦起来,抖了抖嘴唇,什么话也没说,转身往屋内走。
就当他扶着门框迈进屋时,杨暄突然发现他脚上只有一只鞋,而另一只脚光着,脚底乌黑,但姥爷进进出出几次,竟然毫无察觉。
姥爷一直有酗酒的恶习,如今已经八十多,脑血管就像被铁锈堵住的钢管,脑梗的症状已经显露无遗。
无论怎么样,杨暄还是办理了住院手续。
人走总在病上走。老掉的机械无法复原,姥爷就在医院挂着点滴耗着,杨暄还要回去上学工作,只好给他请了个护工,自己则每个周末奔波于两边。
这样一来,尤思嘉见到杨暄的次数顿时减少。
她周末去李满的理发店,躺在洗发椅上,顶着满头泡沫问杨暄最近有没有给他打电话。
“杨暄姥爷最近不行了,”李满边给她洗头边说,“忙得要命,估计在准备后事吧。”
“尤思嘉闭着眼睛享受对方的按摩服务,忽然慢慢叹了一口气。
难得见她这个模样,李满觉得新鲜:“怎么?人要走了,你觉得难过?”
“才不是,”尤思嘉睁开一只眼,“四爷爷从小打人,对杨暄也不好,我不喜欢。”
末了她小声说了一句:“我是觉得他会难过。”
李满打开花洒,温水冲掉她头上的泡沫,他低头问:“你刚刚嘟囔了啥?”
“没事,”说完她抬了一下腿,“你把水全洒我脸上了!”
李满赶紧拿毛巾去擦。
十一月份的时候,杨暄把姥爷接回了家。
姥爷躺在简陋的屋子里,陈旧的被子一层又一层压着他,只露出一张异常蜡黄的脸,半阖着眼,张着嘴已经开始倒气。
家里剩余的亲戚走动也不频繁,但杨暄还是打了电话,叫他们来看最后一眼。
他去打了热水,准备给姥爷刮一下胡子。
热毛巾贴到姥爷脸上,对方像是忽然来了精神,使劲撑开眼皮,盯住杨暄看。
杨暄继续给他擦脸、刮胡子,把一套流程做完。
对方仍在盯着他看。
这几个月以来,杨暄几乎没和他说过一句话。
但此时此刻,他坐在床前,忽然道:“我没答应陆新民。”
姥爷的眼皮一动。
“以前没答应,以后也不会答应。”杨暄说,“我姓杨,我是我妈的儿子,是我姥姥的孙子,也是你的孙子,你死后,我为你披麻戴孝。”
说这些话的时候,杨暄看见被子一起一伏,幅度逐渐微弱。
床上的人像了却一桩夙愿一般,终于闭上了眼睛。
临放寒假那几周,雪下不来,天总是阴阴沉沉。
冬至那天刚好是周六,尤思嘉接到了程圆圆爸妈的邀请,去了她家吃饭。
晚饭炖了一锅羊肉汤,她吃得浑身发暖。
“外面好像要下雪,”程圆圆说,“天这么冷,你晚上留在我家睡吧,别回去了。”
尤思嘉已经接近一个多月没见着杨暄,家里没人,暖气也不热。但她心里就是有种说不出的感觉,于是拒绝了程圆圆的邀请。
她坐了半小时的公交车,在家附近的站台下车。天色已晚,但上空泛着淡淡红晕,已经有细碎的雪花落下来了。
尤思嘉拎着书包,把手缩进袖子里,脖子缩进围巾里,她形单影只,闷头往巷子里拐。
隔着一段距离,她看到路灯下有个人站着,个子高高的,肩很宽。
尤思嘉心忽然狂跳了起来。
她几乎是小跑着过去,隔着几米,又突然顿住了脚步。
路灯下站着许久不见、风尘仆仆的杨暄。
杨暄也在看她。
头顶的灯光很黯淡,隐约照出飞舞的小雪花,可他的神色依旧温柔,还有一点说不出的悲伤,就这么望着她。
“思嘉。”杨暄先开口,神色是笑着的,“姥爷的葬礼办完了。”
尤思嘉眨眼。
“他们都走了。”
杨暄的声音很轻:“我真的,只有你了。”
雪花吹在脸上冰冰凉凉的。尤思嘉听他这样讲,起初心下先一酸,随后又发起热来。
她没有多思考,下意识地把书包一扔,接着就扑过去抱住了他。
杨暄被撞得往后退了一小步,身形有点僵硬。
他意识到她是在安慰自己后,这才微微俯身,回抱了回去。
下巴抵住她凉滑乌黑的头发,杨暄也放任了这个拥抱。
第45章 Chapter 45
这是一个很安静的拥抱。
安静到彼此的呼吸都能听见,冷风带着细微的雪花游荡在周围,冬日厚重的衣物互相摩擦,沙沙声也流淌进耳朵。
尤思嘉贴着他的胸口,眨眼的时候眼睫忽闪忽闪蹭在布料上,她保持这个姿势一段时间,稍微动弹了一下,杨暄就松开了胳膊。
好像是拥抱了很久,又好像只是一瞬间。
她还没反应过来,就抬脸去看他,杨暄恰好也低头看过来。尤思嘉心下微动,觉得有些奇妙,明明才一个月不见,为什么从轮廓到眼神,都似乎和从前有些不一样。
她于是直愣愣地瞅着对方。
杨暄先打破沉默:“不冷吗?”
尤思嘉这才回过神来,她跺了跺脚,缩缩脖子:“冷!”
杨暄忽然往前探身,握了一下她的手,很快就松开:“赶紧回去,手太凉。”
尤思嘉却不动,她瞧瞧他垂在身侧的手臂,很自然地把自己的手伸进他的手掌里,感叹:“但你的手好暖和啊。”
杨暄不轻不重地捏了她的手背,牵着她要回家:“你吃完饭了?”
“吃过了,在圆圆家喝了羊肉汤。”
刚走了两步,杨暄突然顿住脚步:“你的书包?”
尤思嘉这才反应过来,赶紧跑回去,弯腰把包捡起来拍打了两下。
杨暄今晚没走,他睡在另外一个房间,从柜子里拿了毯子垫在沙发上。
他下半年就要去工厂里实习,学校即将退宿,里面的东西已经陆陆续续地搬了回来。
尤思嘉见他回到家就开始收拾,先发现暖气不热,便找出来一床被子压在尤思嘉床上,接着开始烧水,又翻出来暖水袋,灌好热水后放在被子下面。
杨暄睡在旁边的屋子,这就让尤思嘉觉得很新奇,他收拾整理,她就一直围着他转,最后杨暄勒令她去洗漱,把她的屋子的门关上,自己才脱衣服休息。
尤思嘉周末爱睡懒觉,但是第二天难得早起,出去一看沙发上干干净净,杯子枕头叠成块放在一旁,而杨暄早就出去买早饭了。
等放了寒假,他又去二手市场搬了一架折叠床回来。假期结束,杨暄才搬去了工厂分配的宿舍,而尤思嘉继续她的住宿生活。
学校六十周年校庆在四月份举行。提前半个月,各种演出、排练活动纷至沓来,班里时时人头攒动,声音喧嚷。
每次班主任一进班,就开始拿黑板猛拍讲台,粉尘四溅,尤思嘉和程圆圆捂住鼻子猛咳嗽。
“浮躁!极其浮躁!即将高三的学生了,马上面临高考,一个个心里都没点数!”
尤思嘉爱凑热闹,从刚开学就开始积极报名演出活动,最后被选上了一个节目的伴舞。她每天下午放学去排练,快步穿过学校的操场,去艺体楼里练习,还能正大光明地少上一节晚自习。
班里女生好奇她被选上的原因,问她:“思嘉,你以前学过舞蹈吗?”
尤思嘉摇摇头:“可能是我学东西很快,加上身形个头合适。”
“少上晚自习真好,校庆表演选拔很严格的,所以咱班只有两个人被选中了。”
尤思嘉好奇:“还有谁?也是这个节目吗?”
对方惊讶:“……陆泽铭啊,他专门有一个钢琴独奏的节目,你是真不知道还是故意的?”
尤思嘉是真不知道。
但是别人说完之后,她傍晚去往艺体楼排练时突然想起这件事,突发奇想,便回了下头,竟然发现陆泽铭在自己身后五米左右。
他应该是早就看见她,像是没料到她会回头,反应一怔,但很快恢复如常。
演出校庆在第二天晚上。下午同学们一起搬着板凳去操场开会,晚上在教室里用多媒体看表演转播。
尤思嘉早早去了教学楼前面的大礼堂后台,为演出做准备。她的表演服带着长长的水袖和裙摆,编上头发化好妆,去照镜子时,她左瞧瞧右看看,对这副打扮很满意,这让她想起小时候自己披着床单当仙女时的样子。
距离演出还有段时间,尤思嘉回了一趟教室去拿书包和手机。
当她抓着裙摆进去时,原本吵吵嚷嚷等着看直播的同学哗啦啦全扭头看过来。
尤思嘉有点不适应,随即猫着腰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
程圆圆向来不吝啬夸赞:“思嘉!哇噻,你今天太美啦!”
尤思嘉都有点不好意思了,她抿唇笑笑,从桌洞里掏出手机一看,好巧不巧,几分钟之前就有人给她发信息——
李满:妹!
尤思嘉:怎么啦?
李满:没事,晚上暄去郊区后山跑摩托,想起来之前答应过要喊你一起的。
尤思嘉:!!!几点?
李满:七点半左右
尤思嘉赶紧看了一下节目单,自己的舞蹈节目在七点就能结束,后山离这里不远,完全可以来得及。
她刚想答应,就见对方又接连发了几条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