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2章 怀疑
杨文静陷入了对往事的回忆。
“我爸对我很好,经常带着我一起玩儿。我记得有一回六一儿童节,我参加班级的舞蹈表演,老师要求穿连衣裙,可是我向来不爱穿裙子,翻遍了家里衣柜也只找出条半身的短裙子。我爸二话不说带着我到百货商店买了一条连衣裙,那条连衣裙要八块钱,很贵的,回来之后我爸被我妈埋怨了半天。他就那么坐在沙发上听我妈唠叨,一声不吭,悄悄冲我眨眼睛。那个时候我觉得我的爸爸真的很爱我,我是全世界最幸福的孩子。”
说到后来,杨文静的声音里多了几分哽咽。
夏木繁抬手拍了拍杨文静的胳膊:“你好好回忆一下你父亲失踪前后发生的事情,我们一起来想办法找到他。”
在杨文静的讲述中,一个发生在十四年前的故事,悄然展开。
杨家维是荟市本地人,高中毕业之后走招工流程进了市里的面粉厂,因为头脑灵活,能说会道,被提拔成业务员,经常出差购买原料、联系销售渠道。
杨文静的母亲康萍是面粉厂的一名普通女工,勤劳俭朴,善良温柔。她生杨文静时大出血拿掉了子宫,因此家里只有杨文静一个独生女。
那个年代没有计划生育,面粉厂的职工家家都是三、四个孩子,因此杨文静便显得很特殊。不过杨家维并没有重男轻女的思想,反而把杨文静看得跟眼珠子一样,极尽可能地宠爱着她。在这样环境下长大的杨文静胆大、自信、开朗,一家人过得幸福和美。
可是变故发生在杨文静十六岁那一年。
杨文静记得很清楚,当时正是暑假,过完这个暑假她就上高二了。她成绩很好,尤其是数学,最想学的专业是金融学,信心满满将来要投身商海赚大钱。
对于杨家维这次出差,杨文静并不开心。因为父亲本来说好了暑假陪她看两场《少林寺》电影,可是现在电影院好不容易排上片重映父亲便要离开,谁知道父亲回来的时候还会不会上映?
1982年功夫电影《少林寺》的上映,成为荟市那个暑假最热闹的事情,家家户户拖家带口都跑到电影院去看电影,杨文静看了一遍还不满意,她还想再看第二遍、第三遍。
杨文静撅着嘴生闷气,杨家维哄了她半天,说回来给女儿带南方最时髦的电子手表,并且会尽量快点回来,一回家第一时间带女儿去看电影,杨文静这才重新欢喜起来,认真地看着父亲,说了句:“那你早点回来,我等你回来陪我看少林寺。”
说到这里,杨文静的耳边似乎响起了电影插曲《牧羊曲》的旋律。
“日出嵩山坳,晨钟惊飞鸟,林间小溪水潺潺……”
杨文静的眼神里透着无比的思念:“我爸爸是个很开通、乐观的人,我和他看完一次《少林寺》之后,兴奋得一晚上睡不着觉,嚷嚷着要去少林寺学武,我爸没批评我,让我去学武的时候把他也捎上,还凑趣地从厨房拿来一根擀面棍乱耍了一通,姿势丑得要命,像个猴子一样,我和我妈快要笑死了。”
听到这里,夏木繁和顾少歧对视一眼。
《少林寺》这部电影很有名,当年以一毛钱票价创下1.6亿票房的奇迹。不过,这些并不是重点,也与案件没有什么关系,明显杨文静偏题了。
可是,年少时的回忆如此美好,让人不忍心打断。
好在杨文静没有在回忆中停留太久,继续往下说案件。
杨家维在出发浣城之前,邀请同行的蔡池到家里来。康萍做了一大桌子菜,他们两个在一起推杯换盏,谈的挺开心。
蔡池是厂里的老司机,老婆是农村户口,在家里做点裁缝活贴补家用,家里有三个儿子,一个读初一,一个读小学四年级,还有一个读二年级。都说半大小子吃穷人,比起双职工杨家维,蔡池的家里条件要差不少。别的不说,同样都是单位分配的筒子楼,杨家维一家三口住得宽松自在,可是蔡家这一家五口却显得逼仄拥挤。
蔡池一边吃一边说着羡慕杨家维的话,杨家维情商高,一边敬酒一边说:“你们家那三个儿子将来长大了可都是劳动力,多好啊。”
蔡池摇了摇头,一脸苦相:“三个儿子说起来风光,但养起来辛苦啊,吃的、穿的、用的,哪一样不要钱?我们家里就我一个人上班,五张嘴咧,唉!”
听到这里,夏木繁心中一动,开口询问道:“蔡池是个什么样的人?厂里没有人怀疑他携款潜逃吗?他家人现在怎样了?”
杨文静道:“蔡叔叔是个憨厚人,埋头干活,平时话不多,但如果大家有点什么事找他,他总会热心帮忙,厂里人都知道他是个好人。他妻子邹红是农村人,性格温和,见人三分笑,她手很巧,做出来的衣服既合身又漂亮,经常在家里接点活,但收费挺低,一个月也就赚十几块钱。”
杨文静长叹一声:“蔡叔叔失踪之后,他们家陷入了极度的苦难之中。我爸和蔡叔叔一起失踪的,他俩平时关系又很好,怎么可能不被怀疑?他家和我家一样,也被调查了很久,厂里人背后指指点点,都说他俩携款潜逃。我妈因为是面粉厂的职工,还能继续住在以前的老房子里。邹姨却不一样,她是农村户口,蔡叔叔失踪半年之后,厂领导要求她腾退住房,她带着三个孩子搬离面粉厂,再也没有回来。”
夏木繁问:“你和蔡池一家再也没有联系过?”
杨文静摇了摇头:“当年我年纪小,什么也不懂,并没有留下他们的联系方式。后来重启旧案,也曾想办法找到邹红,但并没有任何消息。”
想到过往,杨文静的眼神黯淡下来。曾经两家人在一起有说有笑,蔡家那三个儿子每次见到她,就会亲亲密密的喊一声文静姐姐,自己从小到大的衣服基本都是邹姨做的。不知道他们都去了哪里,邹姨是不是还在做衣服?三个弟弟有没有继续读书?他们母子四个,日子过得可还好?
夏木繁问:“有没有一种可能,蔡池联合别人把你父亲杀害,然后携款潜逃?说不定这个蔡叔叔,后来又和妻儿取得联系,远走高飞。”
杨文静的脸色一白,斩钉截铁地说:“不可能!”
当时警察来做笔录的时候,杨文静和母亲都认为蔡池不是那样的人。虽说蔡池家有三儿比较艰辛,但一家五口感情很好,他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为什么要贪图那些钱?
杨文静道:“我和我母亲相信我父亲,也同样相信蔡叔叔。”
夏木繁喝了口柠檬水,看着杨文静说:“我并非不相信你的判断,但是在没有明确证据之前我保持怀疑任何人。”
杨文静也是公安系统的人,参与过无数次命案的侦破,当然明白夏木繁的意思:“没关系,你只管怀疑。时间长了,我的思维可能会固化,正需要一些新的想法。你有什么样的想法你只管说我,我不会生气,更不会介意。”
夏木繁说:“好,现在暂且放下对蔡池的怀疑。你的父亲和蔡池到了浣城之后,他们的行程又是怎样的?”
杨文静说:“浣城不算太大,但因为刚刚建市,工地多、工人多,对面粉的需求量很大,价格也水涨船高。我父亲常年跑销售,了解到这点之后往浣城跑过两趟,联系到了几家点心铺子、饭馆,确定了价格和数量之后,和蔡叔叔开了辆小货车从厂里运过去两吨面粉,打算在南方打开销路。”
“嗯,然后呢?”夏木繁认真的倾听着,拿出一个小本本,不时将一些关键信息记录下来,“请你把能够记起来的信息都说出来,细节越详细越好。”
杨文静点了点头,继续讲述她从警察嘴里了解到的事实。
杨家维和蔡池开车来到了浣城。
浣城隶属粤省,与省会城市羊城很近。他们在8月15号一大早六点出发,第二天下午到达,住在一家名叫八方的宾馆。
8月16日下午五点左右,杨家维从邮局打长途电话回厂,告诉自己已经到达浣城,住进了宾馆,准备休息一晚上就联系卖家。
8月18日下午杨家维再一次打电话回厂,说面粉已经卖完,大部分货款应该能在20号之前收到,但有一家餐馆说帐上现金不足,钱要拖到23号才能给。厂里的财务也知道收货款的不容易,便让他们安心在浣城待几天,等货款收到再回来。
到了23号,杨家维还没有和厂里联系,这让财务人员有点着急。
到了24号,依然没有任何消息,厂领导开始慌了。
到了25号,厂里报了警,荟市公安局的人联系浣城公安局,来到杨家维所说的那个八方宾馆,在停车场发现了运面粉的小货车,但蔡池、杨家维却不见人影。
八方宾馆是浣城当地一家不大不小的宾馆。老板张宏图是当地人,在80年浣城建市的时候,把三层自建房改建成宾馆。
宾馆靠近省道,又有一个大停车场,再加上张宏图服务周到热情、做的饭菜充分考虑司机的口味,所以一直以来生意都不错,南来北往的司机很多会选择八方宾馆入住。
夏木繁听出了端倪:“你怀疑父亲的失踪与张宏图有关?”
第133章 陌生女人
听到夏木繁的话,杨文静点了点头:“对!我一直怀疑这个宾馆老板张宏图。”
夏木繁认真地看着她:“说说说你的理由。”
“从8月16日一直到23号,我爸和蔡叔叔足足在八方宾馆住了足足有七天。他们把车停在宾馆里头的停车场,面粉售卖也没躲着人,宾馆老板一定知道他们身上有钱,所以动了杀人劫财的念头。”
杨文静的语气虽然平静,但这种平静底下却藏着暴风雨般的愤怒。
她的嘴角微微发抖,双手交叠紧紧握在一起,因为太过使劲指节有些泛白。
看在眼里,夏木繁感觉胸口闷闷的。
亲人失踪、生死不知,就像是钝刀子割肉,痛得持久。
有时候,长痛不如短痛。如果看到尸体,确认对方已死,心被撕裂,痛苦虽然剧烈,但总会慢慢痊愈。
可是现在,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心里存着丝隐隐的希望,有了希望,就会有失望,时间一天天地过,再到绝望,这份痛会让人无法呼吸。
可是,杨文静却一直保持着一份近乎残酷的清醒。
她知道父亲已经死了,所以她选择当法医,一具又一具尸体地搜寻着他的踪迹。
她已经放下期待,认定父亲已被谋杀,只求将凶手绳之以法。
面对这么冷静、强大的杨文静,夏木繁道:“张宏图的确有杀人动机,但是证据呢?”
杨文静抿了抿唇:“没有证据,如果有证据我们早就抓人了。连尸体也没有发现,图财害命这个怀疑也站不住脚。”
夏木繁:“好,那我们暂且先放下对张宏图的怀疑,警察有没有从张宏图那里问出一些更多的线索?”
杨文静:“据张宏图的口供,我父亲和蔡叔叔的确是在他们家宾馆连续住了七天,这七天他们时不时开车出去。张宏图把自己摘得很干净,说不知道我父亲和蔡叔叔是做什么的,也不清楚他们车上有什么货,他只是宾馆老板,负责让他们宾至如归。”
夏木繁重复了其中一句:“宾至如归?”
杨文静:“是的,张宏图说知道我父亲和蔡叔叔是湘省人之后,他特地跑到菜场买新鲜辣椒和辣椒酱,让他的妻子孟莎给他们做合口味的菜。”
夏木繁在本子上写下张宏图的名字,又在他名字的旁边写下孟莎二字,并问:“张宏图最后一次见到你的父亲是什么时候?”
杨文静:“他说是23号,周一的下午。”
案件已经在杨文静脑中复盘过无数次,每一个细节她都记得清清楚楚:“警察调查了最后一个和我父亲结账的餐馆老板,我父亲和蔡叔叔将面粉送到他餐馆之后,等到他下午五点他才付了最后一笔货款,3200元。拿到钱之后,我父亲和蔡叔叔回到了宾馆。”
夏木繁:“几点回到宾馆的?”
杨文静:“五点半。”
夏木繁:“然后呢?”
杨文静:“然后,张宏图说他们在宾馆只待了十几分钟,就被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带走了。带走之后,他再也没见到过我父亲和蔡叔叔。”
“女人?”夏木繁抬头看向杨文静女人,“是谁?找到了没?”
杨文静摇头:“不知道是谁,警察没有找到。我父亲虽然是业务员,全国各地到处跑,朋友也不少,但是我从来没有听他提起过在浣城有认识的女性。”
案件到了这里,涉案人员越来越多,复杂程度远超夏木繁的想象。
杨文静:“我最初怀疑宾馆老板,并不相信他所说的话。不过事后我调阅了这个案子的调查卷宗,宾馆老板张宏图对这个突然出现的陌生女人外貌描述很详细,仿佛他是真的见过这个女人一样,或许他说的是真话。只可惜,那个时候刑侦技术手段有限,刑侦画像水平有限,没办法根据张宏图的描述精准画像,并找到这个女人。”
夏木繁问:“那个陌生女人有什么特征?”
杨文静说:“个子不高,体型很瘦,皮肤偏黑,脸部毛孔比较粗大,眼睛比较大,有些凹陷,嘴唇比较厚,听口音应该是浣城本地人。”
夏木繁问:“穿的是什么衣服?”
杨文静说:“八月份浣城的天气非常炎热,女人穿的是一件碎花的短袖衬衫,一条阔脚的七分裤,脚上穿了一双夹趾拖鞋。”
想到自己有浣城所看的一切,夏木繁道:“听你的描述,这个女人的长相比较普通,是本地人,难道张宏图以前没有见过她?”
杨文静说:“张宏图说不认识这个女人。虽然他对这个女人的描述非常清晰,可是具备这样特征的女人在浣城街头一抓一大把,并没有什么辨识度。”
夏木繁问:“你父亲和蔡池被这个女人带走之后就杳无音讯?车呢?”
杨文静说:“据张宏图所说,他们没有吃晚饭就离开了宾馆,没有开车,当天晚上没有回来,一直没有结账。不过因为货车一直停在停车场,所以张宏图也没着急。”
夏木繁继续问:“货车一直停在停车场,车上有没有血迹和搏斗的痕迹?”
杨文静:“警察在停车场上看到了蔡叔叔开过去的那辆小货车,对车上进行检查,并没有发现血迹和搏斗痕迹。”
夏木繁:“除了张宏图,八方宾馆还有没有其他人?比如说住在隔壁的住户、保洁员、服务员?他们能不能证实张宏图的话?”
杨文静:“八方宾馆是家族生意。宾馆卫生是张宏图的妻子在做,接待工作张宏图在做,他们只请了一个锅炉房的工人,专门烧锅炉。至于张宏图的口供,他妻子和小舅子都予以了证实。”
涉案人员再次增加,夏木繁问:“怎么又冒出个小舅子来?”
杨文静:“张宏图的小舅子孟诚经常到宾馆蹭饭吃,据孟诚说23号傍晚他的确是看到一个女人带着宾馆的两个住客离开了宾馆。”
夏木繁皱了皱眉毛:“有串供的可能吗?”
杨文静:“如果串供,那就说明张宏图谋财害命,他妻子、小舅子是帮凶。这样一来,三人共同犯罪,十四年时光过去,一定会牢牢捆绑在一条船上。可是最后一次调查的时候发现,张宏图宾馆越开越大,还做起了房地产生意,赚了大钱。可是他的小舅子却一直都在小商品市场做点小生意,日子过得很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