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开动起来,由车辆厂宿舍楼渐渐被抛在脑后,看着窗外不断变换的景色,梅玉东忽然开了口:“小琴一直说她想养一只猫。”
她伸出手,继续抚摸着怀里的煤灰,喃喃自语道:“如果小琴还活着,如果小琴还活着……”
说到后来,梅玉东的声音越来越小,整个人陷入了无尽的回忆之中。
虞敬熟门熟路的地将车开进安宁路派出所,刚一停车就扯开嗓子:“魏所,魏所!”
魏勇端着茶缸子从自己的办公室里走出来,看到是他们,笑骂道:“难得回来一趟,大呼小叫做什么?”
夏木繁下了车,看着魏勇走过来,感觉亲切无比。她大学毕业就分配到了安宁路派出所,是魏所长手把手教她人情世故,一步步带她走上刑侦之路,在她心目中魏勇慈爱而宽和,是父亲一般的存在。
夏木繁笑着叫了一声:“魏所,好久不见!”
魏勇看到夏木繁,顿时笑开了花:“小夏,听说你在刑侦大队那边做的不错,组长当得似模像样的,连着破了几起大案,简给我们安宁路派出所长脸了啊,不错不错。”
一时之间,安宁路派出所充满了欢乐的气氛。
梅玉东抱着煤灰傻愣愣的站在一旁,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她现在的所有心神都在柳琴和笑笑身上,对周边的欢乐毫无感知。
寒暄几句之后,夏木繁说:“魏所长,借您的办公室用一用,我们和梅玉东聊几句。”
魏勇毫不在意地说:“没问题,我的办公室你们只管用。今天晚上就留下来吃饭啊,我让食堂加餐。”
夏木繁也没有客气:“行,那就做我们六个人的饭菜吧。好久没有吃胡师傅做的菜了,还挺想念的。”
煤灰缩在梅玉东的怀里,冲着魏勇这个熟人叫了一声。
魏所长看着日渐肥硕的煤灰,不由得瞪大了眼睛:“哎哟,煤灰长得这么胖了?看来刑侦大队那边伙食不错。”
煤灰冲魏勇翻了个白眼儿。
【长胖怎么了?我又不吃你家的米。】
【我这不叫胖,这叫做壮。】
魏所长看着翻白眼的煤灰,对夏木繁说:“我怎么觉得煤灰在骂我呢?”
夏木繁笑着点了点头:“你的感觉是对的,煤灰不喜欢别人说她长得胖。我觉得她挺好看的,一点儿也不胖。”
关于胖这个问题,引起了梅玉东的注意力,她抱了抱手中的煤灰再看一眼夏木繁,在心里说:我也不喜欢别人说我长得胖。
在家里,婆婆和丈夫总爱来拿她长得胖说事儿,婆婆更是言语恶毒,骂她胖的像肥猪,说她又懒又馋。丈夫也从来不会用欣赏的目光看她,晚上和她亲密的时候有些不情不愿,嘟囔着她该减肥了。
久而久之,梅玉东对自己的身材毫无自信。
可是,怀里抱着的这只猫咪却教会了梅玉东一件事。
——原来,别人说你胖,你可以理直气壮地给他一个白眼,告诉他你不喜欢。
只有不喜欢的人,才会嫌她长得胖,若是真心喜欢,只会觉得她挺好看,一点也不胖。
也许,是时候做出改变了。
第176章 反抗
内心有了要改变的念头之后,梅玉东看人的眼神不再那么怯懦,抬起头好奇的打量着这里的一切。
安宁路派出所,梅玉东是第一次来。
不仅派出所,社区居委会、商场、超市、公园……这些属于城市的公共建筑,她都很少接触。
梅玉东结婚之后就跟着丈夫来到荟市,每天照顾瘫痪的婆婆,生活半径最远到车辆厂菜场。早晨匆匆起床到菜场买菜,然后是忙着洗晒、打扫外加一日三餐,有时候婆婆折腾起人来,下午要煮面,晚上要添粥,她忙得连喘气的功夫都没有。
有时候梅玉东也想出去逛逛街,买两件漂亮衣服,丈夫赵鹏海却不耐烦的说:你一个家庭主妇天天在家里做饭、打扫卫生,要买什么新衣服?让我姐那给你拿几件不就得了。
梅玉东唯一快乐的时光就是她生日那一天,丈夫会陪她出去逛半天街,陪她买件首饰,然后吃顿好吃的。
如果不是有那半天的快乐,她根本撑不过这艰难的七、八年。
今天被夏木繁和冯晓玉拖到了安宁路派出所。梅玉东感觉自己像乡里人进城一样,看什么都觉得新鲜。
原来派出所就是这个样子啊。
一栋两层的小楼用来办公,后边有一个大大的院子,警察同志都在那里住着。
警察办公的地方也很朴素,水泥地、大白墙、松木家具,墙上挂着各种各样的锦旗和宣传标语。
派出所所长一点架子都没有,主动给大家端茶倒水,招呼他们在办公室坐下,还安排食堂为他们准备晚饭。
眼前的这一切不就是自己一直渴望的温暖吗?
没有戳人心窝子的咒骂,没有忙不完的家务,也没有让她抬不起头的嫌弃,每个人对她的态度都那么和气,让梅玉东感觉自己是一个和大家一样的、活生生的人,而不是那个不断付出劳动却依然得不到尊敬的家庭妇女。
夏木繁将梅玉东的变化看在眼里,冲着她怀里的煤灰竖了个大拇指。果然带煤灰过来给梅玉东当暖手宝是个不错的选择,有了煤灰那温暖柔软的接触之后,梅玉东似乎多了分底气和安全感。
得到夏木繁表扬的煤灰,得意洋洋的裂开了嘴,喵喵叫了两声。
【煤灰我棒棒哒。】
【撒娇嘛,我最拿手了。】
煤灰往梅玉东的怀里蹭了蹭,伸出柔软的小爪子在她的肚皮上缓慢而有节律地“踩踏”。
梅玉东长得比较胖,尤其是肚子上肉很多,踩上去软绵绵的,触感也不错,煤灰摁来摁去地上了瘾,持续不断地踩呀踩。
梅玉东很喜欢煤灰的主动亲近。在她成长的岁月里,总感觉自己的内心像一个大大的黑洞,需要很多很多很多的爱和触摸才能填满。她与柳琴一起长大,两个人总是手牵着手,你贴着我、我贴着你,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够弥补内心的那种匮乏感。
原本以为结婚之后与男人有了亲密的接触,皮肤不断的摩擦爱抚,内心那个黑洞就会慢慢被抚平,可是没想到赵鹏海对待她的态度却是信任有之、亲密不够。
除了刚结婚那几个月,两个人有过肌肤之亲外,后面的这些年里赵鹏海总嫌她,要么觉得她太胖,要么觉得她身上有股老人的屎尿味,并不愿意靠近她,更不用说平日里亲密的爱抚。
可是今天煤灰主动贴近她,不断的在她肚皮上踩来踩去,这让她很愉悦,内心的那种匮乏感渐渐的被弥补。有多久,没有人摸摸她,拍拍她了?没想到今天是这只小猫咪给了她满足感。
梅玉东看着夏木繁,主动询问:“夏警官,我想收养宝珠,请问应该怎么做?”
夏木繁说:“我看到你家庭负担挺重的,每天要照顾你的婆婆,平时都腾不开手来,如果再想照顾笑笑宝珠,恐怕没有时间和精力吧?”
梅玉东垂下眼帘,没有说话。
冯晓玉早就憋了一肚子的火,反正这里都是自己人,也不顾忌什么规章纪律,心里想什么,就说了出来。
“梅姐,你那个家我看着好生气,你婆婆根本就不体谅你对她的付出,你丈夫也对你没有什么尊重和爱护,他们一方面享受着你对这个家庭的付出,另一方面却不尊重你的劳动成果,这样的家庭多待一秒都让人窒息。暂且不说你照不照顾宝珠的问题,我只想问你,这样的家庭,你就不考虑离开吗?”
虞敬没有在现场看到梅玉东的婆婆和丈夫是怎么对待她的,听到冯晓玉上来就劝人家离婚,不由得吓了一大跳,伸出手拉了她一把:“晓玉你干什么?我们是警察,要立场公正,不能感情用事。家务事儿不好过多插手,都说宁拆十座庙,不毁一门亲,你这样直接让人家离开那个家,不好吧?”
虞敬在派出所呆的时间长,参与过不少家庭纠纷的调解,夫妻两个床头打打架床尾和的例子多得很。有的吵的天翻地覆,打的头破血流,到了派出所恨不得让对方去死,可是过两天又手牵着手恩恩爱爱,幸福的不得了。如果警察上来就劝别人离婚,那不知道要得罪多少人。所以不管是社区民警还是案件民警,遇到这种家庭矛盾和纠纷通常都会调解优先、劝和不劝离。
听到虞敬说宁拆十座庙不毁一门亲,冯晓玉的气顿时不打一处出,大声道:“你还记不记得青鱼嘴派出所的蒋警官?当初欧庆国打柳琴,柳琴到派出所报警,他们也是本着劝和不劝离的原则进行调解,只对欧庆国进行了批评教育、让欧庆国写下保证书之后就把他放了回去,结果呢?柳琴被欧庆国活生生打死,打死了!”
一提到这件事,派出所的几个人都眼神有些黯淡。
当初欧庆国把柳琴打得头破血流,一根手指头都打折了,按理说也算是轻伤。如果柳琴坚决要求告欧庆国人身伤害,那他得拘留处理。可是因为他们是夫妻,青鱼咀派出所的同志看欧庆国态度端正,有悔过之心,只批评教育一下就把人放回去。
而这,随着柳琴的死亡,而成为青鱼咀派出所的痛。
冯晓玉气愤愤地说:“家暴有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绝对不能姑息。柳琴死讯传来,你知道蒋警官有多后悔吗?他当时坐在警车里就不停地唠叨,说早知道还不如让他们两个离婚,责怪自己没有做后续跟踪。所以,劝和不劝离那得看实际情况。如果是早就腐朽的婚姻,还留着做什么?”
虞敬你被冯晓玉这一顿数落,顿时不知道应该回什么,抬手抓了抓后脑,憨憨一笑。
孙羡后和虞敬共事多年,一直住一间宿舍,亲如兄弟,看到他被冯晓玉说得不敢回嘴,便帮他说了一句:“哎,这个事儿吧,也不能完全怪蒋警官,毕竟派出所的事情多,不可能天天盯着柳琴家。柳琴既然报过一次警,那第二次欧庆国打她的时候,她完全可以再次报警嘛。”
冯晓玉一听,霍地站了起来,像连珠炮一样冲着孙羡兵嚷嚷开来:“你懂个屁!你们是大男人,根本不懂女人心里的苦。柳琴本来就胆子很小,好不容易鼓起勇气报过一次警,结果警察高高举起、轻轻放下,根本就没有惩罚欧庆国,那她哪里还有勇气再一次报警?”
“柳琴是个弱女子,看到警察维护欧庆国,肯定心灰意冷,有了什么事情也不敢再寻求警察的帮助。再后来她有了孩子,一心都扑在孩子身上,孩子也就成了她的软肋,更不敢反抗欧庆国。”
“你知道什么叫做弱女子吗?这个弱不仅是指她身体柔弱,更多的是指她见识浅、胆子小,不懂得怎么去保护自己,不敢过多占用公共资源。对这样的弱女子,警察就应该主动去保护她,而不是被动的等着她报警。”
冯晓玉的话,让在场的所有人都沉默下来。
俗话说得好,清官难断家务事,但是如果涉及到家暴呢?涉及到精神和身体的双重伤害呢?这个时候是一味的和稀泥,还是坚决拿起法律的武器保护弱势的那一方?
梅玉东第一次听到警察这么为弱女子说话,胸口有一种巨大的暖流,自脚底一直伸到头顶,整个人随之颤栗,她想说话,可是喉咙口仿佛被棉花堵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难道梅玉东不知道自己在这个家里面的家庭地位不高吗?难道她不知道婆婆对她的咒骂是一种欺辱吗?难道她不知道丈夫对她的冷落忽视是一种冷暴力吗?
她知道的。
到了晚上,拖着疲惫的身躯躺在床上,身边是早已熟睡的丈夫,看着黑黑的天花板,梅玉东曾无数次问自己:这样的生活,还要继续过下去吗?小时候在福利院和柳琴一起憧憬的美好生活,难道就是这样的吗?
她知道这样的日子不对,可是她不知道如何反抗,更不知道离开这个家之后她能够做什么。
如果这个时候有人告诉她,如何去寻找政府的帮助,如何去寻求法律的保护,怎样才能找到一条合适自己的路,她会毫不犹豫的跟着走出去,开始她新的人生。
越想越激动,梅玉东的眼睛里迸射出灿烂的光芒。
她猛然站了起来,大声说:“我,我想走,我不想过这样的日子。我有手有脚,可以找到工作,我带着宝珠过日子,我不怕的!”
听到梅玉东的话,冯晓玉兴奋地回应:“梅姐,如果你下定决心离开那个家,我一定帮你!”
夏木繁问梅玉东:“你想好了吗?”
夏木繁的眼神里写着理解与怜惜,这给了梅玉东勇气。
梅玉东点了点头:“我想好了。”
夏木繁问:“如果你丈夫同意你将笑笑接过来抚养,那你还会和她离婚吗?”
梅玉东苦笑:“你不了解赵鹏海,他不可能同意我把笑笑接到家里来。再说了,老房子只有两间卧室,笑笑住在哪里?”
夏木繁再一次问:“万一你丈夫妥协了,愿意抚养笑笑,并承诺和你一起解决居住问题呢?”
梅玉东犹豫了一下,但很快态度就坚决了起来:“我婆婆这几年脾气越来越大,横竖看我不顺眼,不管我怎么用心伺候的,她总是嫌弃我,说我这也不好那也不好,我不想笑笑在这样的环境下长大。小琴不在了,她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我不能让笑笑每天面对一个恶毒、自私不知感恩的老太太。”
说到这里,梅玉东的眼神越来越坚定:“我和小琴一样,都渴望有一个家,渴望有一个真正属于自己的血脉亲人。我跟赵鹏海说过很多次,希望能够有一个我们自己的孩子,可是他总是不情不愿,说如果我们有了孩子,就没有精力照顾好母亲。他是母亲一手养大,很有感情,不想让他母亲受苦。”
“现在我有孩子了,笑笑就是我的孩子。有了孩子,我就有了亲人,我会尽可能的照顾她,用心呵护她成长。我希望她能够长成像你们一样勇敢自信的姑娘,而不要像我和小琴一样胆小、懦弱、不敢反抗的受气包。”
夏木繁再一次确认梅玉东的想法:“你是铁了心的要离婚吗?”
梅玉东没有丝毫犹豫,重重点头:“是的,我想和赵鹏海离婚,带着笑笑好好生活。”
说到这里,梅玉东有些不确认的看一下夏木繁,犹犹豫豫的问:“你们警察真的愿意帮助我吗?如果可以的话,能不能请你们帮我介绍一个工作?做什么都行,我能吃苦,不怕累,力气大的很。”
夏木繁还没说话,冯晓玉已经高高兴兴的答应了下来:“只要你有这个决心,我们一定帮你。你能任劳任怨地照顾那个瘫痪的老太太七、八年,当一个住家保姆绝对没有问题,现在愿意照顾失能老人的保姆很俏,给出的待遇挺高。放心,我们帮你找,肯定能找到工作。”
梅玉东终于松了一口气,握住冯晓玉的手上下摇晃着,不断表达着自己的感谢:“谢谢,谢谢警察同志,你们真的非常非常好。别的工作我可能不行,但是做保姆绝对没问题,我会做饭,干家务也麻利,照顾病人有经验,只要让我带着笑笑,我做什么都可以。”
离婚需要双方同意,现在梅玉东的问题是解决了,可是赵鹏海那边呢?
夏木繁问:“赵鹏海会同意离婚吗?”
梅玉东不解的看着夏木繁:“他为什么不愿意?赵鹏海一直都嫌弃我,嫌我笨,嫌我没有文化,嫌我长得胖,说带我出去丢人。我婆婆也总是骂我拖累了赵鹏海,说要不是赵鹏海看我无亲无故太可怜,他早就把我休了。既然不满意我,那和我离婚,再找一个有文化有知识的漂亮姑娘结婚,不是正合了他们的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