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细花再一次闭上了嘴。
这一回,换夏木繁冷笑:“你看,你口口声声说她做了恶事却没有报应,但当我询问内情时却选择维护钟映红。看来,你与钟映红才是一伙的吧?”
龚卫国在一旁看着夏木繁不断挑衅贾细花,不由得心中暗笑。听到她说贾细花与钟映红是一伙的,心口一缩,知道贾细花恐怕要炸。
果然,贾细花像踩了尾巴的猫一样跳了起来。
“我怎么可能和她是一伙的?她是个坏人!她用钱买了我的儿子,她不要脸!”
话一出口,贾细花突然颓然坐倒,像个泄了气的皮球一样捂住了脸:“不不不,我发了神经病,我乱说的,没有这样的事,没有这样的事。我儿子早就死了,已经死了。”
审讯室里突然安静下来。
贾细花刚才说十年前生下儿子却不幸夭折,难道她儿子并没有死,而是被钟映红花钱买了去?
思及贾细花对亮亮出乎寻常的关心,夏木繁眼睛眯了眯:“贾细花,你在害怕什么?害怕影响亮亮现在的幸福生活吗?”
贾细花低着头,双手十指交叉握着,死死地握着,指节泛白、指尖紫红。
夏木繁趁热打铁:“亮亮是你的亲生儿子,是不是?”
贾细花的泪水再一次滴落,一颗一颗滴落在膝盖上,她的声音里透着无限的悲凉:“不是。”
夏木繁步步紧逼:“你不说也没关系,我们警察有办法验证你和亮亮的亲子关系。”
贾细花抬起头,泪眼模糊,近乎崩溃地嘶吼:“我说了不是,不是,不是!亮亮不是我生的,他是钟映红和姜政的儿子!”
贾细花异乎寻常的反应,让夏木繁确定,今年十岁的姜家亮正是她那“夭折”的儿子,而钟映红花钱买下了他。
如果是这样,贾细花是否与花姐打过照面?
是不是因为曾经打过照面,所以花姐才会指使蔡玉铁将贾细花烧死的狸花猫送到熊猫馆,引来警察追查,好把贾细花除掉?
花姐到底是谁?
夏木繁站起身,走到审讯室的饮水机旁,倒了一杯水递到她面前,温声道:“别哭了,喝点水吧。”
贾细花现在已经完全没有了自己的主张,听话地收住泪接过水,可是拿着杯子却不知道应不应该喝下去。
夏木繁知道贾细花受到的刺激已经够多,如果想要让她开口说出所有往事,唯有春风化雨,徐徐图之。
略等了等,等到贾细花低头喝水,夏木繁才开口说话:“你放心,警察有保密条例。如果你不希望影响亮亮现在的生活,我们不会告诉任何人。”
贾细花的一颗心七上八上,忽而被高高吊起,忽然又荡到谷底,她的心理防线彻底被摧毁,只得选择相信眼前这个女警:“你们,真的会帮我保密?”
眼见得火候差不多了,夏木繁坐回审讯桌后,开始询问。
“你的儿子是哪一年、在哪家医院出生?为什么要把他卖掉?买孩子的那个人是谁?你怎么能确认亮亮就是你的孩子?”
第212章 故事
贾细花故事有些悲伤。
十年前的春天,那是1990年的3月。
春寒料峭。
贾细花和丈夫万有福来省城星市打工一年多,儿子刚刚两个月,正是活泼可爱之时,夫妻俩感觉生活越来越有盼头,向来体弱的万有福却在工地晕倒,被工友们送到医院。一检查,竟然是肾衰竭。
站在星市第二医院的收费窗口,抱着孩子的贾细花心在滴血。
因为容貌被毁,贾细花一直没有什么自信,可是万有福很心疼妻子,结婚后一直对她呵护照顾。知道她害怕与人接触,带她来到远离家乡的星市,自己在工地做小工,留她在家中做事。
可是,好日子刚刚开始,万有福便病了,还是这么严重的疾病。医生说,必须透析才能活下来,可是透析的费用是个无底洞,根本就不是贾细花能够承担的。
怎么办?继续治病,没钱。不治,只能等死。
儿子很乖,白白胖胖,依在贾细花怀里甜甜睡着。贾细花将刚从银行取出来的钱递进窗口。透析一旦开始,就没有停歇的时候,这已经是她最后的钱了,不知道丈夫还能撑多久。
对贾细花而言,这世上最亲近的人是丈夫。即使是亲如父母和兄弟姐妹,都嫌弃她脸上和脖子上的伤疤,只有万有福的眼睛里没有丝毫嫌弃,满满都是疼爱与怜惜。哪怕是倾家荡产,她也要让万有福活下去。
只是现在她带着孩子,能怎么办?
万有福现在需要静养,根本干不了什么活,只能她走出去打工赚钱。可是孩子还太小根本离不开她,她怎么办?
交完钱坐在医院走廊长椅,贾细花抱着孩子掉着眼泪。眼下唯一的办法,只有把孩子送回老家,求公婆帮忙带着,自己则留在星市打工赚钱。
一个长相憨厚的男人走到她身边,悄悄问她孩子卖不卖,贾细花并没有生气,也没有喝斥他异想天开,而是抬起眼认真地看着那个男人,哑声问:“你为什么要买孩子?”
男人告诉贾细花,他爱人怀孕六个月不幸小产,大出血,摘除了子宫,从此以后不能再生育,看到贾细花怀中的孩子,他便动了心思,所以就想着来问一问。
男人态度诚恳,话语里充满对妻子的怜惜,这让贾细花意动了。
眼前这个男人穿着呢子衣,戴着手表,一双皮鞋油光发亮,显然经济条件不错。而且男人的普通话标准,说话礼貌客气,看得出来是个文化人。把孩子送给他,将来肯定不缺吃穿,能够受良好的教育,成为一个真正的城里人。
左思右想之后,贾细花同意了。
就这样,男人给了她三千块钱,抱走了孩子。拿到这三千块钱,万有福得继续住院、定期透析。
贾细花原本想着,拿到这三千块钱,万有福至少能支撑一年。这一年里只要自己勤快肯干,说不定就能赚到足够的钱,让丈夫活下去。
贾细花知道丈夫绝对不可能同意自己把儿子送人。他对孩子充满期待,怀孕期间经常抱着她的肚子喃喃低语,说着温柔的话语,等到孩子呱呱坠地,看到襁褓中的娃娃万有福激动得泪流满面。他恨不得一个人当作两个人使,拼命工作,就是想多赚点钱养儿子。
贾细花一狠心让那个男人抱走了儿子,谎称把儿子送回了老家,可是事情总有瞒不住的一天。在丈夫出院后,贾细花一咬牙,说儿子得了流感,夭折了。
原本想着只要自己慢慢哄着丈夫,万有福总会有接受现实的一天,没想到他的反应那么激烈,一口血喷出,病情陡然加重。
再后来,寒风冷雨袭来,万有福病情恶化,就此撒手人寰。
1990年的冬天,是贾细花一生最黑暗的时光。
丈夫病逝、儿子不见踪影,她从此孤单一人。
她无法原谅自己,疯了似地寻找那个买走儿子的男人,她拼死拼活地打工赚钱,攒了三千块钱,她想要把儿子买回来。
可是,她再也没有见过那个她只奶过两个多月的孩子。
听到这里,夏木繁问:“是个男人买走了你的孩子?”
忆及往事,贾细花对自己卖儿子的决定懊恼不已:“是。长得很像个国家干部。可是……我后悔了,真的,我好后悔!如果不把儿子送人,说不定有福还能多活一阵。他那么喜欢孩子,看到儿子在身边肯定会心情愉快,活得也能久一些。”
夏木繁问:“然后呢?这和钟映红、亮亮有什么关系?”
贾细花继续往下说。
万有福去世之后,贾细花把店铺盘了出去,自己在星市继续打工,她没什么文化,又容貌丑陋,保姆、服务员这些需要与人打交道的工作根本轮不到她,只能和男人一样在工地搬砖砌墙做些体力活。
后来,包工头发现她很有养花养草的本事,就让她帮着打理他别墅院子的花草,再后来,包工头赚了钱琢磨着开家公司,成立大鹏园艺公司,贾细花成了这家公司的资深员工。
钟映红去年搬到山水豪庭,请人打理院子,贾细花每隔半个月就会去一趟。她平时干活都是闷头做事,极少留意别墅主人,也从来没有和钟映红打过照面。
也是巧了,王秀珍是个寂寞的人,经常和贾细花聊天,一来二去两个人便熟悉起来。有一回贾细花口渴,王秀珍主动邀请她进屋喝水,贾细花看到了放在边柜上的全家福。
贾细花一眼便认出了那个男人。
就是这个模样憨厚的男人,花了三千块钱买下她的孩子。
贾细花眼神贪婪地看着照片中的男孩,那圆圆的脸蛋、亮亮的眼睛,和万有福多像啊。
一想到这就是自己的儿子,贾细花一颗心狂跳不已。
从此,贾细花开着车在山水豪庭里转悠,无数次偶遇钟映红和亮亮。
她见到钟映红衣着光鲜亮丽,牵着亮亮的手在小区里散步。
她看到钟映红从豪车上走下来,手里提着大包小包;
她看到亮亮牵着一条白色的京巴小狗,欢天喜地地奔跑着;
她看到亮亮抱着钟映红的胳膊撒娇,询问可不可以多吃一份冰淇淋,可不可以少写一点作业。
贾细花看到亮亮长得那么高、那么壮实,激动得眼泪不断地往下流。这就是自己的儿子,他长得多好啊。
亮亮并没有吃苦,他在钟映红与姜政的养育之下健康快乐地成长。
可是,她嫉妒。
贾细花内心无比嫉妒。
这是她怀胎十月生下来的儿子,可是却欢欢喜喜地叫着钟映红妈妈。
这是她苦苦寻找了十年的儿子,可是他对那只狗的依恋超过任何人。
嫉妒就像是虫子,不断啃啮着贾细花的内心。
痛到无法呼吸,贾细花必须要做些什么才能让自己内心恢复平静。
贾细花曾经试图接触亮亮,想和他说几句话。可是当她刚刚走近,亮亮就受惊似地远离,那只该死的京巴像疯了一样对着她狂吠。
钟映红冷冷地看着她,那眼神里充满了嫌恶:“你是谁?想要做什么?”
贾细花脸胀得通红,只得低下头走开。
即使走远,依然能听到钟映红的话语:“玲玲乖,以后再有这样的人靠近,你就咬她!”
还有亮亮那稚气的声音:“妈妈,这个人的样子好古怪啊。”
贾细花抬起头看着夏木繁,眼睛里透着委屈:“我看到了亮亮,那是我的儿子!如果他一直在我身边长大,他一定不会嫌弃我长得丑,你说是不是?”
夏木繁一时之间也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
贾细花戴着口罩、帽子突然靠近一个孩子,也难怪人家把她当坏人提防。可是,她这么一个性格敏感内向的人,陡然遇到分离十年的儿子,还能够隐忍到现在,也的确是一颗慈母心肠。
骂她吧,她年少容貌受损,好不容易找到个相互扶持的知心人,却又因疾病天人相隔,为了给丈夫治病忍痛把儿子卖了,身世的确可怜。
同情她吧,她不敢找钟映红的麻烦,却虐杀动物发泄内心的愤怒,实在可恨。
夏木繁长叹一声:“你打算认回亮亮?”
贾细花慌忙摆手:“不不不,我认回他做什么?他在姜家日子过得那么好,住在漂亮的别墅里,家里有保姆、司机,妈妈辞职在家照顾他,送他上市里最好的学校,将来肯定会读中学、大学,成为一个优秀的人。跟着我有什么好?一个丑妈妈,一个做园艺工的妈妈,到现在住的都是出租屋。”
贾细花自嘲一笑,笑声里充满了无奈:“跟着我受苦吗?何必呢?我只是想看看他,知道他过得好,我就放心了。”
不等夏木繁对她进行批评教育,贾细花已经抬起手狠狠地扇了自己一巴掌:“警察同志,我知道我做错了,是我烧死了那只野猫,也是我杀了那只京巴,我该死,我无能!我不敢骂钟映红,我不敢认亮亮,我只敢欺负那些小动物。我心理变态,我有罪!你们把我抓起来吧,我认罪。”
这么快就认罪了?
冯晓玉停下手中笔,有些出神。纵火,果然是怯懦者发泄愤怒的方式。
夏木繁双目微眯:“你杀死野猫之后,为什么没有就地掩埋,而是将尸体装进编织袋?”
贾细花垂下头:“是我的工作习惯吧。烧焦了,样子太难看,我顺手把它装进袋子,打算和车上的枯树叶垃圾一起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