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木繁观察着母亲的表情,看她眼神似乎认得路,心中一喜:“妈,你是不是想起来了什么?”
徐淑美甩了甩头,面色略显苍白,她抬起头看向四周,不等夏木繁带领,径直朝着自家老屋走去。
一步一步,徐淑美准确地找到了二十多年前嫁过来的婆家。
宽敞的地坪,南面对着村间小路,西面是菜地,竹篱笆围着,篱笆上缠绕着金银花藤。东面立着两棵槐树、一棵苦楝树。洁白的槐花、粉紫色的苦楝花开得正盛,香气四溢。
地坪北面一大片竹林,绿意掩映下一栋土砖黑瓦老屋安静矗立着。日子久了,木窗油漆剥落、墙面斑驳、檐下青苔遍布。
这栋房子,曾无数次出现在徐淑美的梦中。
这房子藏着徐淑美十九岁到二十六岁最美好的年华。
有甜蜜,也有过痛苦。
有欢笑,也有无数眼泪。
但不管怎么样,那都是徐淑美曾经的岁月。
郑惠菊走过来站在徐淑美身边,讨好地笑了笑:“淑美啊,进屋坐坐吧。你一走就是十六年,我和满银都想着你咧。那个,满银说今天回来,你们见见吧。”
嘴上邀请徐淑美进屋坐,但郑惠菊心底里却在骂娘。
就是这个没良心的烦人精,非要把人找回来!现在人回来了可怎么对待呢?说起来吧,她是满银的结发妻子,是夏家媳妇。可是她当时失踪得莫名其妙,大家都以为她死了,名字都从户口本上抹掉了,满银也另外娶老婆生了一双儿女,哪里还有徐淑美的立足之地?
偏偏村里人这几天一直在议论,唾沫星子快把郑惠菊、夏满银淹死,郑惠菊没办法只能做点表面文章。
徐淑美没有进屋,她看着郑惠菊,眼神有些茫然:“满银?”
这个名字,听上去有些耳熟。
可是,他是谁?
郑惠菊道:“对啊,我儿子夏满银,你的丈夫嘛。”
说完这话,她叹了一口气:“不过啊,你们现在已经不是夫妻了。你一跑就是十六年,总不好让满银一直为你守着嘛,他后来结了婚,生了一儿一女,在荟市开了家小超市,日子过得还不错。你莫怪满银啊,他也是没办法的嘛。”
徐淑美呆呆地看着郑惠菊嘴巴一动一动,依然什么也没有想起来。
夏木繁在她耳边悄悄说话:“妈,夏满银是我爸,不过他现在有自己的生活,你不用管他。”
徐淑美温顺地点了点头:“好的,木木。”
徐淑美脑子不太好使,但只是说话、行动有些迟钝,她能感知到别人是善还是恶。
与邹建章生活了十几年,虽然被照顾得周周到到,可是她总觉得自己的心破了一个大洞,时不时有冷风灌进来,让她冻得全身冰冰凉。
偶尔冒出来的记忆碎片让徐淑美看到村里的小姑娘便觉得无比亲切,下意识地会喊出“木木”、“宝宝”,只不过她发音古怪,村里人都以为她喊的是“摸摸”、“抱抱”,把她当成一个怪人、一个神经病。
见到夏木繁之后,听她“妈”、“妈妈”地喊着,徐淑美觉得心上的那个大洞终于被填满,整个人暖暖的。
——这个比自己还高、眉眼灵动、一脸倔强的姑娘,就是一直让自己魂牵梦绕的女儿木木,那个缠着自己讲故事、能够听懂猫猫狗狗说话的宝宝。
确认了夏木繁是自己女儿之后,徐淑美表现出了十二分的配合与依赖。
女儿说什么,就是什么。
女儿喜欢谁,那谁就是好人。
女儿讨厌谁,谁就是坏人。
现在听夏木繁用轻描淡写的语气说出“不用管他”,徐淑美自动将夏满银归类到“坏人”那一档。
郑惠菊原本还担心徐淑美回来之后死赖着她家不放,所以一直严阵以待。在她看来,徐淑美被拐了十六年,不知道跟过几个男人,名声早就坏到了极点,除了依附夏家她还能怎样?
可是现在,郑惠菊有些看不懂。
夏木繁与徐淑美似乎根本没有把这个家当回事,也没有把夏满银放在眼里,她们回来是为了什么?
围观群众忽然往两旁一让,分出一条通道来。
“满银回来了!”
“唉哟,一家四口都回来了。”
“有热闹看了。”
夏木繁扶住母亲胳膊,坚定地站在她这边。
徐淑美被动地抬起头,看向缓缓朝她走来的那个中年男人。
夏满银今年42岁,再婚对象名叫黄胜兰,是家中独女。
夏满银再婚后生下一女一子,女儿今年十三岁,儿子十一岁,一直住在荟市帮岳父家打理副食店,只在过年的时候才回老家看看老母亲。
人到中年,夏满银已经开始发福,小肚子突出,走路带着外八字。
他的模样也有了变化,一双眼角曲折的大眼睛,因为浮肿的大眼袋而显得有点凶,脸庞变宽之后原本俊秀的五官变得油腻。鬓边隐约可见的白发、眼角细密的皱纹,无不刻画着生活的印记。
黄胜兰紧紧挽着夏满银的胳膊,满脸防备地看着徐淑美,似乎在害怕她把自己的丈夫抢走。
迎上徐淑美的目光,夏满银呼吸一滞,胸口剧痛无比。
岁月厚待,徐淑美的容貌没有太大的变化。
十六年过去了,她的眼神依然如少女般清澈。
她到底经历了什么?
她是否记恨他的薄情?
黄胜兰察觉到夏满银的变化,干笑一声:“你就是徐大姐吧?我是满银的妻子。”
她还不忘将儿女拉过来:“这是我和满银的孩子,女儿叫黄薇,儿子叫黄瑜,快叫阿姨。”
郑惠菊的脸皮再一次抽了抽。
小儿子入赘,亲孙子、孙女姓黄,这是她一直以来的隐痛。
儿子为了攀高枝,连祖宗都不要了,丢人呐。
听到两个孩子礼貌地喊阿姨,徐淑美看向夏木繁:“他们是谁?”
夏木繁没好气地说:“不相干的人。”说罢,她拉着母亲转身就走。
这一家四口看着辣眼睛,见一次就烦躁一回,上大学之后夏木繁就没有再见过他们,就是怕自己控制不住想打人的冲动。
徐淑美点了点头,目光从夏满银脸上掠过,仿佛他是团空气。
夏满银心中一恸,甩开黄胜兰的手,急急地往前踏出两步:“淑美,我是满银,夏满银啊。”
年少夫妻,曾有过花前月下、恩爱缠绵,原本这段时光随着徐淑美的失踪被封存。可现在重新见到徐淑美,所有美好都被唤醒,夏满银这才意识到,他最爱的人,是徐淑美。
再婚的日子表面风光,但实际上夏满银生活得很憋屈。黄胜兰霸道蛮横,管他管得很严,他入赘黄家根本没有多少自由。
夏木繁挡在徐淑美面前,与父亲四目相对。
“我妈失踪两年,你就迫不及待要去给她销户再婚。现在我妈找回来了,你俩不再有关系。以后她和我一起生活,你不要再出现在她面前!”
对上夏木繁,夏满银的气势立马矮了一个头。
这个女儿他没怎么管过。
六岁之前,徐淑美把她看得跟心肝宝贝一样,走到哪里都要带着。
六岁之后,夏满银把夏木繁丢在乡下,自己则到县城打工。认识黄胜兰之后,除了给钱,夏木繁的成长他基本没有参与。
付出得少,夏满银难免心虚。
夏木繁上大学、上班他都不闻不问,现在女儿当上警察,凭一自己之力找回徐淑美,如此聪明能干的女儿,夏满银哪里敢和她对抗?
夏满银目光躲闪,讷讷道:“好歹,好歹我也是你爸嘛。”
郑惠菊看不惯孙女的强势,护着小儿子:“哪个教你这么和长辈说话的?那是你爸!要不是你爸给钱交学费、生活费,你想读大学?切!”
夏木繁捏了捏拳头。
这样的话,她听过无数遍。
就因为他是父亲,是给她钱读书的人,所以她必须感恩。
只是这一回,不等夏木繁反击,围观村民看不惯了,开始帮她说话。
“繁繁姓夏咧,满银出钱不是应该的吗?”
“生了不养,那不是连畜生都不如吗?”
“满银把繁繁扔在乡下,自己却在城里享福帮黄家养孩子,繁繁心里有怨恨也很正常嘛。”
眼前这一幕似曾相识。
徐淑美脑中闪过一个画面。
她抱着一个女娃娃,郑惠菊指着她的鼻子骂:“小丫头片子,你还稀罕上了?我跟你讲,赶紧生个儿子才是正经事,别一天到晚抱着这烦人精。”
夏满银抱着脑袋蹲在檐廊下,唉声叹气:“淑美,你就让我妈带着繁繁吧,我们去县里看看病,怎么就一直怀不上呢?”
几个坐在堂屋喝茶的村民,也在闲嗑牙,劝说徐淑美去县里看病。
“你又不是不能生,怎么不再生一个?”
“要是没个儿子,你将来老了怎么办?”
“丫头再好,将来总是要嫁人的嘛。”
太多信息涌进来,脑子似有针扎,徐淑美抬手扶着额头,闷哼了一声。
夏木繁慌忙弯腰察看母亲的脸色:“妈,你怎么了?头疼吗?”
徐淑美没有说话,额头有细密的汗珠渗出。
夏木繁顾不得与父亲争执,更没心思和奶奶斗嘴,她扶着母亲在一旁坐下,焦急地等待着。
医生说过,回到原先环境里可能会刺激记忆恢复,但这个过程会有些痛苦,需要对病人多一点耐心。
郑惠菊看到这场面有点害怕,忙推卸责任:“你们都看到了啊,我可什么都没有说,她要是有事跟我没有关系。”
夏满银有些担忧,凑近过来,小心翼翼地问:“淑美,你怎么了?”
夏木繁看到他那张满是讨好的脸,胸中愤怒喷涌而出。
他永远都是这样!
在别人眼里,夏满银是个好男人,虽然拿不了什么主意,但勤快、老实。
可是夏木繁知道他有多可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