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羡兵道:“他们越是怕,您就越要吵。如果沈奕彤真的交了辞职信,那领导就应该和她及时谈话,了解情况,怎么能放在办公桌上不理不睬?”
沈鸿云的眼睛里一丝光彩都没有,哑声道:“算了,只要彤彤能找到,这些都不重要……”
孙羡兵还想再说什么,却被虞敬拉住,轻轻摇了摇头。现在当务之急是确认沈奕彤的安危,镇政府是否推诿责任暂且搁置一边吧。
孙羡兵从鼻子里发出一声轻哼。
听到现在,他实在是窝了一肚子的火。
好好的一个人,在下班之后消失不见,镇政府上上下下竟然都说什么也不知道。要不是第二天发现人没来上班,恐怕连辞职信也被扔进了垃圾桶吧?
更可恨的是,沈奕彤失踪了,面对痛苦的家属,镇政府领导还敢打官腔说什么只给一个月时间,一个月不回来就开除她。
我勒个去!我还没找你要人呢,你倒先抖起狠来了。
这也是沈老师老实、要面子,要是遇上个厉害的,天天在镇政府门口撒泼打滚,赖在镇政府领导办公室要人,领导不理睬我就去市里、省里闹腾,我看你们头痛不头痛。
夏木繁拿起黑白复印件认真察看。
这封辞职信应该是写在镇政府发的信笺上,条纹清晰,题头写着“新樟镇政府”字样。字体秀丽、结构隽永、笔画清晰,一看就是练过的。
“沈老师,这是您女儿的笔迹吗?她以前练过书法?”
沈鸿云点点头:“是的,是彤彤的字。她静得下来,从小跟我临帖,书法算是小有所成。镇政府把她分到宣传科,也是因为她写得一手好字。”
确定是沈奕彤的笔迹之后,夏木繁开始关注辞职信的内容。
文字不多,但言简意赅,没有一句废话。大体意思是感觉在镇上发展受限,想辞职到大城市闯一闯,最后还感谢了领导的栽培与重视,希望同意她辞职。
最后的时间,写的是1996年4月12日,也就是星期五。
夏木繁问:“沈老师,您女儿和您说过辞职的想法吗?”
沈鸿云茫然地摇了摇头:“她从来没有和我们说过。彤彤二十一岁大专毕业时,我也征求过她的意见,不过她舍不得我和她妈妈,主动要求分配回镇上工作。九年过去了,虽然这里人少不热闹,经济也不发达,但毕竟是我们的家乡,彤彤从来也没表示过对小镇的嫌弃啊。”
沈鸿云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如果彤彤想离开,她告诉我们,我们会支持的,不过会建议她先不辞职,可以办个停薪留职,这样她去大城市闯几年,如果过得不好也能再回来。我和周老师退休了,有退休金,能照顾好自己,倒是她……不结婚、不生子,再一辞职,将来老了可怎么办呢?”
八、九十年代停薪留职的人不少,一批“下海”的人赚了钱,也有一批人混得很差,老人希望女儿不要贸然辞职,能够理解。
难道沈奕彤知道与父母商量会是这样的结果,所以坚决提交了辞职信?
夏木繁将辞职信放在一旁:“听说您女儿给你们留了言?”
沈鸿云从文件袋里又取出一张复印纸:“原件留在派出所了,这是复印的。派出所同志在检查彤彤宿舍的时候发现的,说是夹在一本书里边,应该是彤彤想给我们,可是后来不知道为什么留在宿舍里。”
夏木繁问:“夹在哪本书里?”
沈鸿云摇头:“不知道,派出所同志没告诉我。他们说这些都是重要的证物,不能给我。”
夏木繁没有再说什么,低头看着这份留言。
一模一样的字体,一模一样的言简意赅。
“爸,妈,请原谅女儿不孝吧。世界那么大,我不想永远被束缚在新樟镇,我想出去走走、看看。”
留言条没有落款,也没有日期。
沈鸿云的眼睛落在纸面,眼中有泪光闪动,心头有万千丝绪翻涌。女儿为了看看外面的世界,就这样一言不发地走了。女儿一直乖巧、懂事,他也从来不是阻挡女儿进步的自私家长,她怎么就这么狠心呢?
沈鸿云的声音里透着淡淡的哀伤:“就三行字,小小的一张留言条,这孩子心里有事,却一直没有和我们说。”
夏木繁问:“小小一张留言条,怎么说?”
沈鸿云用两根手指头比划了一下:“只有这么一点,应该是从本子上裁下来的纸条。我这是复印件,所以你们看不出来。”
看着眼前的复印件,夏木繁若有所思。
出于刑警的直觉,夏木繁对辞职信与留言条存疑。
公职人员辞职,递交辞职信之后等待组织审核,领导同意之后再办理相关手续。工资结算、退还单位各类福利,包括宿舍、借来的家具、电器等,最关键的是档案关系的处理。
沈奕彤在单位工作近九年,不可能不知道这些要求。她是一名党员,还有组织关系要处理,不可能悄悄递交一封辞职信,不等领导回复就扬长而去。
人活一世,各种社会关系不可能轻易舍弃。给父母留下一段话就玩消失?这是小孩子才玩的把戏,三十岁的成年人,不会如此冲动。
悄悄将辞职信放在科长办公桌上的人,写下留言夹在书里的人,是沈奕彤还是另有其人?
如果真是沈奕彤做的,那说明她是个极度以自我为中心、对家庭与单位充满憎恶、行事冲动莽撞的人。可是从沈鸿云的描述中、从餐馆老板的话语里,沈奕彤并不是这样一个人。
如果另有其人,那这个人居心叵测,罪该万死!
虽然痛心,但夏木繁此刻必须考虑沈奕彤被害的可能性。
凶手是谁?
深呼吸之后,夏木繁开始思索后续侦查方向。
如果沈奕彤被害,那先从杀人动机开始分析,努力寻找线索。
杀人动机之一,情杀。
夏木繁:“您女儿谈过恋爱吗?”
沈鸿云叹气:“没有。就是因为这个,我才操心的啊。”
夏木繁:“那她有没有追求者?”
沈鸿云想了想:“她上大专的时候有个同学很喜欢她,还来过镇上,可是毕业之后回了家乡,两人就没有再联系了。”
夏木繁:“她有没有暗恋的对象?”
沈鸿云摇头:“彤彤对爱人的要求有点理想化。咱们镇太小,优秀的男人大多去大城市发展,我没听她说过有心仪的对象。”
沈鸿云与爱人周鸾凤过了三十才有了彤彤这个女儿,从小便寄予厚望。两人都是老师,非常重视教育,一个管语文,一个管数学。沈奕彤没有让父母失望,乖巧听话,一路读书很顺利。
知识分子家庭严格教养出来的沈奕彤性格清高、敏感、自尊心强,有什么事都闷在心里,面对冲突她通常冷处理,很少与父母、朋友、同事发生争执。
沈鸿云想到女儿失踪前与他的争吵,后悔不迭,眼睛红通通的:“怪我啊,怪我!不谈就不谈吧,不结婚就不结婚吧,我为什么逼她。她要是出了事,叫我和她妈妈怎么活啊!彤彤一直都是好孩子,她很少和我们红脸,这回也是被我们逼得太狠了,不该啊!”
夏木繁很冷静地继续提问:“您女儿有没有可能悄悄谈了一个对象,只是没有告诉你们?”
沈鸿云连连摇头:“不可能,不可能,谈恋爱是好事,彤彤没必要瞒着我们。”
夏木繁道:“或许她觉得这个对象你们会反对呢?”
沈鸿云显然没有想过这个问题:“我们从来都不反对彤彤谈恋爱啊,都三十岁的大姑娘了,我们尊重她的选择。”
夏木繁看他还是没明白自己的意思,只得直接挑明:“如果对方有家室呢?”
如果是这样,那沈奕彤可能被害,也可能私奔。
——对方不愿意婚外情曝光,与追着他要婚姻的沈奕彤发生争执,失手将她打死。或者对方妻子知道丈夫出轨,将两人杀害。
——面对不容于世的恋情,两人约定私奔,悄无声息地离开新樟镇重新开启新生活。
面对夏木繁的假设,沈鸿云反应巨大。
他面色一变,霍地站起身来,厉声喝斥道:“不可能!彤彤是我一手养大,绝不可能做出违背伦理道德的事情来。我向来民主,她找个什么样子的男人我都不反对,哪怕对方学历不高、家里穷、长得丑、离过婚、丧偶带孩子……这些我都不反对,但唯有这条,绝对不行!人有礼义廉耻,岂能做出这样的事情!”
徐淑美忙起身安抚沈老师:“老师您别急。我知道,您教育出来的孩子一定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木繁他们只是也是为了办案,所以才把所有可能都要摆出来嘛。”
沈鸿云的情绪渐渐稳定下来,他颓然坐下,挥了挥手:“不用再说这个,绝对没有可能。彤彤是个好孩子,不可能做出破坏别人家庭的事情。”
好,情杀这条线暂时放下。
第二种可能,朋友之间因经济、情感纠纷发生冲突。
夏木繁换了个角度继续询问:“您女儿有特别要好的朋友吗?”
沈鸿云道:“有。她有个初中同学,叫方媛媛,卫校毕业之后分配到镇医院当护士,两个人从初中一直交往到现在,关系很好。这次周老师生病,多亏了方媛媛关照。”
夏木繁:“她们有没有争吵过?”
沈鸿云:“没有。”
夏木繁再问:“您女儿有没有借过钱给方媛媛?”
沈鸿云看了夏木繁一眼:“方媛媛家里条件是差一点,不过她很独立,就算借钱也很及时地还了。”
夏木繁问:“方媛媛知道沈奕彤去了哪里吗?”
沈鸿云摇头:“她不知道。”
夏木繁:“那她有没有发现沈奕彤失踪前有什么异常?”
沈鸿云:“警察和我都问过方媛媛,她说那段时间儿子感冒忙得团团转,根本没有时间和彤彤说话,也没留意有什么异常。”
夏木繁问:“你见到方媛媛的时候,知道好友失踪她什么反应?”
沈鸿云仔细回想:“很意外吧,说着说着就哭了,很自责。”
夏木繁示意做笔录的孙羡兵在这里做个标记。
即使可以排除掉方媛媛害人,但这个人必须重点调查。
女性有些话不好和父母说,但可能会向闺蜜倾诉。说不定可以从方媛媛那里能够得到一些重要的线索。
孙羡兵依言而行,在方媛媛的名字下面划了条波浪线。这是重要人证,后续还要继续跟进。
第三种可能,同事之间因为利益而产生冲突。
夏木繁问:“沈奕彤和同事关系怎样?”
沈鸿云道:“一般般吧。彤彤不喜欢争权夺利,和办公室同事君子之交淡如水,没听说她和谁更亲近一些。”
沈奕彤三十岁了还只是个普通文员,显然她并没想过要在仕途上更进一步,那与同事之间自然也就没有利益冲突。
剩下的,只有抢劫或激情杀人。
那也得有实施地点与诱因。
沈奕彤平时有没有消费习惯、生活习惯、兴趣与嗜好,一般下班之后会去了哪里、会和谁见面,周末休闲会选择什么方式、爱不爱看电影、喜不喜欢独特……这就成了调查重点。
夏木繁问:“您女儿有写日记的习惯吗?”
沈鸿云皱了皱眉:“以前为了训练她的写作能力,我要求她每天写一篇日记。不过因为我和她妈妈经历过十年运动,知道祸从口出的道理,一再告诫她不要写隐私的东西,也不要轻易写对某件事情的评价,所以彤彤的日记基本都是作文训练,并没有写什么心事。”
夏木繁追问:“那她应该是有写日记的,对吗?”
沈鸿云这回点了头:“是,她养成了良好的习惯。读书时期的日记本我都给她留着呢,上班之后我让她别再写了,免得被同事发现了鸡蛋里挑骨头,影响未来发展。”
夏木繁问:“刚才你说她的宿舍里没有发现日记本,是不是?”
沈鸿云眼眶一红:“是的,这孩子真的很听话,让她不写她就没有写。”
这一回,不等夏木繁示意,孙羡兵已经在日记本这三个字下面划了道双横线。这是重要物证,需要继续追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