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无人了的满是狼藉的储物室内,庚野和别枝坐在唯一的训练按摩床上。
少年脱下来衬衫,任旁边的女孩拿着棉花棒,碘伏,药酒,给他上药。
庚野背对着别枝,他身后有一片最狰狞的淤青,是刚关上储物室的门和那几个体育生动手的时候,被人从后面抄起凳子偷袭来的一下。
凶器么,已经在之前那声巨响后,四分五裂地躺在储物柜底下了。
它给庚野背上留下了一片立竿见影的青紫。他肤色原本就白,还是冷调那种,这样一片血色的淤伤密布,视觉效果上骇人得很。
起初庚野还没听到动静,但是身后棉花棒沾着药膏,擦着擦着,他就听到了一声很轻的,像是呼吸的闷声。
“?”
庚野回头,牵动了背肌伤痛,他拧眉,不过不是因为疼,而是侧身坐在他身后的女孩,她一边耷着眼睫换棉花棒,一边无声地掉眼泪。
也不知道掉多久了,她哭起来总是安安静静,不说话,也没表情,一点声音都没有。
像种奇怪的、庚野从没见过的小动物。
但这反叫庚野眼神凝沉,以为她也伤了哪儿。
“……没有,我没伤到,”大概是察觉他想法了,别枝抹掉眼泪,安静地在碘伏瓶盖里蘸满棉头,“只是看起来,很疼。”
庚野长松了口气,骤然松弛下来,被牵动的背肌传递的痛感叫他眼角都抽跳。
他却松懒着声线:“你的痛点低到,连视觉也能传递了?”
“嗯,”别枝应声,抬眸,“你疼,我就疼。”
少女眼眸澄净,琉璃似的,不见波澜。不像说情话,像是在讲平铺直叙的事实。
庚野在她眼底兀地一停。
或许是几秒钟,又漫长得像一个世纪,他终于回过神,喉结在颈线上滑动,庚野闷咳了声,转回去。
藏在灿金色的碎发间,少年的耳廓微微透起红。
“……谁说我疼了。”
他嗓音刻意压低,故作镇定。
别枝给庚野用碘伏消过毒,又换上了药膏,最后林哲跑去买来的一包棉花棒和两管外伤药几乎要捏完了,才勉强盖过他全身上下的伤。
最后一处在颈后,别枝跪立在训练床上,将最后一点药膏挤出,然后拨起少年颈后的碎发。
跟着她一怔。
灿金色碎发下,藏在发际位置,刺着一串漂亮的花体英文字母。
【Midnattssol】
“这是……什么?”
“……”
大概是上药的时间太久,庚野靠着训练床旁的白墙,快睡过去。听见她的发问,停了几秒钟,他似乎很轻地笑了声,嗓音懒散也困倦,“文身,没见过么。”
他说得漫不经心,有种坏学生对好学生的调戏。
别枝用药棉轻擦过它之下的伤痕:“我是想问,这个单词什么意思,是英文吗?”
“挪威语,Midnattssol,它的意思是,”庚野说。
“午夜太阳。”
直到很多年后,别枝都能记起,自己在第一次听到那句挪威语时,胸腔里那种难以言喻的怦然。
后来她还去过它名字起源的那个国家,听过它另外的翻译,极昼,或是至日之梦。
也很美,但都比不过他说出口的那一刹那。
就像某个幻想被具象化,她看着面前的少年,一如望着极北之境内那颗在漆黑午夜里灼灼耀目的太阳。
那种情绪在她身体里积蓄,胀满,叫她指尖颤栗,凉冰冰地抵在了少年颈后的文身上。
指腹下原本松弛的肩颈薄肌蓦地绷紧。
庚野一顿,掀起了漆黑的睫。
“?”
在他回过身前,听见了耳畔,女孩颤如蝶翼的轻声:“庚野,不要再像今天一样了,好不好?”
少年停住,修长的背脊又松弛懒怠地靠回,他低声笑:“我哪样了。”
女孩沉默。
庚野却听懂了。
他靠着墙,翻坐过身,长腿懒懒从训练床上垂下,从低处挑起的眼神散漫又骀荡:“让你害怕还是失望了?但怎么办好,别枝,我从小到大都是这样。”
“是你对我有奇怪的期望。”
“我本来就是烂泥一块,连我家里人都不指望我能改变,你为什么就总想把我捏起来……”
少年漫不经心地蜷腹,上身向前倾压,凌冽好看的黑漆漆的眼眸凑近她,他瞧着她笑,
“你是女娲啊。”
“……”
别枝垂下了眼。
直到庚野靠回身前,忽然听见女孩轻而坚定的声音。
“不是。”
“?”庚野刚想笑她反射弧长。
就见别枝再次掀起眼帘。她细白的眼尾沁起余痕,长睫还沾着刚刚没流尽的泪。
像叫春雨濯洗过的琥珀色眸子,女孩一眨不眨地望着他。
“不要烂在泥里,庚野。”
像轻薄而锐利之极的刃,一瞬就划开了少年眼底的漆沉。
他转身,要下床。
只是在长腿踩实的一瞬,身侧女孩支起跪坐的腰,抬手揽住了他。
不等庚野僵住的身体反应,别枝就从他身侧环拥上来。
那是一个轻极了的,柔软拥抱。
“是你拉住我的,所以我知道,你不是你说的那样,”女孩的呼吸洒在他颈后,烫得Midnattssol刺青微灼,“庚野,答应我好不好。”
那一刻是鬼使神差。
庚野嗓音干涩,喉结沉滚,“答应什么。”
“答应我,你会和其他人一样,会好好学习,遵守纪律,考进一所大学里。要平平安安地长大,不再打架,不再这样满身的伤。答应我你将来要变成很好很好的人,走很长很长的路,看很多很多的风景……”
去做一切她可能没有时间和机会做的事。
像午夜里那颗太阳。
别枝的指尖轻轻按在他颈后的刺青上,她阖上眼,眼泪无声地从睫尖坠下,落到少年颈后,又滑进他领口。
“答应我……”
“不要烂在泥里,要到云端去。”
黄昏被夜色消磨。
收尽余晖的室内清冷,寂静漫长。
在最后一抹晚色落入地平线前,少年轻叹了声,长腿踩地,起身。颀长的影子拉直,他侧回身,面朝女孩折低了腰腹。
庚野撑在训练床边坐着的女孩面前,抬手擦掉了她眼角的泪痕。
“……好。”
他语气薄,轻慢,又重于千钧。
“答应你的,庚野说到做到。”
-
因为高烧不退,别枝请了一天半的病假后,终于在周三下午重返岗位。
她的烧还是没完全退,中午离开家前量过,仍有38.3℃的余温,但比起昨天屡破39℃的高烧已经算低了。大一新生辅导员的工作实在太多,别枝也只能强撑着来。
办公室里似乎少了一批老师。
毛黛宁也不在。
“别老师,身体好点了吗?”对桌的徐成磊关慰地问。
“低烧,没关系。”
别枝扶着办公椅坐下,顺口问了,“毛老师他们有什么活动?”
“哦,大二他们军训了,昨天开始的。”
“这样……”
别枝了然。
山海大学的军训为了和新生繁忙的入学教育周错开,统一安排在大二学年刚开始,毛黛宁今年带大二物理系的,这会应该正在操场上受苦受难。
望了眼窗外的烈阳,别枝在心里同情了一下此刻的毛毛和明年此刻的自己。
“别老师,听说你和你男朋友分手啦?”
办公室里,身后方向兀地响起个女声。
别枝停了停:“嗯。”
女孩背影如常,像是丝毫没被这话干扰到半点情绪,仍是低头处理着昨天病假遗留下来的工作。
办公室里其余人却比她这个当事人还八卦。
“真的啊?我还以为他们瞎传的呢。”
“就前天中午,抱着一大束玫瑰花,堵在咱们理学院办公楼门外那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