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间浓烟再度向闻亭丽扑来,她瞄准茶水间的方向一路冲过去,火势还未蔓延到里头,穿过茶水间,待要一鼓作气冲进露台,没想到火势一下子蔓延到门框,滚烫的火苗直冲她而来。
这一来,前后都无退路可言,闻亭丽对着露台方向大喊起来:“来人啊,救命!”
房间里温度越来越高,浓烟也越来越厚,看到茶水柜边上有条毛巾,闻亭丽忙将茶水桶里的水哗啦啦倒在毛巾上,迅速将湿毛巾捂住嘴巴,拼命往外一冲。
走廊上的火基本在天花板上蔓延,前路暂时还没有被堵住,不愁不能顺利逃出去。
没想到,冲是冲了出去,却不小心重重摔倒在地上,半晌都没爬起来,挣扎间,听见前方传来脚步声。
来人像是在找寻着什么人,每跑到一扇门前,就会停下来猛地踹门。
随着这人的闯入,走廊上的房门被一扇扇大力踹开。
怪的是,这人明明很焦急,却是异样的沉默。
只是找,只是万分焦灼地找,始终不曾发出半点声音。
随着希望一次次落空,这人的动作渐渐开始透出一种仓皇和绝望的况味。
轰隆一声,天花板上又有一块梁掉了下来,震得地板嗡嗡作响,高涨的火焰伴随着股股黑色浓烟,似能吞噬世间万物。
那人猛地呛了几声,脚步顿在哪里,这次除了沉默和慌张,还有一声声剧烈的喘息。
闻亭丽脑子像是进了一团团迷雾,仍在地上发懵,忽然听见前方有人极为艰涩地喊出一句:“闻亭丽。”
是道年轻男人的嗓音。
闻亭丽心中一震。
短短的三个字,却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似的,像是没有办法了,不得不用尽全部的力气喊出来。
闻亭丽身体开始微微发抖,这声音她听过一回就忘不了。
艰难地喊出第一声后,那人立即又低喊:“闻亭丽。”
这回顺利多了,只不过这个人仿佛没习惯这样大喊,喊一声,便会停顿一下。
从这人的音调里,能听出他此刻心中有多着急。
“闻亭丽。”他喘息着,很吃力地,一声声喊道,“闻亭丽。”
似是因为得不到回应,他猛往楼上跑去,闻亭丽浑身一个激灵,用尽全力喊道:“我在这儿。”
那人立即捕捉到了她的声音来源,迅速回转身,疾步朝她这边奔过来。
一个身影随着光影一同出现在她的眼前。
闻亭丽喉间直发酸,眼泪涌出来,睁大眼睛看着上方的脸,可不等她看清他的表情,这人就一把将她紧紧搂到了自己的怀中,抱起她向外逃。
第65章
闻亭丽醒来时只觉得浑身酸痛。
房间有点昏暗, 耳边异常安静,她呆呆环顾四周,脑中像水洗过似的一片空白。
毫无预兆地, 一些零碎的记忆片段铺天盖地朝她涌来。
熊熊的火焰,令人心惊肉跳的嘈杂声响,冲天的黑烟中, 有个人在焦灼寻她。
“闻亭丽!”
这声音, 哪怕是在梦中也能让她的灵魂发抖。
她像中了电一样从床上弹起。
“闻小姐,你醒了。”房里的灯被人捻亮,有人快步朝床边走来。
闻亭丽茫然地看着前方,半晌才认出那是路易斯诊所的梅丽莎护士。
“我这是在哪儿……”闻亭丽勉强停顿了一瞬, 马上用急切的语气问, “陆先生呢?”
这一发声, 她才发现自己的嗓子像吞了一大把沙砾似的,哑痛难言。
“先别动。”梅丽莎温和地扶住她的肩膀,“你在火场呛了不少浓烟, 目前还在观察阶段, 先喝点水看看情况, 若是有不舒服的感觉,我得马上去告诉路易斯大夫他们。”
闻亭丽注意到自己在陆公馆的客房, 这下哪里还躺得住。
“陆先生他在哪儿?火扑灭了吗?他有没有受伤?我要去找他。”
梅丽莎强行扶住闻亭丽。
“程主任和路易斯大夫这会儿正在给陆先生治疗, 目前你们都需要好好治疗和休息。”
“他伤得很重吗?为什么来了这么多大夫?”她几次要下床, 无奈拗不过梅丽莎, 急得将梅丽莎手里的水杯夺过来一口气喝完,“您瞧, 水喝完了, 一点不舒服的感觉也没有, 我真没什么大碍,让我去探望探望陆先生好不好。”
梅丽莎无奈去找路易斯汇报,不一会儿走廊外就传来了好几个人的脚步声,进来的除了路易斯大夫,竟然还有几位惠群医院的内科大夫。
路易斯大夫负责检查闻亭丽的神经系统,其他大夫用听诊器给她肺部听诊。
“怎么样?”闻亭丽一会儿仰头看看左边的路易斯,一会儿仰头看看右边的程主任,“我可以下地了吗?”
几位大夫互相交流几句,大约是认为闻亭丽的状况还不错,态度便有些松动。
“我们建议闻小姐继续卧床休息,再说陆先生这会儿已经睡着了,要看也只能明天再去探望他。”
“只在门口看他一眼就好,我想亲眼确定他没有大碍。”
在闻亭丽的坚持下,路易斯终于同意梅丽莎搀扶闻亭丽去楼上探望陆世澄,刚到楼,就看到邝志林和一位身材高大的女大夫在某间卧室的门前说话。
邝志林一贯喜怒不形于色,这会儿脸上却洋溢着喜色。
“上一次开口说话是遭人暗算,这一次是因为火灾,也许真就像凯琳博士所说的,只有面临真正的绝境时才会激发本能……邝某是相当惊喜的,要知道今晚澄少爷在火场外接连交代了三句话,句句都口齿清晰,就不知这一情况能——”
说话时瞥见闻亭丽,两人同时打住了话头,邝志林面上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但他旋即就热忱地朝闻亭丽快步迎过来。
“闻小姐醒了。”
闻亭丽却只望着邝志林身后那扇紧闭的房门。
“我想进去看看陆先生。”
邝志林却用激动的腔调说:“闻小姐,你知不知道澄少爷能说话了,邝某想问你一些事情。”
那位女大夫忍不住在旁插话:“这位是?”
“瞧我,一高兴就忘了做介绍。”邝志林对闻亭丽说,“这位是凯琳博士,她是心理学专家,专门负责治疗澄少爷的哑病。”
“您好。“闻亭丽俯身向凯琳博士行礼,凯琳博士扶住闻亭丽的胳膊,“不必客气,我听邝先生说,失火的时候陆小先生同您在一起,能否请闻小姐同我们详细说说当时的情形?”
“我困在火场里出不来,我听见他来找我,他、他很清楚地叫我的名字。”
凯琳博士表情有点困惑:“在当时那种情形下,您能准确分辨出那是陆小先生的声音?”
闻亭丽刚要答,路易斯大夫在旁笑着解释说:“忘记同凯琳博士说了,陆小先生第一次在病中开口说话,也是这位闻小姐在边上听见的,所以我想她不论听错谁的声音,也不会听错陆小先生的声音的。”
凯琳博士顿有所悟,含笑注视着闻亭丽说:“那我明白了。”
邝志林送她下楼时,凯琳博士低声同他说了几句话,闻亭丽趁这工夫便要入内去探望陆世澄,却被几个随从拦在门口。
邝志林赶忙返回来:“请让闻小姐进去。”
又悄悄把她拉到一边:“进去之前,请允许我再问你一点事。”
他将闻亭丽领到对面的房间,里面有沙发,他示意梅丽莎扶闻亭丽在沙发上坐下,然后,他屏退了所有人,只留了路易斯大夫和梅丽莎护士在门外等候。
坐定后,邝志林谨慎发问:“今晚这场失火究竟是意外还是人为,闻小姐心里可有数?”
闻亭丽想起杂物间那扇突然推不开的门,恨声说:“有人蓄意纵火!失火之前,我被人锁在化妆间里,而且现场被人提前洒了汽油,不然火势不会蔓延得那样快。”
“所以这场火会不会就是冲着闻小姐来的?”
闻亭丽沉着脸说:“极有这个可能,前段时日就有人跟踪过我,只不过当时没出什么事,我猜那人早就想动手害我了。”
邝志林表情益发严肃:“冒昧问一句,闻小姐这半年可曾得罪过什么人?”
“要说老仇人,只有一个邱大鹏,还有一个邓天星不知道算不算,此二人已经许久没露面,但暗地里究竟做了什么勾当暂未可知,但——并不能就此断定没有别的嫌凶。至于别人,我成天不是在学校念书,就是在剧组拍戏,结交新朋友还来不及,哪有机会得罪什么人呢——”
她脑中闪过一个人影,急声发问:“我们片场的老卢可逃出来了?当时他跟我一样被堵在片场了。”
“放心,都出来了,当时还是这位卢先生去找的澄少爷,澄少爷虽在附近的马路上,却不确定你是不是还滞留在棚里,所以并未第一时间冲进火场……这些都不说了,澄少爷将闻小姐救出来之后,因为担心片场里还有人,马上通知了贵公司和法租界消防署,不久就将火扑灭了。过后经黄导演现场清点人数,证实她们公司的人都在外头,假如今晚这场火真是有人蓄意放的,目标多半正是闻小姐,那位老卢只是受了池鱼之殃。”
又正色说:“这件事不会就这样稀里糊涂过去的,巡捕房已经开始着手调查了,陆家和黄金影业也会全力配合警方,相信真相很快会水落石出,闻小姐自己若是想起什么线索,记得第一时间告诉邝某。对了,澄少爷救出闻小姐后一直咳嗽不止——”
闻亭丽神色一紧。
邝志林安抚性地抬手往下摁了摁:“大夫说,可能是吸入性肺炎,需要静养几日,用过药后澄少爷就睡下了,我猜这会儿也快醒了,闻小姐最好进去看一眼就出来,你们是病人,眼下都需要休息。”
他把闻亭丽送到陆世澄的卧房门口,自己带着梅丽莎退到了一边。
闻亭丽轻轻拧开门把手。
来过陆公馆好几次了,但还是第一次进到陆世澄的卧室里面,一进去,先看见了一间起居室,原本她没有心思打量房内的陈设,然而一想到这是陆世澄的卧房,于好奇之外,还有一种浓浓的亲切感,浅灰色墙壁,镀金椴木家具,两排白色玻璃窗比寻常人家的天花板都要高。
这会儿天色已经见亮了,淡蓝色的天光从窗外照进来,柚木地板因历年来吸饱了蜡,在晨曦的照射下反射出一种柔亮的光泽,墙上挂了着一副中国名家水墨画,一切都笼罩在一种典雅安静的氛围里。
径自从右边那扇门走进去,原来里面那间才是睡房。
进去,就见陆世澄睡在床上,闻亭丽下意识收住脚步。
陆世澄睡得正沉,床边摆着好些药瓶,在门口屏住呼吸等待几秒,确定自己的到来没有吵到陆世澄,这才继续迈着极轻的步伐走到床边。
陆世澄睡觉时历来安静,可她一到床边就注意到他的呼吸比上次养伤时粗重几分,这大概就是肺炎的缘故,她轻手轻脚坐到床边的沙发上,端视着陆世澄的睡脸。
又瞧见他露在被子外头的胳膊上敷着一层亮晶晶的药膏,凑近看,那竟是一处烧伤。
闻亭丽呼吸一滞,连忙小心翼翼端起他的胳膊细看,谁知这一碰,陆世澄闭眼皱眉在枕上转动了一下脑袋,忽然像是惊醒了,竟以迅疾的速度从枕头下面摸出一把枪对准她。
两人的视线就这样在半空中相撞了。
陆世澄的黑眸里残留着睡意,额发散落在额头上,乍看有点孩子气。但他的状态是成年人特有的防备和机警,这大概是自小在某种环境中成长时养成的习惯,睡觉时也不会完全卸下防备。
看清是闻亭丽,他也像是滞住了。
闻亭丽呆愣片刻,结结巴巴说:“我很担心你的伤势,所以来看你。”
陆世澄定定注视闻亭丽片刻,沉默着收回枪,一头倒回床上,可才躺下去,似乎觉得这样不太妥当,又背靠床头坐起来,闻亭丽一眼就认出他身上的樱白色睡衣是当初她买的那件。
陆世澄先是抬眼看看窗外的天光,继而转头淡淡瞥她一眼,不期然看见闻亭丽正一脸甜笑看着他。
“昨晚你怎么来得那样及时?”闻亭丽的声音小而甜,“你当时就在片场外头对不对?你不放心我?”
陆世澄闭了闭眼,掀开被便要下床,闻亭丽忙起身按住他的肩膀:“要喝水么?我帮你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