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亭丽狐疑打量着刘梦麟,前两日这张脸还肿得像猪头,可现在他非但不肿了,就连嘴角的溃烂也好了不少。
“发生什么事了?”她警惕地问,“您不打算告我了?”
“不告了不告了。”刘梦麟谦虚地摆摆手。
“失火的罪名不往我头上安了?”她嘴角噙着一丝笑意,一双清凌凌的眼睛却不见一丝笑意。
“不安不安了——不是,你这叫什么话,都说了这是一场误会,何苦再说这些赌气的话?”
闻亭丽气得想笑,待要追问,忽见那边一帮宾客簇拥着一个人下楼来,心里顿时变得亮堂起来,对着那人瞅了一晌,拔脚就朝那头走去。
陆世澄刚走到花园里,就听背后有个人脆生生对他说:“站住!”
他想了一下,在原地停下脚步,然而并未回头。
闻亭丽从后头走到他面前,仰头对他说:“我就知道是你。”
陆世澄没作答。
“刘老板那里,是你帮我出了钱对不对?”她离他很近,身上也不知涂了什么,幽甜的气息拂过他的鼻端,他忍不住把脸转向一边。
闻亭丽马上挪腾两步,继续将脸庞对准他。
“为什么不说话,不敢回答?还是不方便回答?上次宁肯将整栋房子让给我也不肯跟我待在同一个屋檐下,这次又为何要帮我,我有说过要接受你的帮助吗?”
陆世澄冷不丁开腔:“你不冷吗?”
闻亭丽愕然随着他的视线低头,刚才为了追他,她连外套都忘了披,现在身上只穿一件很薄的晚礼服,一阵风冷风吹来,情不自禁打了个哆嗦。
“不想生病的话,闻小姐最好还是回屋里待着。”他淡淡说完这话,绕过她向前走。
她再次追上去,伸直双臂拦在他面前:“十三万大洋可不是小数目,你不说清楚是以什么样的名义和身份来帮我,我是不会接受的。”
又吹来一阵风,那股寒意直吹进骨头缝里,她扛不住收回手搓搓自己的胳膊,但即便冷成这样,她也坚持不肯回厅里取暖。
陆世澄顿了一顿,索性把脚下的道路让给她,自己朝另一头走去,可是走了好一段,闻亭丽仍倔强地站在原地,陆世澄对着前方皱了皱眉,终于又退回来。
“你是不是忘了自己前几日差一点得了肺炎!”
“肺炎算什么?不把话说清楚我是不会走的。”
陆世澄果然没再动,闻亭丽笑吟吟朝他身后那排没人的玻璃房子一指,轻声说:“那里暖和,你怕我冷,就跟我走。”
两人一前一后走到休息室前,一推门,一股暖烘烘的气流扑面而来。
“请坐。”
陆世澄却没坐,只插着裤兜站在桌边。
闻亭丽也不管他,径直走到柜子前泡茶:“我先给你泡杯热茶暖一暖。这是演员休息室,平时同事们经常在这里休息,有时候还会在这里吃饭,特别是片场出事之后——”
她骤然打住这令人扫兴的话题,改而专心沏茶,不一会就泡好了,端着托盘朝他走过去。
“请喝。”
陆世澄面无波澜接过杯子:“谢谢。”
闻亭丽捧起另一杯茶,坐下来慢慢喝。冬夜里的热茶汤,就如同酷夏的冰块一样过瘾,喝几口,身上微微出了一层汗,脸色也红润起来。
再回望,就看见陆世澄已经走到窗前向外看。
她盯着他的侧影,试探着说:“那天我查到我们对门的柳太太失踪以后,就立即给你打电话。许管事却说你去了南洋,你……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陆世澄没作答。
“很好!今晚一个问题都不肯回答是么?”
陆世澄默然一晌,扭头对她说:“不,你所有问题我都可以如实回答你,但在那之前,能不能也请你回答我几个问题?”
闻亭丽滞了一滞,旋即露出满不在乎的神气:“你随便问!我才不会像某些人,老是心口不一。”
“那么,请你告诉我,那天晚上在大源茶楼的后巷,你们一共来了几个人?他们为什么肯冒着风险帮你刺杀邱大鹏?又是如何能提前侦知邱大鹏的行踪?还有,当初他们为什么要让你调查我?”
闻亭丽一下变成了哑巴。
“不敢回答?还是不方便回答?”陆世澄扬眉。
这是她先签问他的话,他竟拿这话来反问她。
她哑住,歉然低下头:“你明知道我不能说。”
陆世澄的表情透出几分无辜:“为什么不能说?”
“你变了!你变得咄咄逼人了。”
陆世澄收敛笑意,用一种复杂的眼神静静看着她。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有多为她担忧、有多感到恐惧,甚至,还夹杂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嫉妒。
他哑声说:“闻亭丽,你该知道信任从来都是双方面的,你没理由只要求另一方对你坦诚是不是?”
闻亭丽惭愧地朝他走去:“对不起,但是,请你原谅我在这件事上无法向你坦诚,她们都是很好很好的人,她们帮过我很多,我必须保护好她们。”
“那么,我想我们之间没什么好说的了。”陆世澄的表情十分冷静,语气更是冷静得不行,果断结束了谈话。
闻亭丽有些发急:“可这完完全全是两码事。你对我而言,再重要不过,可她们对我来说同样也很重要,这两者之间并不互相矛盾,你只需想一想,你我认识这么久,我何曾害过你?你光是想想这个,就知道我是好人还是坏人了,为什么就不能容许一个好人保留一点自己的秘密呢?”
陆世澄深深望她一眼:“我尊重你的所有秘密,同样地,也请你尊重我的决定。”
说完这话,他似乎认为没有聊下去的必要了,提步向外走。
今晚若是就这样分开了,下一次见面还不知是什么时候,闻亭丽没有一丝犹豫,就冲上去从背后抱住了他。
贴住他的一刹那,他的身体明显一僵。
她索性紧紧闭上眼睛:“我爱你!从火场出来以后,我给你写了几封信,写完又撕碎。你怕我只是在玩弄你的感情,可你何尝知道,我恨不得把自己的心掏出来给你看。很抱歉那份合同给你带来了巨大的伤害,但我发誓那是我唯一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欺骗你,你再相信我一次好不好。”
陆世澄垂落在身侧的双手好几次想要抬起,又放下。她看不见他的表情,但她能感觉到他的胸膛在激烈地起伏。
刹那间,她心里涌出一种似甜似苦的情绪,搂他搂得更紧了。
可是陆世澄像是生怕自己的意志力会动摇,没多久便抬起手,强行将她的双手从自己的腰身上扯开。
“如果你还是继续瞒着我那么多事,你的话,我一个字都不会相信。”
她听见他涩声说。
她心中有些发酸,再抱上去,又一次被他扯开了,情急之下,她脱口而出:“真没想到你这样多疑!”
挣扎间,她的手正好碰到他的手背,她发现那上头有一条很长的伤疤,那是陆三爷用轮椅碾过他的手背时留下的,出事时她也在场。
那道伤疤至今没有消退。
她突然无比懊悔自己说出那句话。任何人在那样的环境下长大,都不可能不多疑。换作是她,在被身边人欺骗过一次之后,也很难再向对方托付自己的信任。
“对不起,我——”
陆世澄看着前方说:“我本就是个多疑的人,我以为你早就知道了!”
他拉开大门向外走。
“你走!其实这次你能狠心不管我的闲事,我又何尝会来纠缠你?可你偏偏做不到对我的事袖手旁观!”
回答她的只有花园里呜呜的风声。
闻亭丽支着额头跌坐在沙发里。
这时,空旷的前庭突然传来脚步声,她只当陆世澄又回来了,忙把脸转向一边。
不料前方传来的是邝志林的声音。
“闻小姐。”邝志林迅速用目光朝内探寻一圈,“澄少爷呢?”
闻亭丽内心说不出的失望,勉强打精神说:“他已经走了。”
邝志林并没马上追出去,而是站在那儿觑着闻亭丽的神色,想了想,用一种轻松的口吻说:“闻小姐不必再担忧火灾赔偿的事,陆小先生已经跟贵公司全部谈妥了。”
这话提醒了闻亭丽,她忙从自己的手包里掏出那沓银票:“正要同邝先生说这个,请您帮忙把这十二万大洋转交陆世澄先生,顺便转告他:我的事不需要他帮忙。”
她不容分说将那堆银票塞到邝志林的手里。
邝志林震惊地看着手里的巨额支票,又错愕地望望闻亭丽,这样大的一笔钱——
他张了张嘴,好不容易才压下当面询问她这笔钱来源的冲动,重新以平稳的语气开腔。
“闻小姐别忘了,这本就是澄少爷欠你的。去年你要不是为了救下陆小先生,你也不会开枪打伤邱大鹏的儿子,更不会招来杀身之祸,此次你遭灾,全因此事而起,于情于理,澄少爷都该亲自出面解决这次的麻烦。”
闻亭丽不响。
邝志林迟疑了一下,苦笑着说:“怪邝某说错了话,我只是想告诉闻小姐,这无关欠或不欠,凡是有关你的事情,陆小先生都舍不得不管的。”
闻亭丽:“是吗,我不这样认为,这不过是邝先生你自己的误解罢了。”
话虽这样说,却悄然觑向邝志林的表情,期待从他口中听到更多心里话,邝志林却含蓄地打住了话头。“不打搅闻小姐了,邝某还得去找陆小先生,闻小姐的钱我会转交,至于澄少爷会不会收——”
“他不收,明日我就以他的名义把这笔钱捐到妇女儿童慈善组织去。”
邝志林一头雾水带着那堆银票走了。闻亭丽立在沙发前目送邝志林离开,沉默一阵后,她心不在焉走到窗前发呆。
又有人进来了,是黄远山。
“你怎么一个人躲在这儿?害得我到处找你!”黄远山喜气洋洋地说,“下午有位贵人来找公司谈合作,你猜是谁?!”
不等闻亭丽答话,她自顾自一拍手:“陆世澄!他之前投资了《时间的沙》,如今片子被迫停工,一天不开工便会损失一天的工钱,陆世澄干脆以合作人和制片人的身份对公司进行资金援助,逼刘老板尽早开工,下午刚给公司注资了一大笔款子,但同时也说了,等到电影上映,陆家是要分红的。刘老板正愁没处打秋风,突然来了这么大一笔,自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当场承诺会尽快修葺片场。”
说着说着,黄远山发现闻亭丽脸上毫无讶色。
“这事你已经知道了?等等,陆世澄该不是为了帮你才——我说为何刘老板突然不敢提让你签合同的事了,这可不是一笔小数目,陆世澄没有说过要你帮她做什么?没有?!啧啧。”
她兴冲冲拖过一把椅子坐在闻亭丽对面,好奇问她:“你跟陆世澄不是已经闹掰了吗?什么时候又和好了?”
“什么和好,谁要同他和好?!”
“没和好?可是陆世澄又不是菩萨转世,好端端地为什么帮这样大的忙?”
闻亭丽撂下一句话:“这是他欠我的!但我是不会收的,我要让他继续欠着我。”
说着,像一只孔雀趾高气昂朝外走了。
黄远山愣了一回,对着外头笑骂道:“这怕不是孔雀成精了!喂,我都听糊涂了,你们两个究竟谁欠谁?你倒是把话说清楚,这就跑了?”
第69章
翌日, 力新银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