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桃子一进门就拍手喊周嫂:“我们回来了。”
“姐姐买了好多——” 她像小鸟扇动翅膀一样,对着周嫂用力划了一个大圈,“您,您也有份,还有玩具,今天还有个孟先生——”
“孟先生?” 周嫂眨眨眼,悄声问小桃子,“哪个孟先生?”
闻亭丽早一头扎进了里屋,今晚的宴会绝不能迟到。
她并非名单上的嘉宾,不宜打扮得太招摇,可也不想装扮得太寒素,挑来挑去,选了一件黑色天鹅绒窄身晚礼裙,脖子上则戴一条珍珠项链。
这项链本是高筱文的,颗粒大而圆,光泽又好,可她手里这样的珍珠项链有好几条,看闻亭丽日常首饰不多,干脆以极低的价格卖给了她。
拾掇好后,闻亭丽乘车赶往陆公馆。到了陆家门前的林荫道,老远就看见前方停着一排排的洋车,数目之多,声势之盛,让人为之乍舌。
她让司机老李直接开到陆公馆的台阶前,有人彬彬有礼拦住她:“您好。”
闻亭丽含笑将孟麒光给她的那张帖子递出去。
管事对着名帖和闻亭丽的脸来回看了两眼,笑问:“您是闻小姐对不对?”
“是。”
“请随我来。”这人暗暗对身边人使了个眼色。
许管事很快就得到了消息。
“你是说,闻小姐拿着别人的请帖来赴会?”
“是,我们再三确认过了,闻小姐的名字并不在名单之上,她是今晚第一个不请自来的。”
许管事神色凝重:“我马上去向澄少爷汇报。”
这时,闻亭丽已经被领到了宴会厅,她握着手包矜持地环顾四周,满眼只见绚丽鲜花和熠熠生辉的鎏金餐具,耳边飘荡着典雅柔和的音乐,空气里丝毫没有浊气。
很显然,陆家相当懂得如何布置宴会,规模越盛大,越是得心应手。
可她找了一大圈,硬是没看到几张熟悉的面孔,更别提发现邹校长的身影了。
仆欧端着酒盘过来,除了香槟和葡萄酒,还放着喜俪梨汁。
难怪陆世澄懒得找明星做广告,将喜俪梨汁作为今晚晚宴上的主打饮料,本身就是最好的广告。
此外,托盘上还放着一份誊写的产品介绍文书,里头刊载着“大生药业”几款新药品的介绍,定价比外国药厂更合理,在这份手册上,俨然能看出陆世澄□□国实业的志向。
忽然听到楼上有人叫自己。
“小闻。“
仰头看,就看见邹校长站在二楼的圆形回廊的雕花阑干后头看着她,邹校长身边竟是陆世澄。
闻亭丽二话不说提裙上楼,刚走到楼梯拐角处,就见邹校长一个人下楼来了。
“陆小先生呢?”闻亭丽诧异。
“许管事有要事向他汇报,把他请走了。”
闻亭丽高兴地挽住邹校长的胳膊:“您渴不渴?我们去花园里喝点东西。”
没走两步,迎面看见管事领着阿喜来了,阿喜手里提着个小布袋,很焦灼地说:“您今天忘记吃药了。”
邹校长一拍脑门:“我就说忘记了什么事,今日一整天都在医院里陪我那位生病的朋友,晚上直接从医院赶到这边来了。好阿喜,难为你惦记着我。”
阿喜受了表扬,乐憨憨地冲闻亭丽直笑:“闻小姐。”
邹校长把闻亭丽拉到一边:“你们那部戏不是要保密吗?这里人来人往的,公然在此处帮你签字,难保不会泄漏出去,要不你到后楼等我一会,我先去找温开水喝药。”
“也好。”
这时,又有人在后头唤闻亭丽,却是高氏兄妹来了。
“闻小姐。”高庭新笑着上下打量闻亭丽,“怎么你都来了,麒光还没来?”
闻亭丽莫名其妙。
高庭新还要说话,被一帮衣冠楚楚的年轻公子拖到一边去了。
闻亭丽问高筱文:“你哥刚才那话是什么意思?”
“他嘴里从来一句正经话都没有,理他做什么。啧,那边不是广东万隆船厂的大股东宁女士吗,走,我带你去认识认识。”
她溜到后面那栋楼的一楼走廊等邹校长,这向来清净人少。她站在一扇落地玻璃窗外静静等着。
窗户底下似乎有紫罗兰盛开了,一缕似有似无的怡人香气老往她鼻尖里钻。
闻亭丽暗想,这季节怎会有春天的花?忽想起,眼下已是四月了。
出于好奇,她推开落地窗探身向外瞧。
忽听身后有人道:“你在找什么?”
回头望,就见陆世澄站在走廊里看着她。
闻亭丽一讶,自然而然朝他迎去:“你怎么来了?我在等邹校长。”
可是这一对眼的工夫,她心头忽然划过一种异样的感觉。
自从他从南洋回来,他对她的冷淡仅限于口头,不像现在,他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息。
闻亭丽努力忽略心头那种异样的感受,停在原地指指窗外:“我在找花。”
陆世澄以一种低气压低气温的语气问她:“你的请帖是从哪儿来的?”
“什么?”
“我记得闻小姐并不在陆家今晚邀请的宾客名单之列。”
闻亭丽一想起这事就没好气:“难道我就不能自己想办法来吗?我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要找邹校长。”
“所以,你的请帖是邹校长给的吗?”
闻亭丽隐约觉得有点不对劲:“不是,是另外一个朋友。”
“朋友?”今晚的陆世澄简直有点咄咄逼人,“哪位朋友?什么样的朋友?”
闻亭丽不解。
“今晚的请帖是一人一份,那个人把请帖给了你,就意味着自己不能来,作为晚会的主人,我有义务知道这位客人是谁。”
难怪一整晚都没看见孟麒光,闻亭丽想起厉成英的话,心里暗恨孟麒光摆了自己一道:“是……孟先生给我的。”
又补充一句:“就是孟麒光。”
陆世澄没有接腔。闻亭丽忽然意识到自己这句话有点多余,陆世澄当然认识孟麒光。
“他应该是有事不能来,所以就把请帖转给了我。”
陆世澄面无表情听完这话,点点头说:“我知道了。”
他幽黑的瞳孔里全是她的脸,宛如两个小小的银色星芒在闪耀。
不对,他好像在生气。
怪她不请自来?还是怪她用了孟麒光的请帖?
有那么一小会,双方都没有说话。月光从窗外照进来,把两个人的影子拉得很长,他的影子有一部分落在她的影子里,难分彼此,她心中颇有感触,刚要开口,胸前蓦地一凉,脖子上的那串珍珠项链竟滑落下来。
“欸!“她急忙弯腰去捞,陆世澄就在她身前,一伸手就帮她接到了,他直起身把东西递给她。
闻亭丽心有余悸:“还好没有摔坏,这项链是朋友给我的,今晚还是第一次戴呢。”
朋友。
他的目光落在她的脖颈上。
只见她小心翼翼提起那根项链,转身对着玻璃窗准备重新戴好。
由于她十分珍视这条项链,动作自是万分小心。
陆世澄视线先是停留在那一颗颗硕大的珍珠上,又缓缓抬眸打量她,一眼不眨地看着。
闻亭丽对他的注视毫无所觉,只专心致志摆弄那宝贝,没想到怎么也戴不上,才发现搭扣坏了,忙从包里找出一个柔软的布袋,将项链郑重收好,忙完这一切,她稍稍松了口气。
一转头,才注意到陆世澄在看着自己,目光静若寒潭。
“你找邹校长什么事?”
“是这样,我们剧组想借务实女子中学拍两天外景,校长她老人家已经同意了。”
“对不起,我不同意。”
闻亭丽一震:“为什么?”
陆世澄脸上半丝笑意也无:“务实是一所校风严谨的中学,不适合借给外部单位使用,身为校董,我有义务为学生们的安全考虑。”
撂下这话,他向外走去。
“你这人——”闻亭丽追上去,“周末学生们不在校园,不会干扰校园秩序的,而且我保证拍摄期间不会破坏任何校园设施,我们可以同校董会签保证书的。”
陆世澄停下来望着前方:“上海有那么多所学校,为什么一定要找务实?”
“因为——”闻亭丽抿了抿唇。
陆世澄转脸直视她。
“我和邹校长那样熟,跟你……好歹也算是朋友,你要是不答应,我就去找别的学校了!”
陆世澄这会儿对“朋友”这个词相当敏感,听见这话,脸色反而更差了,点点头,径自向前走了。
闻亭丽目瞪口呆看着他走开。
她从未见过如此不讲道理的陆世澄。
今晚他究竟是怎么了?
她在原地又等了一会,仍不见邹校长过来,忽然意识到陆世澄一定是把邹校长支走了。
她到前楼去找邹校长,准备打声招呼就走,可找来找去都找不见人。
好不容易在人堆里看到许管事,忙上前问:“请问邹校长在何处?”
许管事茫然摇头。这时候,庭前传来悠扬的琴声,俄国乐团正式开始表演,大批宾客往花园而去,大厅转眼间就空了一半。
闻亭丽也跟着向外走了几步,无意间一扭头,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这个人逆着人潮的方向,朝大厅深处去了。
邹校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