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亭丽什么也没说,只将把那个未剥完的的橘子放在茶几上,站在原地目送他离开。
陆世澄几乎是逃一样离开了她的家,夜色太深,街边没几个行人,他一边漫无目的在马路上驾着车,一面扯松自己的领带,但还是觉得浑身发烫。
她依旧什么也不肯告诉他,他却执迷不悟朝她的方向奔去,他的理性已经彻底瓦解,他一步步走到了迷失的尽头。
前方究竟是天堂一般的美丽花园,抑或是吞噬他的烈火地狱,有谁可以告诉他答案?
他把车停在路边,两手伏在方向盘上。不一会,又开始毫无方向地在街上乱转,路过江边码头时,一阵清凉的风从江面上吹过来,像某种神谕,一下子抚平了他心头的燥热。
他鬼使神差把车停下来,后来干脆下车朝江边走去,码头上零零散散坐着几个做夜工的伙计,听到身后的脚步声,那些人齐齐扭头。
陆世澄径自走到岸边站定,忽见一个发光的灯箱沿着黑暗的江面缓缓驶来,凝神一看,是一艘豪华大船,桅杆上用灯泡照亮一行字「鸳梦牌脚踏车」。
在这行字下面,竖着一个巨型广告灯箱,灯箱上有个朝气蓬勃的女子在骑一辆脚踏车,霓虹灯一闪一闪,将女子的脸映照得如同一朵水湖中静静绽放的睡莲。
这张脸他梦里都忘不掉,他没有想到逃到这里也能看到闻亭丽。
广告上写着:
【著名影星闻亭丽小姐也爱骑「鸳梦」牌脚踏车。】
“漂亮吧?”身后的暗影处冷不丁冒出一个苍老的声音,“嘿嘿,当年我那个相好比这小姑娘还要耐看。”
陆世澄没有搭腔,他看出这人是个流浪汉,一身破破烂烂的衣裳,举手投足散发出酸臭味,一边说话还一边砸吧嘴。
他随手从裤兜里掏出几个银圆,俯身将其放到老人碗里。
老人根本不关心自己碗里得了多少钱,而是用新奇的目光仰头睨着陆世澄:“哟,竟是个漂亮少爷,怎么大半夜的不回家?”
陆世澄远远走到一块空地上坐下来,老人居然也马上跟着转移阵地,忽又停下来抽一抽鼻子:“好香,嘿嘿,你刚才是不是跟小姑娘在一起,你身上有脂粉气。”
陆世澄的心跳得奇快,面孔也微热,他不记得今晚跟她有过什么亲热的举动,也许是在钢琴前两个人并肩而立的时候,从她的发丝上沾上的,又或者是她拉着他的手一起参观房间时,从她的手指上蹭到了香气。
如今回想,今晚的每一幕都像是带着香气的诱人美梦,让他至今神不守舍。
他皱眉捡起一块石子朝江边抛去。
“绝对是吵架了。”老头很笃定地说出自己的判断,“不然你也不会大半夜跑到这里生闷气,小两口哪有不吵架的,快回家吧。”
“我没有家。”陆世澄冷冷地说。
“没有家?一个人怎么会没有家?你爹娘呢?”
老人错愕地再次定睛端详陆世澄,一晌,他伤感地叹口气,一屁股坐到陆世澄身边:
“难怪,没爹娘的孩子总是苦命的,无依无靠,凡事都得自己琢磨,逢年过节别人家里越热闹,你心里就越凄惨。不过你得明白一件事,一个人终会有家的,心安在哪儿,家就安在哪儿,懂不懂?”
陆世澄深深瞥他一眼,这老人虽然看上去疯疯癫癫的,说起话来却自有他的一套。
这时候,江面上飞来一只蝴蝶,好巧不巧栖落在陆世澄的肩头,老人眼睛一亮,孩子气地伸手去捉,蝴蝶却翩翩然飞走了。
老头子失望地跌坐下来,嘴里念念有词,在自己胸口捉一只虱子,百无聊赖在嘴里嚼着,又捉一只递给陆世澄,看陆世澄没有要躲开的意思,他大嘴一咧:“你多半在心里想:假如你嫌弃地躲到一边去,这老头准会觉得难堪。所以你才挺着不动,你这小伙子心肠怪好的。”
陆世澄自嘲地说:“我只是有点累了,懒得动。”
“这话是瞧不起老头子的眼力了。”老头子笑嘻嘻指指自己的鼻尖,“别看我现在自由自在的,当年我也当过大老板,老早我就明白了一个道理,好人坏人,吃粥或是吃肉,人生不过是一场梦。
如今我是不喜欢同人打交道了,但是过去什么人没见过?
我一眼就看出你人不坏,好心劝你一句:如果你是因为女人想不开,赶紧去找她吧,否则将来有你后悔的。”
陆世澄凝视着前方的灯箱,冷不丁问:“你当年的那位相好呢。”
老人愣了愣,也跟着扭头看向船上的「闻亭丽」。
“她有没有骗过你?”陆世澄心不在焉发问,这话听着不像在问老头,倒像在问他自己。
老头毫无预兆地大哭起来:“她没有骗过我,可是我骗了她,然后她就飞啦,像刚才那只蝴蝶一样,说飞走就飞走了。”
他果然是疯子。
哭着哭着,老头子抬手抹了把鼻涕,凑过去仔细觑着陆世澄的表情:“你肯定在心里想,不就是一只蝴蝶么,大不了再找一只就是了!呸,不对,全不对!
我告诉你,世界上就没有两只一模一样的蝴蝶,今后你遇见再多蝴蝶,也不是当年那一只了,你骗不了自己的。”
陆世澄惊异地看着面前的流浪汉。
“你只有跟这一只蝴蝶在一起才开心!可是你还在赌!这一赌,嗬嗬,人生就算是彻底完蛋了,你追也追不上,就算用网逮住它它也不理你,再后来,她就阴差阳错死在这江里了。”他对着江面撕心裂肺喊道,“你回来,你快回来!”
他越说越混乱,越哭越伤心,忽一头瘫倒在地上,嘴里喃喃地说着什么。
陆世澄倏地起身。
老头子在地上昂起头望着他。陆世澄在衣兜里摸出几个银圆,但是这一次他没有把它扔进老头的碗里,而是塞入老头子脏破的衣襟里,再替他重新掩好。
“你要走了?”老头忍不住问他。
陆世澄嗯了一声。
“你去哪儿?”
“去找我的蝴蝶。”陆世澄头也不回地朝岸边走去。
……
夜已经很深了,可是闻亭丽睡不着,只要一闭上眼睛就能看见陆世澄的脸,这会儿他在做什么,也在琢磨他们两个人的事么?
尽管今晚他们两个人没有把话彻底说开。
但他的挣扎和痛苦,她全看在眼里。
她是不可能妥协的,再喜欢他,这件事上也不可能让步,要和好,除非他低头。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此刻他的心,一定比她的心更乱。
想着想着,她心烦意乱翻了个身,枕边突然传来一阵刺耳的铃声。
闻亭丽愕然抬头,这次搬新家,她特意在自己的房间安装了一个分机。
但是她想不通有谁会这么晚给她打电话。
趁着楼下周嫂还没被吵醒,她慢腾腾拿起听筒:“喂……”
“睡了吗?抱歉这么晚吵你。”那低磁的声音仿佛不是隔着听筒,而是在她的耳畔响起。
闻亭丽一讶。
这是陆世澄第一次深更半夜打来电话。
如此冒犯!可是她偏偏喜欢得不得了。
“你怎么——”她的心突突狂跳。
陆世澄攥紧话筒,他本想直接开车到她家来找她,可是那简直太疯狂!
第83章
“我有几句话想对你说。”他的口吻是郑重其事的。
闻亭丽预感到了什么, 声调一紧:“等等,你等等!”
她深吸几口气:“我准备好了,你可以说了。”
陆世澄却笑起来。
闻亭丽情不自禁也跟着笑。
那是一种毫无缘由的, 只能两个人心领神会的笑, 笑起来牙根都有点酸软,宛如刚吃下一大碗新鲜杨梅。
笑到最后,闻亭丽捂着自己的胸口,连喘带笑地说:“停一停,我们两个好好说话。”
陆世澄直截了当对她说:“明晚你有时间吗?我想见你。”
闻亭丽再一次捂住自己的嘴巴,尽管心里早预感。但她直到这一刻才无比确定,他妥协了, 为了她。
明明是高兴的事,但不知为何,她觉得心口位置有点疼。
“有时间!当然有时间。”她语无伦次。
“那么我们在哪里见面,还是我去接你?”
没有拖泥带水,也没有欲擒故纵。
闻亭丽愈发觉得鼻根发酸:“我大概七点钟忙完, 你安排一个地方, 七八点钟我去找你好不好。”
“好, 那么……我们明晚见。”
两个人同时安静下来。
他听着她不大平稳的呼吸声,心中既酸楚, 又心痛,同时无比释怀,他等不及想见她, 隔了好一阵才挂断电话。
闻亭丽没有动弹, 直到那边一点声音都听不见, 才跟着恋恋不舍放下电话。
随即她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 狂喜地扑倒在床上。
她被巨大的快乐淹没了,此刻的她就像一条活蹦乱跳的鱼,而床上的被子,就是拥抱她的海浪。
她笑着在被浪里翻过来,滚过去,高兴得不知怎样才好,忽又静止下来,红着眼圈望向天花板。
这一晚对陆世澄来说,必定十分难熬。尽管他心里还怀着那样多的疑问,可他最终选择了包容和退让。
过去的种种,将在今晚画上终点。
明天,对他们两个人来说,将是崭新的开始。
闻亭丽动容地将头深深埋进枕头里。
一直以来她就很清楚自己为什么会被陆世澄所吸引,可是经过今晚,这份喜欢里又添加了一些新的情愫,不是轻飘飘的,而是带着沉甸甸的分量,密密实实覆盖在她心头。
后来,她睡着了,可即便睡着了,嘴边也含着一抹笑意。
这一觉,睡到了九点多,起来后,闻亭丽急乱而愉悦地洗漱,到楼下,就见客厅里堆着好些礼盒,几个绚烂的花篮上飘着「乔迁大吉」的红绸。
“高小姐和黄导演让人送来的。”周嫂笑吟吟地说,“小一点的是赵小姐和燕小姐派人送的,还有个礼盒不知是谁送的,一清早就放在门口了。”
闻亭丽近前捧起那礼盒细看,这次搬家她只告诉了几个信得过的人,料着是某位亲密朋友送的,一看那上头的字迹,就知道是厉成英送来的,盒子里装着一套书房用的文具,看上去既体面又实用。
闻亭丽微微地笑,厉成英生活简朴,对朋友却一向很大方。
她忙坐下打电话,一听见厉成英的声音,她就开心地说:“看到您送来的礼盒了,您和刘护士长最近都好吗?上次我出事,你们既出钱又出力的,我还没有当面向您道谢呢,这次又——”
厉成英只是笑:“你今日怎么这样高兴?”
闻亭丽顿了顿。厉成英是个厚道人,并未继续追问,只像长姐一般殷殷叮嘱:“听说你最近经常自己开车出门,路上一定要注意安全,北平那边暂时还没有邱大鹏的消息……对,耐心些……有空多练练我教你的那套搏击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