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老板,闻老板。”小田跑进来,“有个男人在大门口徘徊快一个钟头了,想进又不敢进的样子,看着很可疑,要不要把他赶走?”
闻亭丽喜出望外,他来了。
“别赶,你快把他请进来。”
黄远山和李镇等人面面相觑。等到小田把那人领到门口,黄远山像弹簧似的从凳子上弹起来:“你来做什么?我们这不欢迎你!”
来人正是黄远山的徒弟谭贵望。
当日黄远山一辞职,刘梦麟立即将谭贵望提升为公司的一流导演,让他单独执导新片,还将他的薪资提升至黄远山在职时的水平。
谭贵望就这样被“收买”了,对于师父的出走,他表现得相当没骨气,几乎没做任何抵抗就接受了新职位。
这也就罢了,黄远山走之后很长一段时间,谭贵望不曾来探望过师父一次,对于师父创业时遇到的种种艰辛,也是不闻不问,那种冷漠的态度委实让人心寒。直到一个礼拜前,秀峰正式成立,谭贵望才怯怯地给黄远山打了一通电话,黄远山不由分说把电话挂了。
就是一头趋炎附势的白眼狼!黄远山如是说。
三年的师徒情谊,就这样断了。
眼看闻亭丽要将谭贵望请进来,黄远山抬起自己的两只胳膊卡在门框上:“不许进!他可是黄金公司如今最得宠的谭大导演,当心我这贱地,脏了他的贵脚!”
面对黄远山的嘲讽和驱赶,谭贵望不作任何辩驳,只是低着头直挺挺地站在门口。
闻亭丽挡在两人中间,极力劝道:“黄姐,你先别急,好歹给小谭一个解释的机会,他是您亲手带出来的徒弟,您不相信他的人品,还不相信您自己的眼光吗?”
“算我当初眼瞎!快让他滚,以后胆敢再走进我们秀峰的大门一步,我就把他往死里打!”
推搡间,谭贵望的口袋里意外掉出来一样东西,竟是一条雪白雪白的孝布。
谭贵望面色惨白,飞快蹲下去将其捡起来紧紧攥在手心,仍是一言不发。
闻亭丽趁机将谭贵望拉进门,低声对黄远山说:“谭贵望的母亲上礼拜去世了。”
黄远山愣了愣。
闻亭丽叹口气:“还记得上个月小谭跟你请过一次假回乡探亲吗,就是那一回,小谭发现自己母亲身体出了问题,是一种罕见的慢性病,当地治不了,上海也只有那几家西洋医院能够做手术,医药费高得吓人,刚巧那一阵黄姐你辞职。”
谭贵望喉结滚动,出声打断闻亭丽:“闻小姐,您帮我够多了,让我自己跟师父说吧。”
他走上前对着黄远山深深鞠了一躬:“师父,您骂我吧,我错了,我私心太重,我担心跟你出来单干,接下来会没有固定的收入给我母亲治病,于是我、我做了一回不讲义气的软骨头,昨天要不是闻小姐来劝我,我至今没有勇气来面对您,可我没忘记自己这身本领是谁亲手教的,不管您怎么骂我,您都是我的师父,如今她老人家走了,我也没什么牵挂了,让我来秀峰吧,师父,就算您不给我发工钱我也要跟着您干。”
“你!”黄远山恨得跺了跺脚,“这些事你为什么不早说?
“我知道创办公司需要很多钱,当初您走的时候是同刘梦麟撂过狠话的,我不想在这种关键时节拖你的后腿,何况当时我姆妈等不了太久,她需要立刻做手术——”他脸色一黯,迅速回头擦了把眼角。
闻亭丽触景生情,鼻根也有些发胀,上前牵紧黄远山,另一手拉住谭贵望:“好了好了,话开了就好,师徒之间没有隔夜仇,让小谭来秀峰帮忙吧。”
黄远山一肚子的话都化为一声无奈的叹息,语气依旧有些凶:“来可以,工钱是不会高的,还有,伯母的丧事料理好了吗?你看看你脸色多差,回家好好休息几天再来正式上班!”
闻亭丽抱着胳膊伏在阑干上望风景,偶尔回头看看身后的窗子。
窗户里,黄远山兴高采烈对着剧本比划着什么,谭贵望也差不多,一边听,一边手舞足蹈。
闻亭丽不觉会心一笑,这对师徒又回到了从前的老样子,谈电影的时候,眼睛里就只有电影,天塌下来也浑然不知。
“闻小姐。”李镇走到她身边打声招呼,也顺着她的视线回头望了望,“其实你早就想把谭贵望挖过来了对不对?”
闻亭丽但笑不语。
“黄老板这爆炭性子……”李镇无奈一笑,“亏得你在中间想办法,不然这误会还不知何时才能解开。”
“黄姐眼里揉不得沙子,但她心肠比谁都软,有些话说开了就好,她最大的优点是从不记仇。”
李镇回头很认真地打量闻亭丽。
“怎么了?”
“我在想,人的外表往往具有欺骗性,几年前第一次跟远山打交道时,我以为她是个精明的实干家,实际上她是个纯粹的理想主义者,而你,刚见到你时,我以为你是个不谙世事的浪漫主义者,结果你——”
“是个精明现实的实干家?”
“不不不。”李镇低头笑道,“不能这样说……应该说,闻老板年纪虽轻,却比许多人都更懂人性,你知道怎样跟不同的人打交道,有些看上去很棘手的问题,一旦到了你的手里,即能找到刁钻的角度去解决,就像这一次,一个华美的于宏杰,一个黄金的谭贵望,老实人再也想不到用这种……用这种挖墙脚的方式来解决问题,闻老板偏偏能想到。”
闻亭丽注意到李镇对她的称呼已然发生了变化,她佯作未觉,只是瞅着他:“李经理这是在夸我呢,还是在损我?”
“当然是夸。”李镇由衷地说,“实不相瞒,当初远山来杭州找我,我虽然答应了来帮她,心里其实一点底都没有,这几日看到闻老板的作风,我这颗心才彻底踏实下来,秀峰公司有闻小姐这样的老板带领,才能在这样一个竞争激烈的环境当中站稳脚跟。”
闻亭丽不置可否,把自己的视线抬高一点,远远望向远处幢一排排房子的玻璃窗,在夕阳的照耀下,那排窗户红得像着了火似的。
她悠悠然开了腔:“想过没有,谭贵望也好,你李经理也罢,真正吸引你们来到秀峰的,不是我,而是黄姐。”
李镇怔了怔。
“大家钦佩她的才华,信赖她的为人,相信她能带领你们创建一番事业,所以你们来了,这就是黄姐的人格魅力所在,我也是如此。”
她慨然笑道:“生活当中不乏实干家,而像黄姐这样的人,却少之又少。她们可以为了理想破釜沉舟,可以毕生为一个目标勇往无前……这一点很多人都无法做到,所以自打秀峰成立后,我每一天都心怀感激,感激黄姐创建了这样一个‘理想化’的世界,我也好,将来的玉佩玲也罢,这地方无意间给许多人提供了一条退路,因此,黄姐才是秀峰真正的精神力量所在,我只是一介俗人,甘愿帮她解决前进路上的荆棘罢了。”
李镇几乎为这番话酥倒。
“对不住,我前头的话太片面了,这世上少不了闻老板这样的能人,更少不了远山这样的理想主义者,否则我们的社会就不可能向前推进,不过我还是要说一句公道话,闻老板绝非一介俗人,您是一位实打实的强者——原谅我可怜的男性自尊心在作祟,从前我很不情愿将‘强’这个字眼用在女性身上。”
“李经理倒是够坦率。”闻亭丽不由得笑起来。
李镇郑重其事把手伸向闻亭丽,同她握了握手:“重新介绍一下自己,我叫李镇,很荣幸与闻老板和黄老板这样的人物共事,良禽择木而栖,以后秀峰就是我的家了。”
二人说笑间,注意到顾杰一个人在楼底下吸烟,他大概是看到了楼上两人握手的这一幕,居然掐灭烟头,也相当隆重地对楼上做了个握手的手势。
闻亭丽微微地笑,她很清楚李顾二人这几日一直在观察她们是否有能力驾驭秀峰,她又何尝没暗中观察他们。
经过今晚的这番谈话,她开始相信自己和黄远山没有找错人,至少他们懂分寸,不自大。
思量间,身后飘来笑声,原来是曹仁秀同小田提着晚饭从外面回来了,曹仁秀笑哈哈地探出身叫他们:“闻到香味没,还不快进来吃饭?”
李镇和闻亭丽笑应一声,夜风有点凉意,闻亭丽进屋时顺手关上落地窗,再一次,她抬头眺望远处那排玻璃窗,红红的窗户不见了,银色的月光流水般映在那一排排窗上。
真是个静谧而可爱的世界,对于明天、对于秀峰,她的心头,就如面前这轮明月一般笼罩着柔和的光辉,静静地升起无限希望。
第90章
谭贵望和于鸿杰这一来, 黄远山如虎添翼,没多久便敲定了开机日期——八月五号。
闻亭丽常常从早忙到晚,可她丝毫不觉得疲惫, 而是亢奋得不得了。
新片一开机, 就意味着秀峰这艘「新船」将正式起航,而她的人生也将随之迈上新的台阶,这让她每天都觉得身上的血液似在燃烧,浑身上下充满了干劲。
这期间也出现过一些意想不到的波折,有技术上的问题,也有人事上的麻烦,前者交给黄远山来做巧妙的解决,后者, 则被闻亭丽一一化解。
她和黄远山配合越来越默契,彼此间的信任越来越深,这份默契和融洽,也深深感染了李镇顾杰等人,公司从上到下空前团结, 全都卯足了劲为开机做准备。
鉴于《春风吹又生》大部分是夜间戏, 对于棚内灯光比一般的戏要求更高, 黄远山决定再向美国公司那边紧急订购一台最新式的贝尔浩摄影机、两台四达通录音机、胶卷及30余盏供夜间照明的炭精灯等。
考虑到成片效果以及长远的发展,大家都赞成这个决定。这是大手笔, 公司账上的钱一下子少了一多半,不过好在闻亭丽手头还有不少积蓄,加之《时间的沙》的票房分红已到账, 维持日常运营不成问题。
再过一些日子, 她们收到了美国公司寄来的运单, 一查, 原来设备已经顺利运到日本某港口,再过一个礼拜就能抵达上海了。
闻亭丽便同黄远山商量,先保证《双珠》开机,《春风吹又生》不妨等设备都到齐了再开拍。
同时,她还建议在开机之前举办一个隆重点的招待宴会。
一来,可以借此机会让她们的新片提前收获更多关注度。
同时,也可以在社会各界面前展现秀峰的实力。
办得好的话,秀峰便会顺理成章成为上海滩的一张社交名片,将来拉赞助也好,与人合作也罢,都有了更多人脉和话语权。
黄远山举双手赞成,闻亭丽便动身去《民乐晚报》找丁衡君商量发布会的细节,一切都出乎寻常地顺利,宴会日期定在了开机前晚。
这天一早,曹仁秀有点好笑地拿着几张请帖走进来:“闻老板,你瞧瞧这是什么?黄老板上车时掉下来的,我在后头喊了好几声她也没听见,开着车一溜烟跑了。”
“我瞧瞧,噢,这是请帖。”闻亭丽莞尔,“今天得全部送出去,估计黄姐走的时候太着急了,给我吧。”
三张请帖面上沾了不少灰尘,闻亭丽用湿毛巾将它们一一擦干净,不用打开也知道帖子里都是秀峰的贵客,否则黄姐也不会亲自去送。
刚好她准备去上海电影协会找翁副会长谈点事情,便顺手将其放进自己的包里。
闻亭丽所料不差,请帖前两张都是老熟人。一个是欣欣百货的掌事人董沁芳,另一个是月照云,闻亭丽将请帖一一送上门。
燕珍珍居然也在月照云处,看到闻亭丽进来,煞有介事要把什么东西藏进抽屉里。
“我偏要看!”闻亭丽抢到手里。
竟是燕珍珍写的新小说,早在务实中学念书时,燕珍珍就对文学充满兴趣,可惜她家里人认为那是不务正业,坚持反对她这个,念大学之后,燕珍珍并没有放弃这一爱好,经常背地里写些小故事,最近大概是写到了不通的地方,而她的偶像月照云刚好暂寓在上海,于是带着稿子前来讨教。
闻亭丽一边躲闪,一边匆匆读着,由衷地说:“咦,这开头比上次那篇更好了!”
“你少打趣我。”燕珍珍好不容易才手稿抢回手中。
“我说的可是真心话,不信你问问月姐。”
燕珍珍用手稿挡着自己的脸,然而忍不住露出自己的眼睛,满眼期待地瞄向月照云。
“小闻说得对,确实是写得好,来,快把稿子给我,我迫不及待向往下看呢。”
这话对燕珍珍无疑是莫大的鼓励,她兴冲冲把手稿交还给月照云,搬一把凳子挨着自己的偶像坐下。
闻亭丽同她们说了一晌话才出来。正值晌午时分,马路上热浪滚滚,她热得晕头转向,上车打开最后一张请帖,上头写着孟麒光的名字。
黄姐跟孟麒光有些亲戚关系,而且以孟麒光如今在上海滩的人脉和影响力,请他来捧场也不意外。
她发车去往孟公馆,下车走到门前的紫薇树下按门铃,头顶的烈日几乎要将她融化,她一边擦汗一边往里看,很快就有人出来了。
“请问您是……”孟家的下人例行公事发问,忽然喜道,“您是那位闻亭丽小姐吧,我们孟先生在家,您快请进。”
闻亭丽只当这人看过自己的电影,点头笑道:“麻烦了。”
她被安排在孟家的招待室里等候,就像上次来时一样。只是这一回等得格外久,大约差不多十多分钟后,后廊上才传来动静。
那声响有点奇怪,「笃笃笃」,仿佛拐杖敲击地板的声音,像是有人正撑着拐杖慢慢朝这边走。
闻亭丽一讶,这绝不会是孟麒光走路的动静,稍顷,就见一个年轻男子拄着拐杖出现在招待室门口,居然就是孟麒光。
他里头穿着一套银白色的睡衣,外头系一件黑色夹金丝的睡袍,仿佛午睡刚醒的样子,头发有点凌乱,底下光脚趿着一双轻便的拖鞋,这样随意,倒比往日衣冠楚楚时看着稍微英俊一点,他左腋下方杵着一根拐杖,这想必就是刚才那怪声的来源了。
闻亭丽大感意外:“孟先生这是?”
突然想起几月前孟麒光出过一次车祸,忙改口说:“孟先生的伤好一点了么?”
孟麒光目光沉沉盯着闻亭丽,有那么几秒,他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
仿佛在考虑要不要直接把闻亭丽撵走,双方静滞了一会,他终于开了腔:“难为闻小姐还记得这事。”
闻亭丽扭头咳嗽一声,孟麒光出车祸之后,她一次也没探望过他,两人从此不来往也就罢了,今日既主动登门送请帖,不解释两句实在说不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