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陆世澄矢口否认,她也会疑神疑鬼,接下来一整晚都没心思做别的。
倘若她直接去找葛小姐的麻烦,那就更好了!
到时候不只客人们会看闻亭丽的笑话,葛小姐也会被她狠狠得罪,甚至陆世澄也会真心恼她,这对闻亭丽来说可是必输之局,我还怕她不闹呢。”
……
半个钟头后,前头那位鲍经理再次来找刘梦麟。
“那张条子被我们拦下来了,果然是写给陆世澄的,上头写着:我在后花园八角亭底下等你。闻亭丽这会儿还在亭子里苦等呢。”
“赶紧把纸条撕碎,陆世澄呢?”
“他在二楼同船舶司的万司长聊事情,估计一时半刻不会下楼。
刘梦麟想了想,纸条「送」出去了,陆世澄却不肯来,这对闻亭丽来说无疑是莫大的打击。
他饶有兴趣发问:“所以闻亭丽这会儿是坐立难安?还是垂头丧气?”
“隔得太远,我也瞧不清楚她在做什么。不过她看样子也没心思做别的了,来了这么久也不见采取什么行动。哪像我们,才一小会工夫就签下了四家公司的投资意向书。”
刘梦麟得意地望向手头的文书,今晚的确颇有收获。
可惜他最想与之合作的葛小姐对投资电影丝毫不感兴趣,枉他说破喉咙,她也只是微笑相待,没关系,四份意向书已经足够多了。最叫他满意的是,他们成功防住了今晚的心腹大患闻亭丽。
所以说,有时候陷阱不必太精巧,管用就行!
人性总归是贪婪的,更是脆弱的,要怪就怪闻亭丽自己不争气,一个人一旦什么都想要,注定会两头都落空!
“以她的性子,不会就这样被动地等下去的,要么负气离开,要么就——不,很有可能去找葛小姐的麻烦,你们赶紧把葛小姐身边的人都引开,给闻亭丽制造一种适合行动的假象——”
闻亭丽从凉亭上下来,径自穿过花园的小径,一抬头,就看见葛小姐独自在客室的沙发上喝香槟。
就她一个人,身边连个同伴都没有。
闻亭丽目光一定,再次迈步朝葛小姐的方向走去。
“刘老板。”一个人影飞快奔向刘梦麟,到了跟前,迅速压低嗓门,“闻亭丽果然气势汹汹去找葛小姐了。”
刘梦麟眼睛里闪过一抹兴奋的光芒:“快,叫我们的人都去附近悄悄候着,必要时在旁边添一把柴火,务必让闻亭丽当众出糗一回,难得今晚有这么多记者在场,明天早报上的头条标题我都想好了:【秀峰电影公司大老板为了抢男人争风吃醋】,如何?”
想当初,闻亭丽离开《窈窕侦探三》的剧组时是何等决绝,之后更是利用黄金的软肋将《双珠》从他手里抢走,这口气他窝在心里好几个月了,不狠狠教训闻亭丽一次,都对不起他前期对她的栽培。
何况这回是闻亭丽主动撞到枪口上来的。
对,他就是记仇就是小肚鸡肠,这一点黄远山绝对没说错。
又过五分钟,鲍经理的身影再度出现,这一回,刘梦麟等不及鲍经理到跟前,就主动迎上前。
“吵起来了?”他嘴边噙着一抹笑意,“还是打起来了?”
鲍经理的表情有些困惑,摇摇头说:“没吵,两个人客客气气在那儿说话呢。”
刘梦麟抬手往下压了压:“不要急,这便是所谓「暴风雨前的宁静」,继续盯着就是了。”
过了十来分钟,迟迟不见鲍经理返回,刘梦麟实在按耐不住,决定亲自前去一探究竟,结果刚走到半道,鲍经理就喘吁吁找来了。
“不好,闻亭丽同葛小姐说了一晌话,居然拿出一份新片草纲给葛小姐看,葛小姐竟接过去了。”
刘梦麟张了张嘴:“不可能!”
“要不您亲自去看看吧,她们俩好像还聊得怪投机的。”
刘梦麟一把推开鲍经理,疾步走到后花园的客室前,一望之下,脸色便难看起来。
闻亭丽和葛小姐聊得何止是投机,简直是热火朝天。
也不知闻亭丽说了什么,一向端庄的葛小姐竟被逗得连连发笑。
“噢,这实在是——太坏了……可是我真喜欢这个结局,柳叶香不但替她妹妹报了仇,还将她妹妹的骨灰盒悄悄放在她妹夫的祠堂里,亏得赵家人从前那样虐待柳儿。殊不知今后年年都会对着柳儿的骨灰三跪九拜。”
“讽刺的是他们还以为自己跪拜的是祖宗呢!”
两人同时发出爽朗的笑声。
闻亭丽边笑边说:“我们计划把赵家人集体叩拜「祖宗」的镜头放在影片的最后,镜头由近至远,将赵家人的迷信和软弱淋漓尽致展现出来,这样反讽的效果才能达到极致。”
葛青云拍手:“妙得很,平时我也常去影院看电影,难得有一出戏还没拍出来就让我充满期待,这本子真是你们黄老板自己想出来的?”
“当然,你见到她本人就知道了,她脑子里装满了各种奇思妙想,头几年最火的一部片子《荒凉人生》您看过吗,这是黄姐的成名作,这本子原来的结局俗得不行,是黄姐改了结局才大获成功的,没人比黄姐更懂得讲故事了。”
葛青云面露惊喜:“我看过《荒凉人生》,最喜欢的一部分就是结尾,原来那竟是你们黄老板设计的?好吧,我被你说服了,我会尽快去贵公司参观,顺便同这位可爱的黄导演当面聊一聊,只是这两天我没时间,下周日如何?”
闻亭丽内心雀跃,面上却佯装镇定:“那就这样说定了。下周日,我和黄姐在公司恭候葛小姐的大驾。”
葛青云蓦然收敛笑容,用一种意味深长的目光上下打量闻亭丽:“闻小姐,实话告诉你,前头你接近我的时候,我就看穿了你的来意,可偏偏你的开场白、你抛出的话题,都是我感兴趣的,就像有一面镜子能照见我的内心深处似的!
不要以为我看不出来,你是处心积虑在同我套近乎。你问你,今晚这么多投资商,为何独独挑中我?
要说年轻,陆世澄、高庭新几个年岁都不大,想来接纳新事物的能力不会比我差。若是看在我们俩同是女子的份上,现场还有好些女士都对投资电影感兴趣。”
“我喜欢葛小姐的名字。”闻亭丽从容不迫地说,“原来我们在学校排演《红楼梦》话剧的时候,我非常喜欢书里的一句话,「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刚巧,我们秀峰如今也在走上坡路,这岂非是一种巧合和缘分?再说,我今晚一看到葛小姐,就知道你是个善良有趣的人。”
葛青云挑了挑眉:“闻小姐从何处看出我善良有趣?”
闻亭丽指了指她的手包:“衣服是新的、包是新的,偏偏包里的手帕旧得不像样子,用成这样也舍不得扔,可见它对你意义重大。
一个念旧的人,总不会差到哪儿去。不,应当说,念旧的人,都有感情充沛的一面,而电影,需要的就是这充沛的感情。否则双方合作电影时,就如鸡同鸭讲,投资人再舍得投钱,过程也不会愉快的。”
葛青云打趣道:“原来闻老板还会「看相」。”
“没办法,今晚这场宴会,不仅仅是你们投资商在挑选投资目标,我作为秀峰的老板之一,也在挑选合作者呢。”
葛青云点头直笑:“好好好,我喜欢你的坦诚和——狂妄!那么,这位狂妄的闻老板,我们下礼拜再见,我有你的名片,到时候我会主动联系你的。”
她倾身与闻亭丽握了握手,闻亭丽送她出来,刘梦麟在外头对闻亭丽怒目而视,她对刘梦麟粲然一笑,继续扭头与葛青云闲聊,刘梦麟抢身过来对葛青云说:“葛小姐,您要走吗,我送您出去。”
闻亭丽很大方地退到一边,一扭头,就看见陆世澄站在楼梯口,俨然刚从楼上下来。
他身边围着好些人,眼睛却望着这边,就不知是在看葛小姐还是在看谁。
闻亭丽昂首朝他走去,同他擦肩而过时,低低地说了句:“不去送一送吗?”
陆世澄不等闻亭丽走到自己面前,就已经开始盯着她的脸看,闻亭丽理也不理,径直向前走去,刚到大门口,就听见刘梦麟含着怒意的声音从前方传来:“闻亭丽!”
看样子他送完葛小姐回来了。
“谁允许你混进我的场子的?!”刘梦麟怒气冲冲杀到她面前。
闻亭丽忙笑道:“您留步吧,这地方我很熟,就不劳您相送了。”
“我送你?!”刘梦麟再也顾不上维持表面风度,对着地面啐一口,“我这是要撵你!你以为你是谁,竟敢一次次撬我的墙角。”
闻亭丽一脸无辜:“我要是诚心挖您的墙角,今晚就不会只同葛小姐谈合作了,什么高庭新、古老板,我都会试着撬一撬。可是您别忘了,刚才在您谈合作的时候,我可是刻意躲得远远的。”
刘梦麟噎住。
“瞧。”闻亭丽笑容甜蜜,“我们不过是各凭本事罢了,葛小姐本就是您没能拿下来的客户,我与她接触并没有触动您的利益不是?”
刘梦麟只觉得她的笑容充满讽刺,对着门口用力一指:“大门在那边,你给我马上滚!别再让我在与黄金相关的场合见到你,否则我亲自用打狗棒撵你!”
闻亭丽本都要走了,听见最后一句话又站定,沉着脸说:“许久不见,您的脾气还是这样急躁,当初我为何离开黄金,您比谁都清楚。如今我不过是自谋发展,从头到尾不欠你什么!”
不过,她随即露出宽和的笑容:“当然,看在您是我前辈的份上,我是不会同您计较的。”
刘梦麟一口气堵在嗓子眼里,想依着性子当场大骂几句,又怕闹笑话,只得眼睁睁看着闻亭丽离去。
闻亭丽满面春风告辞出来,她的车停在对街,没多远就到了,穿过马路,刚一拐弯,迎面吹来一阵风,明明在夏夜里,这风却寒烈得像一把刀,她不由得打起了寒战,双脚也有些发软,慌忙抓住马路边的电线杆稳住自己。
一定是太久没吃东西的缘故。
那天见到丁小娥之后,她意识到自己的形象比起真正的工厂女工,还是太健康了。
为了进一步贴合「丁小娥」们的形象,她开始加倍地节食,往往一整天只吃一块干面包,实在饿急了就喝温开水,今天到现在,她就中午吃了一个苹果。即便参加晚会,也没敢碰席上的点心,整晚只喝了几杯香槟。
饿的时候,往往醉得快,何况香槟也容易醉人。她这会儿大概是有点低血糖,再加上酒劲上来了。
难怪晕成这样,这样子自是没办法开车回家,看看四周,马路上竟然一个人都没有,只得自行返回宴会厅打电话叫差头送她回去。
走着走着,身后传来汽车的声音,一回头,陆世澄竟然开着车在后头缓缓地跟着她。
她提醒他:“去陆公馆不是这个方向。若是要去找葛小姐,喏,她住在贝当路,你应该朝那边走。”
不曾想陆世澄把车停在她边上,下车拦住她:“你脸色很难看,我送你回家。”
“不用你送!”她推开他的手,“前头给你纸条,你理也不理,这会儿又有什么指教?”
“纸条?”陆世澄表情里的惊讶不似作为。
闻亭丽秀眉一挑,她就知道是刘梦麟搞的鬼,可她并不打算就此罢休。
“送纸条是为了同你谈合作,不过我早该想到你今晚没空看我的纸条,谁叫你的意中人今晚也在场呢。”
她吃吃地笑起来,两颊渐渐泛起一种醉态的酡红,可她浑然不觉。
“可你一定想不到,我直接找到了葛小姐,她听了我们公司接下来要拍的几部剧本,很愿意到我们秀峰合作一次试试,她真是一位可爱坦诚的女士,我有预感我会跟她合作愉快的,呵,你们、刘梦麟——没有人能拦得住我闻亭丽!”
她强行走了两步,那种头晕眼花的感觉再度袭来,无意识拽住他的衣领,把头抵在了他的胸膛,她突然想呕。
“你再不躲开点,我就要吐你一身了——”话未说完,身体就一轻,他把她抱起来放到车后排,焦灼地摸摸她的额头,飞快脱下自己的外套盖在她身上。
……
路上,闻亭丽不断说着醉话:“好饿,胃里不舒服,想吐……”
不知想到什么,突然难受得小声哭起来:“爹,别再说您没出息,我,嗝,我争气给您看……”
陆世澄听着这些话,心里早已是万分难过,一再深呼吸,把胸膛里的涩意压下去,他在半路停下来给路易斯打了个电话。
等到抵达她家,他俯身将她从车里抱出来上台阶,这一颠簸,她突然清醒了一点,有气无力张望四周:“到家了?让我下来。”
他侧身用肩膀按响门铃,同时放缓声调安慰她:“路易斯马上就到,我先送你回家吃点东西,周嫂和小桃子不在家吗?”
“她们不在家……她们去苏州了。”
陆世澄断然回身下台阶:“我送你去惠群医院。”
“不要。”闻亭丽抬手抓住他的前襟,“我不想去医院,我怕那些记者乱写,先进屋等路易斯大夫吧……钥匙在我的包里,你找一找。”
陆世澄哪还有多余的手去找钥匙,看她昏昏沉沉的,只好半跪在地,将一只膝盖抵在地上,这样他才能继续将她紧搂在自己怀里,同时还能腾出一只手在她包里翻找。
闻亭丽歪靠着他的颈窝,她动不了。
但她能够清楚地感觉到他皮肤的温度比她的高,他在出汗,他颈部的脉搏跳得很快。
她虽然没什么力气,但嘴巴还想说话,没想到一开口,下唇就翻过来贴到了他侧颈上的皮肤,那竟像是在嘬吻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