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千朵上万朵,「姹紫嫣红开遍」,毫不掩饰的嚣张,目不暇接的美丽。
她喜欢鲜花,当初她们一家人还在租小房子的时候,她常常把小桃子喝剩的奶瓶洗干净作花瓶,在里头插上从路边的花丛里捡来的野花。
她还会在家里的窗台上用小花盆种花生苗、种月季。
哪怕学业和工作再忙,也不忘悉心照料它们。
在她家养病期间,陆世澄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到了为她庆祝成功的这一夜,他把全市的花都买下来,送到她面前。
她用手捂住自己的嘴。
“里面还有,进去看看吗?”
闻亭丽用力点头,他牵着她进到里间,里面却不是鲜花,桌上摆着四个食盒。
陆世澄走到桌前打开第一个食盒。
“正兴菜馆的红烧肚裆。”
“锦东饭店的八宝鸭子。”
“长兴馆的红烧鮰鱼。”
“蟹粉炒蛋。”
他逐一打开桌上的食盒给她看。
“你自己说的,等到《春风吹又生》首映完,你第一时间就要吃这四样东西,诺,我全给你买来了。”
闻亭丽大笑着朝他扑去:“陆先生,我太爱你了。”
“什么?菜居然还都是热的。”
“我等不及了,筷子筷子。”
陆世澄满眼都是笑意,先按住她乱抓的手:“冷静点好不好,筷子又不在我身上。”
他在食盒底下摸出两幅碗筷,紧接着,像变戏法似的摸出一个冰桶,里面放着几瓶闻亭丽最爱喝的饮料。
他这样子,既潇洒又有点孩子气。
闻亭丽一颗心就像泡在了牛奶和花瓣里,两个人坐下来享受了一顿异常美味的宵夜,平常哪怕在她家里,也要顾及周嫂和小桃子,在饭馆就餐就更不用说了,哪像今晚,两个人无拘无束,想怎样就怎样。
闻亭丽因为刚刚恢复正常饮食,不敢放开肚子大吃,但依然吃得心满意足。
饭毕,两个人合力把桌面收拾干净,闻亭丽把冰桶里的水挑出来洒到陆世澄脸上,陆世澄一手躲避她的袭击,另一手抄起桌上的小油碟作势要贴到闻亭丽的脸上。
两人打闹一阵,闻亭丽笑着跑开了,好奇把脑袋探向窗外,从前她也来这儿找过陆世澄几次。
但通常只在大门外等着,今晚倒是进来了,可惜夜里看不见什么,只能通过地面上的一些路灯辨认大致的范围。
这间药厂的规模似乎比她想象中还要广阔。
陆世澄插着裤兜走到她身后:“天台看得更清楚些,要上去看看么?”
“走!”
两人默契地手牵着手到了天台上,闻亭丽走到阑干朝远方眺望,由衷发出一声感慨:“这大概是我见过的最宏伟的一间药厂。”
陆世澄带她爬向更高的平台,两个人对着远方并肩坐下来。
闻亭丽对着天幕眺望一晌,豪情万丈地说:“从前,我最大的心愿就是挣很多很多钱,有很厉害的事业。”
“现在呢?”他果然懂她。
“我遇到了一些事,认识了一些朋友,我这个「俗人」,也有了一点新的志向。”
“所以才有了这次的「帮助女工」基金会?”
“嗯,我很庆幸黄姐跟我有同样的想法。”闻亭丽把脑袋挨靠在他的肩膀上,甜笑道,“更高兴有一位名叫小橘子的匿名人士大力支持这个慈善活动,陆先生你神通广大,知道今晚这人是谁吗?”
“不,我不知道。”陆世澄垂眸微笑。
“我倒要当面问问此人,他怎么偷我的小名呢?”
“不一定是偷的。”陆世澄一脸无辜,“也许这世上就是有人跟你有一样奇怪的小名。”
闻亭丽龇牙咧嘴捏他的脸,他低眉笑着,不忘抬手挡住她的手,纠缠间,两个人就吻在了一起。过后,她用手指在两个人的脚底下写了三个字给他看。
“厉成英。”她神色有些恻然,“就是上次同你说过的那位长姐——她的事迹对我刺激很大,这是她的本名,我叫她厉姐。”
陆世澄肃然起敬,也跟着她低声念道:“厉姐。”
脱口而出就是「厉姐」,只因那是她敬重的人。这种感觉真奇妙,像是两个人的心越挨越紧,越来越亲密,直至两颗心中间再没有一丝空隙。从此喜怒相通,荣辱与共。
她把他的手从他身侧捉起来,跟他十指交缠。
但因为提到了伤心事,接下来她没再说话。有那么一会儿,陆世澄也只是若有所思望着前方。
闻亭丽回头看看他的侧脸:“在想什么?”
“我在想,我建这个厂子是为了完成我母亲的遗愿。”
闻亭丽心跳啵啵加快,这是陆世澄第一次对她提起自己的母亲,那样随意的口吻。但她知道,越是在意,越是举重若轻。
“我母亲是学西药学的,出国前曾遭到家里的反对——”陆世澄眸中浮现一点笑意, “她是家里的独女,外祖母不放心她一个人在外面。我母亲就对我外祖母说:她这是「师夷长技以制夷」,凡是有志青年,都不该苟安一隅,要么投身革命,要么拼命学习新知识新技术,像她,就打算把洋人的药剂专业学通学透,再回国建造我们自己的民族药厂。
实在不行的话,她就把自己的嫁妆换成学费,她可以不成亲,但是这个洋她是留定了。”
“她老人家当真有魄力。”闻亭丽不禁有些神往。
陆世澄微微一笑:“我外祖母并没有克扣母亲的嫁妆,倒是被我母亲的志向感动了,鼎力支持女儿出去留洋。
母亲在外面五年,顺利拿到了学位,回国第一时间投身革命,同时还想办法筹措资金建造药厂,在这期间,她认识了我的父亲。
我父亲当时负责打点陆家在上海的银行和航运生意,出于对国家命运的担忧,常常参加本地爱国青年或是商人举办的会议,他对我母亲一见钟情。”
他顿住了,表情透着遗憾,过片刻,才低声往下说:“没多久,外祖父遽然离世,外祖母也跟着病倒在床,家中生意眼看要一败涂地,我母亲不忍心我外祖母独自支应这样艰难的局面,只好暂时放弃自己的理想回家帮忙,可她此前从未插手过家里的生意,难免有些应付不来,我父亲暗中帮她几次,事后我母亲知道这件事,不知是出于爱情,抑或是出于感激,总之她嫁给了我的父亲。”
陆世澄的眉头深深拧了起来。闻亭丽担忧地望着他的侧脸,他的不快活,让她也跟着揪心。
他抬头看向夜空,语气里透出一种深切的怅惘。
“我想,假如母亲知道后来会发生什么事,一准会后悔自己的这个决定。她本是一只在高空里飞翔的鹰,却阴差阳错被关进了陆家这个牢笼里。”
说话间,他俨然已经憋闷到了极点,扯一扯领口的领带,霍然起身。
“结婚时,父亲并没有征求祖父的意见,仅给南洋拍了一封电报,紧接着就同我母亲在当地教堂举办了婚礼,为这个,我祖父始终不接纳我母亲。不允许她住在陆家大宅,更不允许她拥有陆家的股份。”
陆世澄嘴边露出讽意:“可我祖父没想到,我母亲对此毫不在乎,她同我父亲去了荷属文东埠创业,父亲在那边开办了两家新厂子,她就去当地荷兰人创办的药厂参观,最后甚至以一线女工的身份应聘进药厂工作。”
“她汲取了第一次创办药厂的经验,失败,不是因为她的理论知识不够扎实,只因实践方面毫无经验。
所以这一次她想从基础做起,我母亲不是闹着玩,她在工厂里待了一整年,写下了一本厚厚的实践手册,之后我创办这家大生药厂,就借鉴了我母亲工作手册里关于第一线的工作心得。”
那大概是母亲留给陆世澄的最宝贵的一样遗物,闻亭丽心中百感交集,格外想亲眼看看陆世澄母亲的这本手记。
“那之后……我母亲一直在等待机会回国,常常和自己的好朋友邹哲平——也就是后来的邹校长通信,邹哲平是个了不起的女人,她在信上时时提醒我母亲别忘记自己的理想,我母亲备受鼓励,暗中把一切工作都准备完毕,甚至连药厂的名字都拟好了,写信告诉邹姨,说自己很快就会启程回国,偏偏在这时候——”
陆世澄的脸色突然变得煞白,牙关紧咬,一句话也说不下去了,闻亭丽无比动容,忙起身用双臂紧紧拥住他。
很少人可以坦然诉说自己父母的死亡,即便已经成年了。这种痛就像是凝结在心上的疤痕,一辈子也不会自动痊愈。
何况,陆世澄的父母还是被人谋害的,小小的他,当时在现场目睹了一切。
想到此处,她的眼圈酸胀不已,今晚,他们两个人都向对方诉说了心底的秘密。
但是这滋味并不好受,因为这一刻的她,与年幼的他有了奇妙的心灵感应,当时的陆世澄有多恐惧和无助,这一刹那她几乎能感同身受。
“这些年你一定很不容易。”她几乎是哽咽着说出这话。
陆世澄忽然就懂得了,她不仅是懂他,更像是透过他的描述亲眼看到了那个年幼的他。
这一刻,内心的遗憾似被一股看不见的力量迅速抚平,情感上的慰藉竟有如此大的魔力,他听见心房里传来轻微的动静,只有他自己知道那是怎么回事。从未有过这一刻,他如此感谢命运。
天台上风很大,他脱下西装将她整个包在自己怀里,天大地大,他有她就够了。
两人在药厂待到快天亮才走。
看到朝阳的那一刻,无论是闻亭丽,还是陆世澄,都有一种重获新生的感觉。
他们像昨晚那样手牵着手一前一后从楼里出来,只是手指比先前扣得更紧。
闻亭丽本想把花海带走,实在是拿不动,才依依不舍从中挑选最喜欢的十朵带走了。
没想到第二天,陆世澄就派人将那片绚丽的「花海」,一朵不落地送了她家里。每天一下楼,就能看到明艳的花海,这令闻亭丽高兴了好些天。
第100章
《春风吹又生》在美琪电影院连映半个月, 场场爆满,大获全胜。
一夜之间,秀峰变得炙手可热, 每天都无数电话打来, 一半是邀约闻亭丽拍广告的,另一半是请黄远山和闻亭丽去社会文艺机构演讲的,还有大批演员打电话自荐想参与秀峰未来的新片的。
借着这大好势头,黄远山隆重宣布秀峰的下一部片子《双珠》将在一个月内杀青,同时还透露公司正积极帮玉佩玲写新剧本,誓要帮她打造一个跟以往「花瓶美人」风格截然不同的新角色。
闻亭丽百忙之中,不忘抽空带着小桃子去邹校长家里参加晚宴。
当日,务实女子中学同一届的老同学来了不少, 邹校长的小小客厅人满为患,到处能听见女孩们欢乐的笑声。
倒也不是什么特殊的日子,只是邹校长在连看三遍闻亭丽的新片之后,依然觉得有些不过瘾,仗着校长的身份, 把闻亭丽喊到家里同自己交流观影心得, 顺便为她举办一个小型的庆功会。
在听过陆世澄讲述的往事后, 今日再看到邹校长,闻亭丽心境自然不一般, 搂住邹校长瘦弱的肩膀,久久不肯松手。
邹校长想起自己学生这一路走来的不易,怪心痛, 对她说:“这段时间累坏了吧?校长这里没有外人, 想哭就哭, 想笑就笑, 一切有校长替你兜着。”
赵青萝感动地说:“校长还像老母鸡一样护着我们。”
“赵青萝,听说你打算下一年就转法律专业?你不学戏剧了?”
“唉,别提了,那天去闻亭丽她们公司新成立的基金会帮忙,闻亭丽邀请了亚乔姐帮着主持「女工」慈善基金会的法律工作,当天,亚乔姐在现场指挥大局,当真什么都懂,而我这个学戏剧的,在一旁什么忙也帮不上,我就想,是时候该跟自己的梦想告个别了。”
“可是,戏剧工作也是一样伟大呀,好的戏剧可以对社会起到正面引导的作用。”
“就是就是。”
赵青萝却不像是在开玩笑:“我不是心血来潮,这个决定我已经在脑海里思考很久了。那天我在看到那些女工们的遭遇,心都揪起来了,她们这辈子,永远没有机会去剧院看戏剧,可法律,却能在生活中切切实实帮助她们……
你们就当我任性吧,这几晚,我已经哭过好多次了。每回想到她们的生活状况,我就汗颜,她们比我差在哪儿呢?
倘若她们生在我的家庭,说不定比我要优秀许多,我碌碌无为,却如此幸运,怎能不为不幸的她们做点实实在在的事?”
有人上前挽住她的手:“青萝,你真是我见过的最善良的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