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中午陆世澄打来电话,她又没能接着,心里不免十分牵挂。
傍晚,她的戏就全部拍完了,眼看暂时没有别的事要忙,便要去药厂找陆世澄,忽听小田在楼上喊道:“闻老板,有电话找你。”
电话里那人的声音却相当陌生:“闻小姐,我们那日在刘护士长家里见过的,我姓苗,是刘向之的下级。”
当日那个开门的少年?
闻亭丽没作声。
“前些日子,刘老师带人去北平营救一位伙伴,按照行程,最迟昨天早上就能返回,可到现在都没有音讯,我……我担心出了事。”
少年的声音还有点稚嫩,说话时,一直在发抖。
“请您原谅我的冒昧,平时我只跟刘老师单线联系,现在我一个人不知道该怎么办,我看得出刘老师很信任您。
所以、所以打给电话公司查了贵公司的电话,我也明白自己违背了纪律,但再拖下去,就怕错过营救时机。”
闻亭丽脑中冒出的第一个念头是:会是陷阱吗?
她确曾在刘护士长家里见过此人,若非是信得过的手下,当日刘护士长绝对不会让他在场。
但她还是觉得整件事有点蹊跷。踟蹰间,想起厉成英的死,心上像被人割了一刀,痛得厉害。
少年说得对,万一错过救人的最佳时机,她会抱憾终身的。
她想到一个人,嘴里只笑道:“我想你大概是认错人了,完全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一挂断电话,她就火速给刘亚乔打过去。打从一开始,刘亚乔就就很清楚自己跟邓院长的关系,别人的立场或许有可疑,刘亚乔的立场绝对值得信任。
刘亚乔在律师事务所加班,听到是闻亭丽打来的,只当她是为女工慈善基金会的事找自己:“我有急事要忙,过两天再去找你。”
闻亭丽沉声说:“亚乔姐,我有个熟人突然不见了,姓刘,你认识她吗?”
空气短暂地凝固一秒。
“晚上八点,在我家碰面。”刘亚乔果断挂了电话。
这一来,闻亭丽愈发确信刘护士长是真的出了事,背上的寒毛一下子竖了起来,厉姐遇害的画面在眼前一帧帧画过。
即便是大热天也让人觉得浑身发冷。晚上赶到刘亚乔家,发现她的脸色并不比自己好看多少。
“傍晚那通电话究竟是怎么回事?”
闻亭丽便将来龙去脉说了,刘亚乔痛苦地跌坐在椅子上:“是,向之姐的确是出事了,与她同车的,还有三位地下爱国组织的成员,上一通电话还告诉我已经顺利把人救出来了,当晚就失去了音讯,奇怪逮捕名单上面并没有新增人员,可见他们并没有被逮捕。”
她担忧地深吸一口气:“我猜,他们很可能还卡在戒严区附近。只不过一直没找到机会出城,再这样藏下去,不是被饿死,就是被日方发现。
最棘手的是,刘向之是我的上级,我既不清楚其他成员的联络方式,也无法越级向上求助,只能被动地在原地等消息。”
闻亭丽急得团团转,忽道:“我听说国际红十字会的车目前还可以出入北平。假如找到红十字会的成员帮忙,是不是有办法通过他们进城找人?”
她第一个想到的是路易斯大夫。
“可是这当口,谁又愿意冒这样大的风险?”刘亚乔蓦地卡住了,“等等,我想到一个人或许可以帮忙——陆世澄。”
闻亭丽怔了一怔,刘亚乔解释说:“陆世澄那间药厂有单独的运货路线。而且陆家名下的惠群医院有几位大夫是国际红十字会组织的成员,我这里有一份详细名单,就不知……陆世澄不肯趟这滩浑水?毕竟我们组织此前从未跟他打过交道。”
“不,他一定肯帮忙的。”闻亭丽面含微笑,语气十分笃定。
……
两人以最快速度赶到大生药厂,陆世澄却不在办公室里办公,而是在后头的车间跟生产经理一起点货。
天气热,只见他敞着衬衣领口,两边的袖子也高高卷起。
即便这样,额头上也满是汗珠,眼见经理领着闻亭丽进来,他有点惊讶,把她带到较凉快的风口处:“怎么这时候来了?吃饭了吗?”
闻亭丽悄声说:“我有急事找你。那是亚乔姐,你见过的。”
陆世澄这才注意到闻亭丽身后的刘亚乔。
刘亚乔忙冲他点头,陆世澄礼貌颔首。
随即用询问的目光看着闻亭丽,闻亭丽附耳对他说了一句什么,他抬抬眼看向左右:“好,去我办公室说。”
三人一上楼,刘亚乔便将大致情况对陆世澄说了。陆世澄没接茬,俨然在思考。
刘亚乔面沉如水,一颗心却秤砣似的往下沉,她既没有说清楚刘向之等人的真实身份,也没有交代他们为什么要在这当口去北平。
合作讲究坦诚,在一方处处有所保留的情况下,另一方是很难答应帮忙的。何况,这不是什么小忙,而是大忙。
她几乎可以预料到陆世澄会是什么反应。
不知不觉间,她的眉头担忧地拧成一团。
不料陆世澄开口的第一句话却是:“好,今晚我就带人去北平,不过在那之前,你得给我一个能够证明自己立场的口头暗号,否则我怕他们不信任我。另外,请将他们的失踪的可能范围、各自的相貌和年纪尽可能描述清楚。”
刘亚乔喜出望外。
但最让她意外的是陆世澄和闻亭丽之间的默契。
她这边刚同陆世澄交代完相关细节,闻亭丽便提着自己的行李箱走到陆世澄面前,两个人低声说起话来。
刘亚乔赶忙避到一边,但还是不小心听见了几句。
“我当然要跟你一块去。我会易容,会扮老太太,会骗人,有我在边上,事情会顺利许多……”
陆世澄一听到「骗人」这个字,就在那儿笑起来:“你也知道自己会骗人……你那部戏那样重要,怎么放得下?大不了我找一个真老太太跟着我。”
闻亭丽被这话逗得直笑,边笑边轻声说着什么,两人交谈起来是那样放松、融洽,引得刘亚乔情不自禁再次回头看去。
恰巧看见陆世澄伸手帮闻亭丽撩动落在肩上的头发。
奔走这一路,闻亭丽的头发有点散开了。
陆世澄的目光随着自己的手指一会儿落在她的头发上,一会儿落在她的脸上,掩不住的喜爱,那样专注,仿佛像除了闻亭丽一个人之外,他的眼睛里根本装不下别的事物。
这温柔的一幕,让刘亚乔紧绷的心弦也获得了片刻的放松,她笑着摇摇头,走得更远一些,以便他们两个说些体己话。
陆世澄当夜就出发去了北平。
整整一个星期,没有任何消息。
闻亭丽忙于拍《抗争》,忙于参加各类抗日活动。但内心有多煎熬,只有她自己知道。
但是再担心,她也没有失去理智,这件事情上,陆世澄自有他的办法,正如当初她营救月照云时有自己的一套那样,他既不能多问,也插不上手。
目前能做的也只有:等。
可是她没办法克服内心的忧惧,几乎整夜整夜都睡不着觉。好不容易睡着了,潜意识里也竖着一只耳朵,生怕漏接陆世澄打来的电话。
这天,她一忙完便像往常那样守在电话机旁边,两手捧着脑袋,手指插在头发缝里。
她已经想好了,今晚要是再没消息。无论如何也要采取新的行动,突然,电话响了。
是刘亚乔打来的,一向沉稳的亚乔姐,嗓音里居然带着哽意:“他们都回来了……你放心,都好。”
闻亭丽在沙发上一蹦三尺高:“他呢?”
刘亚乔显然知道这个「他」指的是谁:“我们也在找陆先生,他帮了我们这样大的忙,真不知道怎样感激他才好。但听那位路易斯大夫说,陆先生好像一回来就直接回陆公馆了。
闻亭丽拿起手包就向外跑,等她开车赶到陆公馆,陆世澄却不在,刚好邝志林也来了陆公馆,看见闻亭丽,惊讶地说:“陆小先生一回来就直接去找你了,你们没碰面吗?”
闻亭丽掉头往家赶,岂料一回家,又对上周嫂愕然的目光:“陆先生看见你不在家,又开车去找你了。”
闻亭丽再次跳回车上,周嫂哭笑不得:“你们两个怕不是糊涂了,你现在只管进屋等着,陆先生早晚会找过来的。”
闻亭丽却说:“我准备去药厂,待会陆先生再来电话,您就说我在药厂等他。”
在陆世澄的办公室里等了约莫半个多钟头,就听见有人上楼来了,那人很急,径直走到办公室门口。
闻亭丽等不及就开门扑到他的怀里,却听陆世澄「嘶」了一声。
“你受伤了?”
陆世澄把外套脱掉来扔到她身后的沙发上,再将里面的衬衣袖口扯高一点给她看。
他的右胳膊上有很大面积的一片擦伤。
闻亭丽心疼得倒抽一口气:“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一定还有别的伤处,快给我看看。”
陆世澄眉头紧皱,一言不发由着她摆弄自己。
闻亭丽把他弄到沙发前,他便一头倒下。
闻亭丽找来纱布和药瓶要给他上药,他就举起胳膊乖乖让她擦。
她找到冷水和帕子给他盖在额头上降温,他明知自己并没有发烧,也随她把自己的额头弄得水津津的。
可当她开始一粒粒解他的上衣扣子,准备帮他察看肩背和胸腹有没有枪伤时,他的终于憋不住了,笑着捉住她的手:“我没事,刚才我是装的。”
他笑得很开心,很满足。
“你怎么这样!”她都快担心死了,他还同她闹着玩。
陆世澄把她搂在怀里:“对不起,我只是……”
他只是贪恋这种被她全心全意呵护的感觉。
她瞬间就原谅了一切,目光细细在他脸上摩挲:“真的没事?”
“真的没事。”他亲吻她的耳朵,“这几日很担心我?”
“担心得觉也睡不着,怕你出事,更怕你回不来。”
“我答应了回来,就一定会回来,只要有一口气在,爬都要爬回来见你的。”
闻亭丽捂住他的嘴:“这样的话只许说一次,以后不许说了。”
“好。”他什么都答应她。
他的呼吸热热的,烫着她的掌心。
那异样的热度……闻亭丽狐疑地摸摸他的额头,没在发烧,余光瞥见他的上衣被她解开了一半,这才醒悟他的呼吸为何这样烫,她有点懊恼,更有点赧然,刚才自己真是太急乱。
她矜持地垂下眼皮,讪讪地想要帮他把扣子重新扣上。他却躲开她的手,自顾自起身站到一边扣衣扣。
这方面,他素来是绅士和守礼的,那些新式风气,他一点也没沾染上,他有他的原则。哪怕两个人感情这样深了,也是发乎情止于礼。
她忍不住偷瞄他的侧脸,看见他的耳根子全红了。
陆世澄一个人对着窗外静了好半晌才算恢复神色,回来问她:“饿不饿?我让饭店送点吃的才来。”
他一回来,她的胃口就回来了,他们俩头挨着头坐在一起吃,她吃得比他还多。
饭后喝茶的时候,闻亭丽低声问他:“那日你答应帮忙的时候,也没仔细追问那些人的真实身份是什么,你心里就一点疑惑都没有吗,你知道他们是做什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