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陆世澄看着茶杯里的茶叶,“厉姐也好,邓院长也罢,她们都是帮过你的人,你的长姐就是我的长姐,你要保护的人,就是我要保护的人,这方面我是没有原则的。”
闻亭丽倏地捂住自己的脸。
陆世澄含笑凑到她面前察看,她不肯把手从脸上放下来,身子一会儿转到这边,一会儿转到那边,只管躲着他的眼睛。
冷静了很久,她的声音从指缝里传出来:“陆世澄,我有点爱你。”
“「有点」?你把手放下来,看着我的眼睛说。”
闻亭丽把手放下,望进他的眼睛里:“陆世澄,我很爱很爱你。”
他这才把她拉到自己面前,深深吻她,窗外传来轰隆隆的声响,他们走到窗外查看,原来是药厂的货车在那里起货。
路灯下,能看见一箱箱的药品被搬到车上。接下来,它们就会被送往急需药品的地方。
闻亭丽心里油然而生一股自豪之情,国难当头,人人都在尽自己的一份力。
当初收购这片废墟时,许多人都笑陆世澄是败家子。但他毫不在意,按照自己的蓝图,在废墟上一点点建设了这座新式药厂。
到了紧要关头,它又以一种毫不张扬的方式,默默为国效力。
她欣赏他的为人,喜欢他的作风,任何时候,他都没有叫她失望过。
陆世澄两手撑着栏杆出了一回神,忽道:“知道吗,看着这些货车游龙一般陆续出发,我总觉得那是我母亲生命的延续。”
她懂他的意思,坚持了这么多年,他终于代他早逝的母亲实现了当初的抱负。
但他还是觉得遗憾,因为母亲无法亲眼看见这一切,逝去了就是逝去了,凭他怎么努力,也回不来。
她欷歔,每个人的生命里都有不可弥补的遗憾,能做的无非是抓住拥有的一切,珍惜每时每刻。
她下意识握紧他的手,陆世澄太聪明,立刻就反握她的手。在这漆黑的夜里,他们并肩站在一起,就像两株相连的树。
可是,当他们想再说点什么时,却只是缄默,时局的艰难,让两个人的心头都沉甸甸的。
……
当晚,陆世澄送闻亭丽回家,很晚才回到陆公馆,邝志林在书房等他。
“出什么事?”邝志林心事重重迎上来。
陆世澄有点疲惫,揉了把自己的脸,坐下来思考,这趟去北平救人,他在一个很偶然的场合下,看到陆克俭跟几个日本军官走在一起。
他怀疑自己看错了,所以想尽快核实清楚。
如果是真的,他想,陆克俭大概是疯了。
一条丧家之犬,为了夺权、为了报复他和陆家,居然情愿跟一帮侵略者虚以委蛇。
不行,他必须得在最短时间内查清真相,并及时采取行动。
邝志林听完整件事,不由惊怒交加:“这个败类!他以为自己还能当初跟白龙帮勾结那样借力打力、全身而退?这件事要不要告诉老太爷?”
陆世澄把脑袋靠在沙发上,仰起头,闭着眼睛。
局已经布置得差不多了,他相信陆克俭会一条道走到黑的。
至于祖父——这可是他老人家不分黑白拼死都要维护的小儿子,他很期待他老人家得知真相后的反应。
这样想着,陆世澄嘴边泛起一丝嘲弄的笑意。随即又沉默下来,他对祖父的恨意似乎比对陆克俭的恨意还要深,这使他都有点意外。
……
战火迅速蔓延,天津、北平相继沦陷。
报上每天都有各类刺心的报道,走到街上,人人都愁云满面。闻亭丽和黄远山抱定一腔信念,争分夺秒拍摄《抗争》。
八月中的一个夜晚,刚睡下,忽然被远方的一声声隆隆的巨响所惊醒。
闻亭丽心里仿佛有预感,一骨碌就从床上爬起来,跑到楼梯口,周嫂也抱着小桃子出来了,在底下惶然地说:“大囡,我心里好慌,那是什么动静。”
“您别怕,我先打个电话。”
但她几乎是连滚带爬下了楼,不等拿起话筒,外面就响起了急促的敲门声。
深夜时分,这声音让人无比惊骇,闻亭丽白着脸上前开门。
陆世澄的脸色比她预想中还要难看,一进屋就说:“日本人开始攻打上海了,马上跟我去陆公馆。”
“好。”
闻亭丽上楼收拾行李,眼看周嫂还在发愣,厉声说:“您快进屋收拾东西。”
这种时刻,没时间想东想西,活下去比什么都重要!去了陆公馆,互相之间有个照应不说,陆家的客轮就停在码头,随时可以往南走。
她急三火四帮小桃子拾掇行李,然后才上楼去收拾自己的衣服。
一家人刚在陆公馆安置下来,客厅电话响了,却不是找陆世澄的,而是找闻亭丽的。
“是我,闻老板。”是谭贵望,他的嗓子急得像是要冒烟,“别怪我冒昧,你家电话没人接,我猜陆公子把你们接到陆公馆去了,师父她——”
闻亭丽心房一抖:“出什么事了?!”
“战防就在斜坡路附近,刚好离秀峰不远,师父一得知这消息,就开车去了公司,月姐根本拦不住她。我想,师父肯定是放心不下那些摄影机和胶卷,我马上出发去追她,但我怕……”
闻亭丽二话不说就撂下电话往外跑,一边跑,一边不忘检查手包里的手枪。
“去哪?”陆世澄急忙拦住她。
“去找黄姐,她一个人去了秀峰,我得把她带回来。”
许管事等人面面相觑,那附近正在打仗,闻小姐这是不要命了。
陆世澄却毫不犹豫地扣住闻亭丽的手:“我同你一起去。”
他们上车出发。
越往前走,街上越乱,远处的炮声像雷声轰隆作响,老人小孩的哭声不绝于耳,华界的居民成批成批往租界跑。
陆世澄神色异常冷峻,闻亭丽也是咬牙切齿看着这一切,这美丽的都市,可爱的人,热闹的街口,她的家!一夜之间,全变了!
她恨透了侵略者!恨透了这暴行!恨到胸膛似要炸裂,恨到眼睛赤红!
陆世澄一路开得飞快。
距离秀峰越近,前方的炮弹声越密集,那是死神的叩响,闻亭丽整个身子都绷成一团,当初她们之所以把公司租在那附近,就是图它租金便宜、场地也够大。没想到,恰恰因为它身处边缘地带,战火率先从那边燃起来。
突然间,前方的天空窜起一团浓烟,那是——
闻亭丽瞳孔一缩,不要!她脸色苍白,喉咙发紧,死死攥住陆世澄的衣袖不放,等不及他将车停稳,就慌里慌张跳下去,结果因为没站稳,结结实实向前扑倒在地。但她顾不上疼,连滚带爬往火光里跑去。
在这巨大的火舌面前,她的力量太渺小了。
短短几秒钟,秀峰已被一片火海吞没。
“不——”对着熊熊火光,她绝望地哭嚷起来。
她想哭,想骂,想杀人,想随手找到些什么去把火扑灭,在巨大的情感刺激下,她彻底丧失了理智,横下心就要往里面冲,却被陆世澄一把抱在怀里。
她在他怀里放声大哭。
全完了。她的《抗争》胶卷,她当初费尽千辛万苦保下来的摄影器材,她和同伴们一砖一瓦砌起来的摄影棚!
她的雄心壮志!
听着闻亭丽哀戚的哭声,陆世澄喉结滚动,痛惜地将她抱在臂弯里,不断摩挲着她的后脑勺。
但他知道,这时候不论自己做些什么都无法安慰到她,忽听见那边传来「哗啦啦」一声巨响,有两个人咳嗽着从里面跑出来。
竟是黄远山和谭贵望。
黄远山不知从何处找来一片巨大的旗帜,狂乱地挥舞着旗帜向外冲,缓一口气,扭头又要往火海里闯。
谭贵望跌倒在地,不及再追上去。
“黄姐!”闻亭丽不由分说冲上去抱住黄远山的腰。
黄远山力气大得出奇,刚抱上去,就被甩在地上,陆世澄追上去死死拽住黄远山的胳膊:“黄姐,不能进去,你会没命的。”
“没命就没命。”黄远山声嘶力竭哭起来,“那是我的命啊!我的电影,我的秀峰!我还有什么希望,我要跟这帮侵略者拼命!”
闻亭丽潸然泪下,陆世澄费了好大力气,将黄远山连抱带拽拖到车边,谭贵望这时已经从地上爬起来了,急忙帮着把黄远山往车里塞。
前一秒,黄远山还在激烈挣扎,后一秒就毫无声息了,闻亭丽凑近一看:“不好,黄姐厥过去了,得赶紧去医院。”
黄远山面如金纸,额上温度滚烫,路上,闻亭丽帮她检查,才发现她的胳膊和腿都烫伤了。
闻亭丽急得直掉眼泪,好在没一会,路易斯就赶到了陆公馆。然而,用过药打过针,黄远山的高热却丝毫未退,牙关咬紧,肌肉也异常紧张,需要两个人合力才能把她按住。
路易斯把一块软毛巾塞到黄远山的嘴里,又弄了几个冰袋盖在她的腿上和腋窝里帮助降温,越处理,路易斯的面色便越难看:“她的情况相当不好,我担心会发展成喉痉挛。”
闻亭丽脑中一空:“那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她的情况比我预想中还要糟糕,或许是情感上遭受重大创伤所致,又或者是刚才在火海里的时候吸入了大量的浓烟。总之是临床上一种非常罕见的情况,我姑且给她再用一剂镇静剂试一试。”
要用的药只有红十字会医院有,陆世澄动用一切办法去把药调来。然而用完第二轮药,黄远山的情况丝毫不见好转,甚至嘴唇颜色都有点不好看了。
谭贵望急得蹲在墙角抱头痛哭。
闻亭丽顾不上伤心难过,两手交握在一起,默默抵着自己的额头,这让她看上去像在祈祷,实际上,她的脑筋正飞快转动。
她毫不怀疑路易斯的话:再这样下去,黄姐会没命的。
她的心,顷刻间被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她比这世上的任何人都害怕失去黄姐。
可是最好的大夫已经在这里了,最好的药也用了,接下来只能听天由命。
不,她想,也许大家的思路一开始就错了,心病还须心药医!
黄姐对电影的热爱,堪称至纯至性。就像鱼儿离不开水,黄姐也离不开电影,秀峰的被焚,对黄姐的打击无疑是致命的。
或许,现在最要紧的,就是尽快帮黄姐重新建立信念……
想着想着,闻亭丽猛然抬起头,意外发现陆世澄一直在边上静静望着她。
“需要我做什么?”
闻亭丽莫名感动,握紧他的手:“我想马上接几个人到陆公馆来。”
……
很快,曹仁秀、顾杰、小田、李镇、柯庆和玉佩玲来了,就连身体尚未完全康复的月照云也赶来了。
大家聚集在房门外,无比担忧地望着房内床上的黄远山。
闻亭丽跟大伙低声交谈几句,众人微微颔首,闻亭丽回屋半蹲在黄远山的床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