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抬手要跟朋友们击掌,玉佩玲不干了,强行挤到黄远山和闻亭丽中间:“真讨厌,这是把我忘了?”
曹仁秀拉着小田过去:“还有我们!”
闻亭丽笑着把杵在一旁的丁小娥也拉过来:“还有小娥!”
几人放声大笑,共同击掌。笑了一晌,李镇和谭贵望环顾四周,好奇问:“老板夫呢?”
“他在楼上接电话,物资筹备委员会有事找他,此外,他那间新药厂要重建了,这几天忙得不行。”
说话间,陆世澄下楼来了,大家打趣道:“老板夫,今晚还是吃面条吗?”
“面条没了,有牛排和红酒,大家凑合一下吧?”
大伙哄堂不已。
晚饭后,闻亭丽和陆世澄走到花园里看星星,不知怎么就想起去年除夕夜在宁波少白岭古道上对着北极星许愿的光景,心有灵犀的时候,两个人的念头都是一致的,记得那晚她和陆世澄许下了同一个愿望:永远在一起。
不知不觉快过去一年了,她感触良多,抬头望去,可惜今夜哪有什么星星,天幕是那样的黑暗,颇有点“黎明前的黑暗”的意味,他们想起战况,心情同时低落下来,她问他:“你说这场仗会打多久?”
“不知道,反正我们终将胜利,你怕打到香港来?”
“不怕,多活一天,我就多做一天自己想做的事,拍电影、筹款、支援抗战前线——像邓院长和厉姐那样坚持自己的信念。”
陆世澄默了默:“邓院长一定帮过你很多。”
“没有她,就没有我今日,甚至没有她,我们两个很可能走不到一起。”
她附到他耳边,把那份当初让他耿耿于怀的合同的秘密告诉了他。
陆世澄望着前方笑起来,早已无所谓了。
事到如今,他只会感激闻亭丽在人生的紧要关头遇到了邓院长和厉成英那样的人,在他内心深处,很早就同闻亭丽一样,把邓院长视作自己的头号恩人。他知道闻亭丽目前最担心的就是邓院长和刘向之的安危,他也无比担心,但他还是尽可能宽慰她说:“我始终觉得,邓院长是不会牺牲的。”
看她怔然,他指了指她的心口:“看看你就知道了,邓院长的灵魂会在她帮过的人的身体里延续下去,我甚至以为,青年时期的邓院长一定也遇到过另一个影响她一生的邓院长,在对方的激励下,老人家才义无反顾走上了后来的这条路,所以不管是在她之前,还是在她之后,总会有一个又一个新的邓院长出现,而对于邓院长而言,战场就是自己的归属,她会战斗到最后一刻,不会留下任何遗憾的。”
一代又一代传下去,精神永不湮灭。这番话极大地抚慰了闻亭丽的心灵,她红着眼圈看向墨黑的天幕,是啊,再黑暗的夜,星星也不会消失,它们只是被乌云暂时蒙蔽了,但即便今晚它们不出现,明晚也一定会出现。
明晚不出现,后晚也会出现。
只管在这片天空下静静等候吧,星星的光辉终会照亮每个人的心房,正如它们曾经亘古不变地照亮每一段历史长空,驱散黑暗,为赶路的人们照亮脚下的路。
她的心结,在这一刹那彻底打开了,握紧他的手,那样紧,宛如两颗挨着的心那样紧,陆世澄眉目舒展,亲吻她的额头。他在安慰她的同时,又何尝没在安慰自己,记得幼年时期的无数个夜晚,他曾经无数次抬头找寻属于他父母的那两颗星星,找也找不到,一次次哭着睡去。
现在,他不再找了。命运自有它的安排,他的星星,早已来到了他的身边。
“明晚我们去新药厂转转吧。”
她把头靠在他的肩上:“还是叫大生药厂吗?”
“还是叫大生药厂。”
她笑,身后传来欢笑声:“闻老板,你和老板夫真是一时一刻也舍不得分开。”
“姐姐,陆先生,快来吃朱古力和糖糖。”是小桃子的声音。
“还叫陆先生呀,小桃子,那是你姐夫。”
“姐姐夫,快来吃糖糖。”
姐姐夫!大家笑得几乎要打滚。
闻亭丽和陆世澄相视一笑,相携而归,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有这样一群可爱可敬的伙伴们相伴,他们两个何必为明天的事发愁。
十六年后。
香港利世界戏剧院。
今晚这地方没有戏剧,却是空前热闹,因为今夜这里将举行【闻此一生庆贺闻亭丽女士入行十八年周年纪念晚会。】
影迷们相当喜欢这个主题名字,一个“闻”字,不仅包括了闻亭丽的姓氏,也高度概括了闻亭丽一生当中取得的成绩,自入行以来,她不仅做到了“闻名一时”,更做到了多年来“闻名遐迩”。
从影十八年,闻亭丽共计拍摄了四十六部电影,为人仗义热情,在行业内德高望重,最近竞选香港电影协会副会长一职时,毫无争议地高票数通过。
恰逢闻亭丽第 一部电影《南国佳人》上映十八周年,于是,便有了这一场由影迷和香港电影协会共同举办的纪念晚会,闻亭丽看到晚会名字,打趣着说:“我还没打算息影呢,要不先叫‘闻此半生’吧。”
她在后台见到了一干多年未见的好朋友,赵青萝,如今已是知名大律师了,昨日刚抵达香港,计划与刘亚乔合办一所律师事务所。
燕珍珍,当年外交系毕业之后,终于开始正视自己的天赋,从此专心写作,畅销书出了一本接一本。
时代的动荡、战火的阻隔,让她们多年来聚少离多,此番重逢,都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
三人都觉得对方老了,却不约而同为对方感到骄傲,老去的痕迹是岁月留给她们的礼物,更是成熟和智慧的勋章,这些年来,三个人一直在各自的行当里奋斗,从未辜负当初邹校长的教诲。
闲聊间提到邹校长,抗战胜利后,陆世澄和闻亭丽想把她老人家接来香港养老,可邹校长坚持要回上海继续教书,前年,她老人家在自己家里溘然长逝,走得很安详,去世后无数学生前去相送。值得庆幸的是,这几年闻亭丽和陆世澄曾数次回去探望邹校长,倒也不算太遗憾。
“听说小桃子考上香港大学医学系了?”
“是,不过待会她来了,你们别再当面叫她小桃子,人家现在叫况伟航。”
“是是是,将来就是况医生了。”想起当年的事,三个人又哭起来,高筱文在旁边抹眼泪边说:“当时都叫她们务实三侠,瞧瞧,这么多年没见,还是一团孩气。”
黄远山找过来了:“闻亭丽——”
众人看见黄远山,一窝蜂迎上去,黄远山明明才四十多岁,却已是两鬓斑白,好在她的神情举止,还是那样年轻洒脱。在电影行业耕耘多年,如今她已是享誉影坛的大导演,去年携玉佩玲去参加欧洲电影节,如愿搬回来一座导演奖和一座最佳女配角奖,业内人士提到黄远山,都把她视作行业丰碑。
“黄姐,那天我们去秀峰在上海的遗址转了转,当年被日本人一把火烧了,如今说是要重建一座博物馆。”
这番话,让黄远山突然就崩溃了,想起那段悠悠岁月,想起多年来秀峰经历的风风雨雨,在众人前哭得像个孩子。
还好都过去了,等到黄远山恢复情感,燕珍珍问:“月姐呢?今天怎么没来。”
“她在家里睡大觉,上月拿了一个小说文学奖,天天应酬可把她累坏了,她说她一年之内不会参加任何晚会。”
几人都笑起来:“月姐的脾气一点也没变。”
这时候,一个圆脸短发的中年女子笑吟吟过来找闻亭丽:“闻老板,记者招待会开始了。”
她是丁小娥,秀峰最勤奋的人,经过多年苦学,如今的她,不仅学会了一口流利的英语和日语,还顺利拿到了本地商学院的学位证,目前是闻亭丽最得力的助手。
晚会开始前照例有一个小型的记者招待会,朋友们陆续在台下第一排入座,坐定后,一个个都欣慰地看着台上的闻亭丽。
闻亭丽回望着台下那一张张熟悉的面孔,心头百感交集。
记者开始提问:“闻女士,入行多年,有人对你的为人大加赞誉,有人对你的品行嗤之以鼻,例如黄金影业的刘梦麟先生,不只一次公开说你是阴险小人,黄金迁来香港之后,更是死死咬着秀峰不放,对此,闻女士有什么看法?”
闻亭丽莞尔:“我对刘先生只有一句话:他对我有知遇之恩,他怎么说我我都不会计较的。”
记者们爆发出阵阵笑声,闻老板还是这样诙谐,随随便便一句话,就让刘梦麟活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偏偏还发作不得。
“闻女士是1937年来的香港吧?听说你一来此地就积极重建秀峰,还联络本地的大学把沪江的学籍转到这边来,一边念书一边创业,香港沦陷后,你和黄老板又带着一帮员工迁去重庆,胜利后再辗转回来香港——在您的人生履历中,我看到了一个字:不屈。想问问闻老板,这股不屈的精神是源自于何处?您这辈子最感激的人是谁?”
闻亭丽陡然沉默下来,这一瞬间,她的脑海里闪过一张张熟悉而又亲切的面孔。
沧桑岁月,在她心上刻下了一道道深刻的痕迹。一部分人逝去了,一部分留下来了。
但正如陆世澄那一晚所说——精神力量不会湮灭。
再抬头时,她眼中闪现泪花:“我一生当中要感激的人很多。慈心医院的邓毅院长、刘向之护士长、地下爱国组织成员厉成英——她们既是抗战英雄,也是我生命中的贵人,解放前,她们曾在我最困顿的日子帮助过我,我一辈子感激她们,但要说对我影响最深的——还数我的母亲况秀珍女士。你们都知道的,我的母亲是一位旧社会被卖到妓院的可怜女子,费尽千辛万苦才过上了正常人的生活,但自从我记事起,从未见我母亲皱过眉头,也从未见她抱怨过生活,在她身上我学会了一件事:不要为过去的事懊悔和憎恨,也不要为明天的事而担忧,只管把手里的事一件一件做好,人生的难关总会趟过去的。”
她是含泪说着这些话的,台下一片寂然,这话触动了很多人的心弦,每个人的生活里都有各自的难题,但也许生活的答案一直在那里。而且,大家都知道几年前,闻亭丽为了纪念她的母亲,曾拍过一部名叫《红粉骷髅》的影片,是半纪录片性质的,反映旧社会妓女惨状的电影,上映后引起了不小的轰动,不少人是哭着从电影院里走出来的。
为了缓解这沉重的气氛,有位八卦周刊的记者笑着转移话题:“闻老板,有人说听说你跟陆先生这么多年从未吵过架,这是真的吗?”
闻亭丽低头一笑,怎会不吵架,她和他当初吵到差点分手呢,她笑着眨眨眼:“这个问题我不是不想答,而是不知该怎样回答,从头说起的话,怕是一晚上都说不完了。”
“总可以透露您跟陆先生是如何相识的吧?”
闻亭丽尚未答言,黄远山接过话筒:“这我知道,是在黄金戏院的后台——拜一颗子弹所赐。说起他们俩的相识相恋,当真是一段传奇呢。”
场内顿时发出欢乐的骚动:“既是一段传奇,黄导演,有没有考虑过把闻女士和陆先生的这段经历拍成一部电影呢?”
“这就要问当事人了。”
闻亭丽笑而不语。
此时此刻,戏院后门口,有个年轻人踉踉跄跄狂奔着跑过来,然而还是晚了一步,一过来就被人拦在。
他忙将自己的记者证给门卫看:“我是南商报的记者李龙,有邀请证的。”
“去去去,都开场一个多钟头了,真正的记者早都来了,你这一看就是来浑水摸鱼的,快走。”
李龙急得不行:“可我真的是——”
几个门卫不容分说把他推开,他怀里的采访资料顿时撒了一地。
他又气又恨,忙蹲下去收捡,这一蹲,便不受控制地“嘶”了一声,看样子是什么地方受了伤。
有人刚好走过来,见状,俯下身帮着这年轻人一起捡。
李龙狼狈地说声谢谢,看来这世上还是好心人多。不经意一瞥,注意到这人的手指很漂亮,袖口异常整洁,袖扣也很别致。
那是一种沉默的名贵。
抬头的一瞬间,李龙的表情凝固了,身为男性,他向来不愿意用“英俊不凡”来评价别的男人,但面前这个人,却让他一时间想不到别的形容词。
等等,怎么越看越眼熟,脑中白光一闪,面前这人竟是那位大名鼎鼎的陆世澄——南洋鸿业陆家的当家人,抗战时期曾经为前线捐赠过大量物资和钱款,产业遍布南洋、香港、美国等地。
其中最广为人知的便是大生药厂,这家药企可谓是驰名中外,研制出来的药物效果好,价格低廉,广受民众欢迎。
他本以为,这样一位铁骨铮铮的爱国实业家,必定是相貌威严,乃至目若金刚,直至他偶然在报社的专稿里看到了一张照片,才知道陆世澄是那样清雅有风度的一个人,而此时此刻,在亲眼见到陆世澄本人的一刹那,更让他惊诧到不知该怎样开口打招呼。
末了倒是陆世澄把捡起来的资料递给记者。
“陆、陆先生,请留步。”李龙一瘸一拐追上去,陆世澄一定是来参加闻女士的影迷庆祝会的,全世界都知道他们夫妻伉俪情深,“能不能请陆先生带我进会场,我不是有意要迟到的,摩托车路上出了事故,我——今天真是倒霉透了,陆先生您帮帮忙,没有稿子回去交差,我会丢饭碗的。”
说这话时,李龙心里是忐忑的,都知道陆世澄外表随和,其实内心极有主见,在此人的治理下,陆家这些年扛过了各类风风雨雨,陆家族人对其无有不敬服的,不管自己有多少借口,迟到了就是迟到了,他怕以陆世澄一贯的作风,会拒绝帮他的忙。
陆世澄却注意到记者的膝盖还在流血,这一幕,不由得让他想起当年闻亭丽为了送报纸在雨中摔跤的情形,多么可怜,多么狼狈,那时的闻亭丽,应该跟这记者差不多年纪,都是吃过苦头的,何必不给人机会呢,陆世澄便笑笑:“采访环节已经结束了,要不你在外面等一等,待会等闻女士出来,她也许会单独给你几分钟的采访时间。”
李龙喜出望外,不停地对陆世澄说:“谢谢,谢谢。”
闻亭丽女士历来最同情他们这些出身差的年轻人,平时在记者面前,她也从不摆大明星的架子,她有一句名言:“我永远不会忘记自己是从平安里走出来的一个孤女……一个人连来时的路都忘记,又怎能走好将来的路。”
报社同行中,即便有人不喜欢看闻亭丽的电影,也无有不钦服这位大明星的行事风格的,他知道她准会答应给他几分钟的,他擦擦头上的汗,退到一边,不一会,陆世澄让人弄来一个小凳子让李龙在外头坐着等。
大约一个多钟头后,闻亭丽和陆世澄一起从小门出来了,李龙一望之下,心里的震荡几乎不能用言语来描述,一幕幕他看过的电影中的画面,突然就跟眼前这个活生生的女人巧妙地结合在了一起,他恍惚觉得自己身在梦境里,可她的笑容却是如此真实。
采访结束后,闻亭丽和陆世澄手牵着手翩然而去,李龙却还在原地发懵。
他听见陆世澄低声对闻亭丽说:“去哪宵夜?”
“去油麻地,听说那边新开了一家旺记鱼蛋,比陈记的还要好吃。”
他们越走越远,宛如一对神仙眷侣。李龙一度想追上去对他们说声谢谢,然而他既挪不动脚,也开不了口,他舍不得再打搅他们,“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
陆世澄和闻亭丽出来上了车,闻亭丽想起招待会上的事,怡然一笑:“今晚一个记者问我跟你是如何相识的,我脑子里没有别的,全是第一次在陆公馆看到你喂鸽子的情形,当时我就想,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漂亮的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