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亭丽啊。”邱大鹏掸了掸手里的雪茄,“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刚才邱伯伯在后头叫你一句,你怎么跑得比兔子还快。”
闻亭丽看看四周,这地方离慈心医院已经很近了,于是笑道:“邱伯伯是专程来医院探望我爹的吧?他可是托您的福才变成现在这样,都到门口了,你不去瞧瞧他么?”
邱大鹏脸皮比城墙还厚,摆摆手说:“兄弟早就想来探望大哥,奈何大哥对兄弟误会太深,贸然进去探望,只怕大哥急火攻心,今日我找你,是为了凌云的事——”
他脸色忽一阴:“托你的福,凌云被孟先生的人打得全身没一块好肉,养了这么些日子,身上还有几处骨头未好,可怜这孩子,被打成这样还日夜惦记着你。大夫说了,心病还需心药医,今日邱伯伯特地令大东楼的师傅在家里准备了一桌好菜,就为了招待你。你和凌云在饭桌上把误会解开,只要你在,这孩子不论是骨伤也好,心病也罢,全都能养好。”
说着冲手下人一摆手,闻亭丽冷笑:“我和邱凌云之间实在是没什么误会,他究竟为何挨打,他自己心里清楚,再说打他的人又不是我,您这话该去跟孟先生说。”
邱大鹏眯了眯眼:“邱伯伯知道,你如今大了,认识的人也多了,仗着有人撑腰早不把邱伯伯放在眼里了,可惜,今日既然在此地撞着了,邱伯伯势必得教你一些做人的道理!凌云还在家等着呢,快把闻小姐请上车。”
闻亭丽急得四面张望,捱了这么久还不见包律师和厉成英的人过来。
这一愣神的工夫,两边的人就要把她拖上车,她愤然一挣,从书包里掏出一张名片,到处找公共电话亭。
邱大鹏眼睛极尖,一眼就看见了名片上硕大的“邝”字,他却不似上回那般忌惮,只轻蔑地哼笑一声:“拉幌子拉上瘾了?邱伯伯已经打听清楚了,陆家根本不认识一个姓闻的。上回人家看在你务实学生的份上帮你招一回车,没想到你又来这一招,邝先生知道自己跟你很熟么?”
闻亭丽之所以拿出邝志林的名片,不过是为了拖延时间,眼见一帮人重新围过来,瞪着眼睛说:“熟还是不熟,当面打个电话不就知道了?只要告诉邝先生我在甘家巷遇到了大麻烦,他绝对会派人过来。你们还是趁早走吧,省得回头吃大亏。”
说罢,她疾跑几步钻进最近的电话亭,拿起话筒作势要打电话。
假模假式拨了几个号码,却不肯把全部号码拨完。
这回不必邱大鹏拆穿闻亭丽,几个喽啰也大笑起来:“这小姑娘不得了,花架子摆得够足,刚才差点被她给唬住了。”
邱大鹏手指间夹着一根雪茄,得意洋洋抬了抬手:“诶,别笑话这孩子,让她打。”
闻亭丽脑中飞转,这当口她又能给谁打电话,燕珍珍?赵青萝?乔宝心?无论如何她都不忍心把她们扯到这么污糟的事情中来。
邱大鹏耐心告罄,冲手下人摆摆手,一帮人呼啦啦围住电话亭。
“快出来吧!”闻亭丽心一横,当着众人的面拨起了邝志林名片上的号码。
一帮人愣住了。
打过去,那边却无人半天没有接电话。
白龙帮的人再次公然发笑:“闻小姐怎么不开腔?你不是要跟这位‘邝先生’说你遇到麻烦了吗,来来来,我们好心替你报地址,‘甘家巷,邝先生快来’。”
那人故意捏着嗓子尖声说话。闻亭丽焦急地等了几声,便要挂掉电话,电话那头却突然传来一点动静,闻亭丽一惊之下,险些没握稳话筒,看这架势那头似乎有人,她吓得忙说:“我、我找邝先生,我是闻亭丽。”
然而那边却久久没人吭声,她万般无奈,只得挂掉电话。
库伦路的某间寓所,陆世澄刚进门就听到一阵急促的电话响。
他随手把西服外套扔到沙发上,这是邝志林的私宅,电话轮不到他来接。
一个钟头前,邝志林约他在此见面。谁知刚到楼下,力新银行那边出了点小状况请邝志林过去处理,邝志林下楼把钥匙交给他,自己开车走了。
偌大一间寓所现在连个下人都没有。这不奇怪,每回邝志林向他汇报要事时,都会把附近的闲杂人等提前清走。
电话依然在响。
陆世澄置若罔闻,案几上放着茶水,他欠身拿起一杯水喝了几口。
渐渐地,陆世澄觉得那铃声比雷声还吵。
他不耐地瞥瞥自己的腕表,这个点正是饭点,也许,那边的人有什么急事找邝志林?
终于,他起身拿起电话。
刚把话筒放到耳边,里头传来几个男人的调笑声。
“我瞧她打算装到什么时候。”
“……甘家巷,邝先生快来。”
这期间,话筒边有个人的呼吸一下下重重拂在麦克风上,听上去极为焦灼。
陆世澄握着话筒静静等待,那头的谑笑声越来越放肆,打电话的人却始终一句话都未说。
陆世澄垂眸看看手中的水杯,突然将其搁到桌上,力气故意大一点,发出咚的一响。
电话那头果然听到了这边的动静,倏地一默,忙说:“我找邝先生,我是闻亭丽。”
“你所谓的邝先生在哪呢?”一伙人大笑着拉开电话亭的门,“这下你还有话说吗?
闻亭丽不等对方拉扯自己,反身用肩抵住门。
“你们懂什么,刚才接电话的是那位陆公子!陆家很快就会派人过来!”
众人越发笑得打跌。
“我说我是天王老子你信不信?”
闻亭丽虚张声势:“我的话究竟是真是假,再等个十分八分钟不就知道了?万一我说的是真的,你门就不怕陆家找你麻烦?”
邱大鹏将雪茄扔到脚下踩了踩,拉长了声道说:“听她的,那就再等一等,假如你真能请动陆先生,你帮邱伯伯引见引见如何?”
闻亭丽心头微松,她不信十分钟后厉成英的人还找不过来。
拖得一刻钟,是一刻钟。
十分钟过去,邱大鹏等得脸上泛起了油光,巷子口也不见有人来。
很好,他像个傻子似的又被这孩子耍了一遭!一扭头,他没好气地说:“把她给我拖到车上去!”
闻亭丽拼命抵住电话亭的门,然而,一个人怎敌得过这帮流氓,就在她即将被强拽出去的那一刻,巷口诡异地一静。
巷口悄然多了个人,这人插着裤兜立在那儿,一副刚巧路过此地的样子,夕阳照在巷口,把那人的腕表照得熠熠生辉,这个人先是半信半疑朝里瞧了瞧,看清里头的情形,面色一淡,朝一行人走过来。
邱大鹏僵在了原地。几个流氓闻声一回头,也似被定住了。
闻亭丽的表情更是见了鬼似的,
“陆、陆公子。”
众目睽睽之下,陆世澄径直走到电话亭前,向前一伸手,几个流氓愣愣地缩回自己的爪子,就这样,陆世澄毫不费力地拉开了门。
闻亭丽几乎是一个箭步从里边跳到陆世澄身前。
这时,邱大鹏终于回过神来,眼看陆世澄目光扫向自己,忙腆着笑脸向后退:“误会!一场误会,亭丽,邱伯伯就不送你了——”
剩下的那几个流氓也是如梦初醒,随邱大鹏一窝蜂跑到车边,纷纷跳上车,轰隆一声驾车跑了。
闻亭丽现在顾不上管邱大鹏,因为她整个人都处在极大的震惊中。
大白天见鬼也不会比在这里看到陆世澄更让她吃惊,刚才她不过是信口胡说,难不成那电话真是陆世澄接的。
“陆先生。”她结结巴巴地说,“您怎么会在这儿?”
陆世澄眼看白龙帮的人一下子跑了精光,这才回头上下打量闻亭丽,确定她没有受伤,也没停留,掉头向巷子外头走去。
闻亭丽二话不说跟上去:“您是刚巧路过这儿?还是?难道刚才电话那头是陆先生?”
陆世澄没有接茬的意思。
闻亭丽却一下打开了话匣子。
“我发誓,我没想过打搅邝先生,前面我只是想用邝先生的名义吓吓姓邱的。电话那头一直没人声,我以为没接通就没马上挂断。谁知道,谁知道被你接了。”
她庆幸又好笑,说着说着,自己笑起来。
“天底下竟有这么巧的事,陆先生,您怎么听出电话那头是认识的人呢?噢对对,他们刚才叫我闻小姐来着,想必你听见了。”
陆世澄忍不住睨她一眼。
她在他耳边聒噪了这么多回,他要是还听不出她的声音就奇怪了。
闻亭丽望着脚下的路,突然又是一阵发笑:“陆先生能这么快找到这儿,是不是因为听见他们说‘甘家巷’了?你说他们傻不傻!!自己暴露自己!对了,您一定很好奇邱大鹏为什么找我麻烦吧?”
陆世澄闭了闭眼,不,我不好奇。
闻亭丽却低头叹一口气:“这件事说来话长,姓邱的跟我爹本是拜把子兄弟,可是这个人一肚子坏心眼……”
突然又停下来好奇张望四周:“您刚才跟邝先生在一起?怎么这会儿没见邝先生?”
回眸瞥见陆世澄的表情,闻亭丽恍然大悟:“您是一个人过来的?”
陆世澄面无表情打量四周,出来时也没跟邝志林留个纸条,这会儿老邝估计正到处找他呢。
他再次转头看向闻亭丽,白龙帮的人也走了,这下她没理由跟着他了吧。
刚要抬步,闻亭丽却拦在他面前。
她脸上满是感激之色:“那晚您给我名片时,说我在毕业前在学校遇到任何麻烦都可以找邝先生,真没想到您如此重诺,您是因为那晚的事才专门跑一趟吗?这样麻烦您,我真过意不去,要不——”
她假惺惺掏出那张名片:“您把它收回去吧。”
陆世澄二话不说接了过去。
不但收了,他还立即当着闻亭丽的面将名片纳入衣服口袋。
闻亭丽呆了一呆。
怎么,闻小姐不是诚心还给我?他睨着她。
她忙清清嗓子:“您还没吃晚饭吧,我请您吃顿便饭行不行?”
他抬手:【不必。】
闻亭丽咬了咬唇:“陆先生是担心不够好吃吗?这附近的馆子我都很熟的,不管陆先生喜欢什么口味,我保证您能吃得满意。”
陆世澄掉头朝自己的车走去,车停得有点远,刚才他在路边找了好一阵才找到所谓的甘家巷。
闻亭丽始终亦步亦趋跟在他后面。
难道她看不出来他不想她跟着吗?他一边走一边在心里想。
终于找到了停车地方,他拉开车门正要上车,这时,街角突然来了十来辆黄包车,车上的人清一色全是老太太,一窝蜂从黄包车上下来,风风火火往甘家巷闯。
老太太装扮与衖堂里的娘姨无异,偏偏走起路来个个健步如飞。
其中一人瞥见闻亭丽,身形忽一顿。
陆世澄心中一动,扭头望向身侧的闻亭丽,闻亭丽也愣了一下,但她很快就意识到那是厉姐派来救她的人,忙不动声色冲对方做了个极细微的手势。
老太太收回视线,改而踮起小脚张望四周:“娄二奶奶真住在这附近,这地方怎么这样冷清啦?”
边说边朝那边走了。
闻亭丽一转头,恰巧碰上陆世澄的视线,她没料到他一直在注视着她,眼波不禁漾了一漾,但她很快就甜笑着继续刚才的话题:“我是真心想请您吃饭。”
陆世澄看一眼那帮老太太离开的背影,瞬间改了主意,关上车门,朝闻亭丽的书袋指了指。
闻亭丽琢磨片刻,从自己的书袋里取出上回那个小本子,试探着说:“要这个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