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此,陆世澄终于失去了试探她的耐心。
这天从活动现场出来,他立在台阶上默默环顾四周,一阵风吹过来,他在心里想,或许,一切只是巧合吧。
之后的几天都风平浪静,就当陆世澄决定淡忘这件事时,闻亭丽居然主动找到陆公馆来了。
陈管事进来回话的时候,陆世澄正在书房里签文件,听见“闻小姐”这三个字,他笔下一顿。
“就是上回那位过来领‘育英奖’的那个学生。”陈管事以为陆世澄忘了,忙说,“就是那个很活泼的女孩子。”
陆世澄面色如常。
【她来什么事?】
“闻小姐今日过来是为了找公子签字,她说她要报名参加什么比赛。”
【为何不找米歇尔副校长?】陆世澄继续签文书。
“米歇尔校长已经同意她参赛了,但务实规定学生参加校外活动一律得先经过校董批准,所以还得请公子在推荐信上在签个字。”
陆世澄并没有马上作答,陈管事试探着说:“别忘了,七点钟大昌实业的孟麒光先生和逸菲林的高大公子会上门拜访,时间刚好撞在一起,如果澄少爷没空见闻小姐,我马上出去回了她。”
闻亭丽在陆公馆的侧门外等消息。
人虽静立着,眼睛却忍不住滴溜溜地乱转,一会儿觑着门后的一丛石楠花,一会儿又抬起看向远处花园里那一排排的柏松,左一瞥又一瞄,把视野范围内的陆公馆景观琢磨了个遍。
她倒不是闲不住,她只是心里有点不安定。
为了不引起陆世澄的怀疑,她和包亚明这几日可没少忙活,幸有刘亚乔小姐的鼎力配合,目前一切都进行得十分顺利。
只不过她们原本想鼓动欣欣百货举办一场她最擅长的文艺比赛,谁知那位能干精明的董沁芳小姐为了压逸菲林一头,又想出个选美比赛的主意。
当晚刘亚乔过来告知这一消息时,闻亭丽大大吃了一惊,这显然不在她们的计划之内,不过好在沪上经常举办选美比赛,往年务实、中西女塾等名校都曾有学生去参赛。务实的风气又是数一数二的开明,硬要报名的话,相信校方不会阻拦。
校方不同意也不怕,她正好有借口可以跟陆世澄和邝志林多接触几次,这总比她强行出现在陆世澄所在的名流聚会上要自然得多,这便是她跟包亚明所说的“反客为主”了。
昨天她拿着填好的报名表去找米歇尔,经过上次的事之后,米歇尔每回见到她都是和和气气的,这次也没为难她,痛痛快快在推荐信上签了字。
现在轮到陆世澄签字同意了。
但管事进去传话有一阵了,还不见出来。
忽想起,无论是第一次她同黄远山来陆公馆拜访,还是第二次作为学生来领奖,陆世澄都是立刻令人把他们领进去,这说明他历来懂得体谅别人,却不知今日为何这么久都没回话。
难不成他还是起了疑——她确信整件事安排得足够自然,但难保某个环节不会露出痕迹。又或者,他干脆只是没空见她?早知道就该提前准备一份拜帖送到陆公馆……
终于,陆家的人出来了,闻亭丽心中一紧,面上却装出闲适的神气继续欣赏门前的紫藤花,直到对方走到自己面前,才自然而然转头。
管事笑吟吟地:“闻小姐请随我来。”
第26章
闻亭丽忙说:“好。”
下人领着她入内。
即将穿过花园时,就看到前头有几个园丁在修路,路中间散了一地鹅卵石,管事为防闻亭丽绊倒,很仔细地领着她避开那些石头。
忽听前方传来“扑楞楞”的声音。
闻亭丽心中一动,拐过一个弯,果然又看见了那群可爱的鸽子,翠绿草坪和雪白鸽子互相衬托着成为瑰丽的一景,陆世澄站在其中,非但不突兀,反而与这景象奇妙地融为一体。
看着看着,闻亭丽脑中忽然冒出个念头,都说儿子肖母,陆世澄相貌和气质如此出众,想来他的母亲也是个大美人,可惜那桩惨案发生时陆世澄才四岁,也不知陆世澄还记不记得自己母亲的样子。
“公子,闻小姐来了。”
闻亭丽忙绽出甜甜的笑容:“陆先生好。”
陆世澄回头望向闻亭丽,闻亭丽对他的审视早有准备,便也坦坦荡荡地望着他。
大约是没能从她的脸上看出忐忑或不安,几秒过后,陆世澄将鸽食递给下人,指了指草坪旁的藤桌和藤椅示意闻亭丽过去坐,那位陈管事忙带人来奉茶点。
茶盘里面不只放着茶和点心,还放着一杯白水。
“谢谢。”闻亭丽厚着脸皮道谢,心知陆世澄多半还记得上回她跟他们要白开水服西药的情形。
陆世澄坐在对侧看着闻亭丽,表情很平静,指指纸条上的字样。
【找我什么事?】
闻亭丽忙取出报名表:“我想报名参加欣欣百货举办的比赛,但米歇尔校长说这等校外大赛需经过董事会批准,所以还得请陆先生像上回话剧比赛那样,在报名表上帮我签个字。”
说话间将表格推到他面前,看到眉栏上的【欣欣百货暨“沪上之花”选美比赛】一行字,陆世澄表情一度有些疑惑。
闻亭丽就等着他多问几句,没想到陆世澄只是瞟一眼底下的高额奖金,就像是猜到了她为何要参赛,毫无难色帮她签了字。
闻亭丽只得露出开心的表情:“我还担心陆先生不同意呢,毕竟选美比赛听上去不够正面,但这次比赛的主办方是欣欣百货的大小姐,董小姐说她办的虽是选美比赛,但此‘花’非‘赏玩之花’,而是寓意‘妇女之美亦有力量’,据说决赛的那一晚,观众们每给选手投一次票,欣欣百货就给沪上的妇女儿童慈善机构捐赠十法郎(注),故而这是一次实打实的慈善性质的活动,新闻一见报,好些同学想报名,我本来还有些犹豫,但听说董小姐还会以获得冠军的选手的名义捐赠一批物资,所以就——”
陆世澄一直没有打断闻亭丽,但听到这儿,他从衣兜里取出了那支他随身携带的自来水笔。
闻亭丽下意识屏住呼吸,他却只写了一行字。
【我对闻小姐的胜出很有信心,但我还有客人要见,如果闻小姐没有别的事,我叫他们送你出去。】
闻亭丽望着那行字好半天没吭声,她都要怀疑这些日子陆世澄是不是专门研究过她了,不然他怎能每一次都精准地截住她的话头,还叫她发作不得。
疑惑间,她察觉到陆世澄的目光。
再耽搁怕是要叫他起疑了,她只得痛痛快快起身:“那我就不打搅陆先生了。”
她心满意足将报名表收入书袋,起身随管事向外走,这时,陆家下人领着两位客人从花墙后转出来,闻亭丽一抬眼,愣住了。
其中一位是孟麒光。
孟麒光似乎也很意外,望一望闻亭丽,又睨向那头的陆世澄,没作声。
孟麒光旁边那青年男子却是眼前一亮,把闻亭丽从头到脚看了一遍,笑着问孟麒光:“这就是那位闻小姐吧。”
闻亭丽好奇,那男子忙作自我介绍:“在下姓高,叫高庭新,是筱文的大哥,筱文回家经常说起她学校里的同学,闻小姐之名,高某早有耳闻。”
原来是大名鼎鼎的高家大公子,霞飞路那家新开的逸菲林百货公司的老板。
“高先生好。”她客套地打声招呼,继而对孟麒光点点头,便要越过二人身畔向外走。
高庭新却笑嘻嘻拦住闻亭丽:“闻小姐请留步。”
陆世澄在旁看着,冲陈管事使了个眼色,陈管事含笑过来制止:“高公子,闻小姐既是务实中学的学生,同时也是陆公馆今日的客人,还请阁下——”
高庭新忙对陆世澄说:“陆公子别误会,高某绝对无意冒犯闻女士,只是今日高某要同陆先生商量的一件事,与务实的这位闻小姐多少有些关系。原本我也打算稍后去找她,凑巧在此遇见,那就再好不过了,如陆先生不介意,高某想请闻小姐留下来一起说几句话。”
说着又对闻亭丽一笑:“十分钟足矣。”
闻亭丽听得一头雾水,但这人既然搬出了高筱文,若是掉头就走未必也太不礼貌,况且,这可是个留下来旁听陆家业务的绝佳机会,于是“勉为其难”点点头:“高先生请说。”
陈管事趁机说:“三位,天气太热,那边有茶,请移步到那边说吧。”
高庭新坐下之后并未贸然开腔,而是细细端详一番闻亭丽,转头对陆孟二人笑着说:“我听我妹妹说,闻小姐从前在秀德念书时是校花,到了务实之后,又成了务实的校花,今日一见,此言非虚。陆公子,麒光,你二位所见如何?”
陆世澄转向一边看着远处的鸽子。
孟麒光自顾自垂眸喝茶。
高庭新却是兴致不减:“听说闻小姐已经打算报名参加欣欣百货的选美比赛了?”
闻亭丽大方承认:“对。”
“报名表还未递上去吧?同是选美比赛,闻小姐何不参加我们逸菲林即将举办的‘美之韵‘选美比赛?规模比欣欣百货的‘沪上之花‘更大,更引人瞩目,奖金也比欣欣给的多出整整一倍——”
闻亭丽一愣,还没正式开赛高家就忙着挖墙脚,这算是恶意竞争了。不过反过来一想,逸菲林刚开张,欣欣百货就忙着举办大型的选美比赛打击逸菲林,这在高家看来,无疑也是一种挑衅。
她无意掺和两家的是非,便笑问:“不知道高先生举办这次比赛的宗旨是什么?”
“自是选出全上海最丰容盛鬋的女子了。”高庭新,“评委全是男性,保证眼光毒辣。”
闻亭丽一听就失去了兴趣。
高庭新却自顾自说得起劲:“高某敢保证这将是历年来最轰动的一次选美比赛,胜出者不可以名利双收,而且——不瞒闻小姐说,逸菲林不久将在虹口开办一家大型游乐场,我和孟先生是股东之一,今日我们来拜访陆先生,就是想看看陆先生是否有兴趣也参与投资。如果闻小姐这次在选美比赛中胜出,不仅逸菲林的百货橱窗会挂上闻小姐的挂历,将来游乐场也会与闻小姐签订长期的肖像合约,这可是一笔持续的收入,会一直维系到数年后合约终止为止。”
听完这儿,闻亭丽不得不承认高家人相当会做生意,高庭新似乎专门打听过她家的底细,知道这会儿对她来说钱是最诱人的条件,这些话的确让她有些动心。
但她还是倾向于去欣欣百货参赛,毕竟这场比赛是在刘亚桥小姐的推动下达成的,而且,她也更欣赏欣欣这场比赛的宗旨。
“多谢高先生盛情相邀,可是欣欣百货给出的条件也很诱人,我恐怕……”
她踟蹰了许久,最后还是摇摇头:“我恐怕不能答应高先生的请求。”
说着便起身说:“我就不打搅各位谈事情了,我先告辞了。”
高庭新万想不到自己开出这样的条件还没叫闻亭丽动心,眼看她要走,匆匆撂下一句:“我去送送闻小姐,麒光,你跟陆先生先聊。”
他追上去没多久,就听到花墙后头传来一声惨叫。
陆世澄微吃一惊,孟麒光则猛地推开椅子起了身。
“我去瞧瞧。“陈管事疾步带人过去。
下一瞬,陈管事扶着闻亭丽从花墙后绕过来了。
闻亭丽面色惨白,脚下还一瘸一拐的。
高庭新有点惭愧:“本想跟闻小姐再说几句话,没想到竟吓得闻小姐绊了一跤。看样子崴到脚了,这可如何是好。”
闻亭丽摆摆手:“都怪我自己不小心,高先生不必自责。”
陈管事令人扶住闻亭丽,对陆世澄解释说:“阿诚做事不够细心,花墙后头的石头散了一地,闻小姐刚才走得太急,一不小心被石头绊倒了,手脚全都擦破了皮,只怕还伤到了脚踝,我马上请路易斯大夫上门帮闻小姐看看。”
孟麒光从刚才起一直没吭声,这时冷不丁对高庭新说:“何必让陆公馆帮忙找大夫,人是你吓倒的,你好意思袖手旁观么,还不快亲自把她送去医院?”
高庭新如梦初醒:“是是是,此事因我而去,我这就开车送闻小姐去医院。”
陈管事叫去的人早已经回来了:“已经叫人给大夫打电话了。”
说话间用请示的目光看向陆世澄,眼看陆世澄没有反对的意思,陈管事忙令人将闻亭丽送到客室等候。
闻亭丽半推半就地被送到了一楼东侧的客室。
坐下后,她低头看看胳膊上的伤,又看看微肿的脚踝,虽痛得厉害,脸上却微露笑意,刚才若是不借着高庭新追上来的机会摔一跤,自己岂能顺理成章留在陆公馆。
捡视完身上的伤,就发现这房间的窗户正对着草坪,坐在床边,刚好能看见陆世澄几个所在的位置。
隔着窗户,远远看见高庭新取出一沓东西递给陆世澄。
看样子,他们三人还有的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