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珍珍讶道:“陆公子到沪江来做什么?”
“你们不知道?沪江本就是陆世澄的半个母校。”
高筱文对上几人惊讶的目光,“哎哟,就算你们两耳不闻窗外事,好歹也该知道大校董的履历吧,陆世澄最后一年大学可是在沪江的经济系念的。”
闻亭丽闷声不响喝汽水,作为学生,她们哪敢随便打听校董的事。
“一个比一个胆小,想知道什么问我不就成了,我可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当初他为何来沪江念书,跟你们说个故事就知道了,陆世澄四岁的时候——”
那一年,陆家来了几位客人,其中一位是南洋公立大学的经济系教授,叫伍星云,此人在当地学术界和金融界极富盛名,他听说陆世澄聪明过人,只当是当地人为了奉承陆家才如此说,谁知有一回在陆家,小陆世澄抱着一个小棋盘来找他下棋,开头伍星云敷衍了事,没想到陆世澄下起棋来居然有模有样,差一点他就没能占着上风。
他认为陆世澄是可造之材,当场表示要收他当弟子,这在旁人眼里可是难得的好机会,毕竟伍星云那一肚子的学识是无数人梦寐以求的,陆世澄却摇着小脑袋说“不要不要不要。”
陆太太问儿子缘由,陆世澄一开口,客人们全笑了,原来陆世澄还在气伍星云一开始瞧不上自己呢。
“这是陆家当年很出名的一桩轶闻。”高筱文慢吞吞喝了口咖啡,“现在去南洋一带打听,估计还有不少人有印象,可惜陆老太爷跟长房不大亲近,陆世澄拜师那天,陆老太爷也没露面,不然场面会更热闹。”
“为何不亲近?就因为那位南洋姨太太的缘故?”
“这是其一。”高筱文低声说,“还有一个原因就是陆老太爷不大喜欢陆世澄的母亲,他觉得这个大儿媳太要强太不安分,明明已经嫁入了陆家,却还心心念念回国办药厂。后来一家三口在荷属葛罗吧埠被绑架,陆老先生也坚持认为,是陆太太非要去荷属的外国药厂参观学习才会引起这场悲剧,他深恨自己这个大儿媳,恨到险些不肯让她的棺椁埋在陆家陵园。还有,你们看陆世澄是不是生得比一般男子都漂亮?这是因为他长得极像自己母亲的缘故,据说陆老先生一看到长孙就想起那位自己厌憎的儿媳,连带着祖孙俩的关系就不冷不热的。”
不,不对,闻亭丽暗暗回想当日在陆公馆那位刘妈所说的话,这其中一定少不了陆二爷和陆三爷的挑拨,毕竟陆家大爷一死,长房唯一有资格他们抢夺庞大家产的就是陆世澄了,倘若陆世澄不变成“哑巴”,能不能活到成年都难讲。
“出事后,那位伍星云教授经常以师父的身份来陆家探望陆世澄,几年后,又开始手把手教陆世澄数学,他的门生个个都能提前考入大学,陆世澄也不例外,十五岁时就考进了南洋公立大学读经济系,听说在系里名列前茅,念了三年之后,陆世澄因为‘某些缘故’来了上海,伍星云就帮他联络了自己的母校沪江大学,陆世澄便转到这边来念书了,一边念书一边主理这边的业务,一年前正式毕业。”
末了高筱文慢条斯理说:“我大哥他们经常开玩笑,陆世澄光是用人的本事就令人称道——南洋的伍星云、上海的邝志林,这两位可都是难得一见的经商奇才,邝志林也就罢了,他本就是陆大爷生前的心腹,伍星云可是陆世澄自己笼络的,他当时才多大,竟能驱使这样的怪才为自己所用,那么两年前,他能不声不响夺回陆家的主事权也就不足为奇了——欸?”
她惊奇地瞪着窗外:“你们瞧,陆世澄不会同意跟我大哥吃晚饭了吧?不行不行,我得出去听听他们在说什么——你们还记得那晚在仙乐丝我说过要创办一家香粉公司吧,文书我都做好了,就是还得拉些股东才行,你们在这等我的好消息。”
“等等,你大哥究竟要找陆先生做什么?”
“还不是为了逸菲林名下要新开一家游乐场的事,他已经说动孟麒光入股,又试图说服陆世澄出资,可因为陆世澄不同意自己只占两股没能说成,说来奇怪,白龙帮好像也对游乐场这个计划很感兴趣,前一阵,曹帮主突然找我大哥说要入股,以往白龙帮插手别人的买卖时从来只签空头支票,这次曹帮主竟主动带来了一大箱现金。我大哥不愿意跟白龙帮搅在一起,自是不肯收这笔钱,可他又怕白龙帮惦记剩下的股份,于是急三火四去游说陆世澄。”
闻亭丽心中一动,那日邱凌云带人来仙乐丝闹事时,曾声称他们帮主要招待一位北平来的贵客。
这位北平贵客,会不会就是这次的出资人?这人究竟什么来头,能一下拿出这么多钱,关键还如此神秘。
说话这工夫,高筱文已经风风火火朝外面走了,因为走得太急,不小心跟一位进店的老太太撞了一下。
说来奇怪,西式咖啡馆的顾客向来以年轻人居多,鲜少见到老人光顾,老太太躬身慢慢走着,似在找寻什么人。
路过这桌时,闻亭丽只觉脚踝边被什么东西碰了一下,一低头,就看见脚下落着一个不起眼的糖纸纸团,心知有异,趁人不主意把那张糖纸捡起。
【3895893,平。】
闻亭丽胸膛一阵狂跳,“平”是厉成英的暗号。再抬头,老太太已经转身出了店。
闻亭丽四下一顾,前台就有电话,让燕珍珍和赵青萝帮忙照看小桃子,起身去刚打电话。”
拨过去,果然通了:“喂,我是——”
“小闻,你别说话,听我说。”那正是厉成英的声音,“陆三爷来上海了,前两天连同白龙帮的人派人刺伤了我们两名同伴。”
闻亭丽的心一瞬间跳到了嗓子眼里。
“白龙帮一直想搭着陆家做南洋一地的生意,但陆家严禁自家子弟跟帮派搅在一起,陆克俭大约是想重新夺回陆家的大权,所以才会违背祖训跟曹振元联手,他二人一联手,对我们形势会极其不利,眼下只有一个人能破这个局,就是陆世澄,而欣欣百货和逸菲林的这场博弈,就是最好的机会。”
闻亭丽忍着发问的冲动。
“陆世澄比任何人都了解他三叔的弱点,我们与其日夜防备白龙帮和陆克俭,不如直接借助陆世澄的手瓦解他二人的联盟。”
接下来,厉成英说出了自己的计划。
陆三爷和曹振元既看中了高家的买卖,势必会通过支持逸菲林的比赛来向高庭新卖好,高庭新未必愿意受白龙帮的桎梏,故而急着来找陆世澄。
陆世澄得知他三叔参与其中,定会想办法离间曹振元和陆克俭,曹振元为人阴险多疑,一旦生出嫌隙,绝不会再全心全意任由陆三爷差遣。
如此一来,白龙帮和陆三爷的所谓“联盟”自然会土崩瓦解,厉成英便可以趁机在陆克俭和白龙帮两边各自安排埋伏。
现在问题是,厉成英无法预估陆世澄会怎样做,而以陆三爷往日的作风,计划一失败马上就会从上海撤离,此人的势力目前全在北平,他一撤走,她们这边就不好布局了,所以留给厉成英的时间和机会不多……
听完全盘布局,闻亭丽下意识转头望向对街那个人影,她已经听明白了:在这件事上,她跟陆世澄的立场其实是一致的。
只不过他在明,她在暗。
两方共同的敌人都是陆三爷和白龙帮。
这让她的内心不再像上次那样纠结。
何况,厉成英过来找她时,甚至不敢暴露自己的本来面目。她猜她要么受了伤,要么必须用这种方式甩掉自己身后的耳目。
偏偏厉成英对自己的境况一字不提,可见并不想通过这些事来左右她的决定。
时至今日,闻亭丽早已明白为何邓院长会将厉成英视作心腹,也清楚为何连包亚明那样的知名律师也甘愿做厉成英的“下属”,厉成英不仅能力超群,还有一份体恤人的宽广胸襟。
可这样一位出色的接班人,如今也面临着邓院长当初的困境,闻亭丽心中一紧,毫不犹豫地说:“嗯。”
她紧紧攥住话筒,仿佛这样做能让厉成英感受到她的坚定。
厉成英在那头沉默良久:“还有一件事你需提前警惕,据天津的同伴说,曹振元前几天突然亲自去了一趟天津,估计是有什么安排——结合最近逸菲林大肆宣传的选美比赛,你最好多留意近日从天津来的女子,白龙帮胁迫起人来自有一套,根据曹振元以往的作派,他很可能会派人去接近陆世澄。”
“您是说,这女子也会来参加选美比赛吗?”闻亭丽捂住话筒小声说。
“具体的情况我们暂未查明,你可以在不暴露自己立场的前提下提醒陆世澄当心,不能再多说了,有事给这个号码打电话……”
闻亭丽惴惴回到桌边,高筱文踩着高跟鞋回来了。
“陆世澄答应跟我大哥吃饭了,我也得趁这机会推荐我的香粉公司,你们要不要一起?”
闻亭丽忙说:“好。我想,陆小先生是沪江大学毕业的,也算是知名校友,待会如果他心情好,不知能不能帮我们写几封推荐信?”
燕珍珍正忙于跟小桃子抢夺一块圆形巧克力糖球,闻言一拍桌子:“要说还是你机灵!万一我们的分数只是刚够上线,有了知名校友的推荐信,多多少少能增加一点印象分,就不知陆小先生肯不肯帮忙。”
几个人兴冲冲出去。高筱文拉着闻亭丽几个上前打招呼,“这是我同学,陆先生应该见过。”
陆世澄望着闻亭丽好一阵没反应。
他在思索为何自己总能遇见闻亭丽。
闻亭丽却是一脸开心:“这么巧,陆先生,我们又见面了。”
陆世澄一低眸,注意到她手里还牵着一个小女孩。
这孩子最多三岁,活脱脱就是个小冬瓜。
“噢,忘介绍了,这是我妹妹小桃子。小桃子快说:陆先生好,高先生好。”闻亭丽说。
小桃子躲在姐姐身后,一脸戒备看看高庭新,又看看陆世澄,大约觉得陆世澄面善些,于是像模像样对陆世澄欠了欠身:“陆先生好。”
高庭新怪叫一声:“喂,小朋友,你怎么不叫我呢?我是比他少只眼睛,还是少只耳朵了?”
大伙都笑了。
陆世澄蹲下来,煞有介事跟小桃子握了握手,这才重新起身。
小桃子甚少遇到把她当作大人一样打招呼的人,当即兴奋地仰头望向自己的姐姐,用手一指陆世澄。
闻亭丽笑着对把妹妹的手按回去:“陆先生是很有礼貌的,我们小桃子也要待人客客气气,快,叫高先生好。”
“dao先生好。”小桃子稚声稚气地把“高”叫成了“刀”,一班人又笑了。
“既然几位女士有兴趣一起去,我们这就出发吧。”高庭新意气风发地说,“地方不远,就在富春大饭店。”
忽一愣:“筱文,你的车呢?”
“没开,今天我可是坐你的车出来的。”
“这——”高庭新犯起了难,筱文一共带来了三位同学,不,加上小桃子一共是四位女士,一辆车装不下这么多人,临时从车行调车呢,没准要耽误半个钟头,陆世澄是他好不容易才请到的贵客,总不能让人家在路边一等就是半个小时。
倘若丢下两位女士在路边等出租车——问题倒是解决了,可这也太不绅士了。
高筱文早就蠢蠢欲动了,忙拉住闻亭丽的手:“要不我们几个坐陆先生的车吧,就不知会不会打搅陆先生?”她用一种淑女化的口吻矜持地询问陆世澄。
陆世澄正待上车,回头看见这情形,毫无难色点点头。
“我就知道,我就没见过比陆先生更随和的人。”高筱文高兴地拉着闻亭丽过去上车,高庭新一看就知道妹妹和她同学在打什么主意,无非是想趁单独相处的机会游说陆世澄投资她自己的香粉公司。
这个闻亭丽,倒挺能帮妹妹制造机会,他闪身挡在前头:“欸,你坐大哥的车,路上我有话要跟你说。”
不由分说把高筱文拽到自己的车上去了,又过来强行“邀请”闻亭丽,不提防看见小桃子满手的巧克力酱,顿时缩回了手。
他那辆车可是新买的,崭新的杏白色皮子怎经得起小孩子这样揉杂。
可他又不好公然露出嫌弃的表情,只好假装成自己的目标是燕珍珍和赵青萝,改邀她们上了车。
闻亭丽知趣地留在路边:“高先生你们先走,我和小桃子在这里等车行的车就可以了。”
一边说,一边弯腰用帕子帮妹妹擦手。
陆世澄看见这情形,下车打开这边的车门,示意闻亭丽上车。
闻亭丽忙摆手:“谢谢陆先生,我们等一等就好了,我怕小桃子身上的零食弄脏陆先生的车。”
说完这话故意等了一等,却半天没等来陆世澄的回应,一抬眸,就看见他不动声色看着她,目光里竟有几分探究的意味,这是陆世澄第一次露出这种表情。
闻亭丽心尖一颤,刚才她为了不上高庭新的车故意捏碎小桃子的巧克力糖球,料着陆世澄绝不会注意她这些小动作,可他分明已经把她的所作所为都看在了眼里,可他没有当众拆穿她,而是尽量在人前维护她的面子。
她咬唇低头,嘴边却露出一点笑意,再抬头,陆世澄已然恢复了平日那淡然的表情,仿佛一切只是她的错觉。
他正色看着她,又指了指马路边的车行广告,如果她不愿意坐他的车,他可以帮她叫车。
闻亭丽不假思索带着小桃子上车:“那就谢谢陆先生了。”
这下轮到高庭新不好意思了,陆世澄看上去比他还要洁癖,竟毫不在意这些小事,他搓搓手:“好了,这下可以出发了。”
上车后,闻亭丽表面上忙着帮小桃子拾掇,注意力却全放在前座的陆世澄身上。
厉成英交给她的第一个任务,就是“不经意”把陆三爷暗中潜回上海的消息透露给陆世澄。陆三爷分明是有备而来,这次又有白龙帮的人帮他瞒天过海,看情形他们做得很成功,陆世澄这边竟像是一点风声都没听到。
其实要不是厉成英他们提前一个月在北平埋下眼线,也不能凑巧得知此事。这消息被瞒得越久,他们就越难以借助陆世澄之手对付陆三爷,所以必须有人尽快在陆世澄面前“走漏风声”。
可是,陆世澄一向对他三叔的事非常警惕,究竟要怎样说才能算“不经意”呢。
前座偶尔传来两声纸张翻动的声音,司机在开车,陆世澄心无旁骛翻阅着一份文件,闻亭丽坐直身子一看,那是高庭新刚才递给他的【逸菲林游乐场】兴建计划。
她悻悻然托起腮望着陆世澄的侧脸。
他看得那样认真,她脸皮再厚也不好贸然打搅人家做事。
不料这翻书的声音引起了车内另一人的注意,小桃子默默在后座观察陆世澄一会,仰起小脸问:“姐姐,陆先生……考大学吗。”
闻亭丽心中一喜,忙假意捂住小桃子的嘴:“陆先生不用考大学,他大学都毕业了。”
小桃子蓦然睁大眼睛,转头盯着陆世澄的后脑勺,满脸疑惑地吐出一个名字:“汤生大夫!”
闻亭丽差点笑破了肚皮,小桃子知道的几个大学生都是在慈心医院认识的,例如被她叫成“汤生”的汤普生大夫就是前年刚毕业的,小桃子大约在疑惑同是大学毕业生,为何汤普生大夫比陆世澄看上去老这样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