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按照陈顺给的新价格来进货,用不了多久,我们的洋服店就要赔光关门了。顺记做生意一直很地道,爹爹实在想不通陈老板干吗突然刁难咱们。”
就在这时,墙上的西洋电话突然响了,却是蒋小秋打来的。
蒋小秋在那头吞吞吐吐地说:“对不起,我回家才知道,那房子……我妈妈前头已经租给别人了。”
“可是晚饭前伯母还是同意的呀,她老人家还答应租金减免十块大洋。说得好好的,怎会突然——”
“我妈说她只当我们是小孩子,压根没把我们的话当真。亭丽,你别生气,这事是我考虑不周,我明天就把那五十大洋退给你。”
闻亭丽还要说,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把话又咽了回去。
“好,我知道了。不不不,别这样说,没事的……那就明天见。”
她懊丧地挂了电话。
闻德生脸色愈发难看起来:“什么意思?蒋太太也不肯租了吗?”
闻亭丽在屋子里来回踱了几步,忽道:“这些事会不会也太巧了些,刘老板好端端要收回房子,老熟人顺记突然要涨价,蒋太太明明说好了租金的价格却又临时反悔。您最近真没在外面得罪人吗……是不是在喝酒闹完事自己又忘了?”
“哎哟。”闻国福跺脚道,“这几个月爹爹可只喝过一回酒。再说顺记也算本地的老布料行了,假如真有人要刁难爹爹,又有谁指使得动顺记?”
闻亭丽满面疑惑:“这样吧,明天我到学校先探探蒋小秋的口风,倘若蒋小秋不知道缘故,我就同她去蒋家问一问蒋太太。”
“你也别太急躁,万一得罪你的小同学就不好了。”闻德生掩不住眼里的焦躁,“明日爹爹就把顺记那个老伙计请出来喝喝酒,他是顺记的老人了,说不定知道一些内情。还有,眼下最要紧是找到一处合适的房子,爹爹马上出门再找几个朋友打听打听,你们几个先睡吧。”
第二日,蒋小秋一见到闻亭丽,就把昨日那五十大洋拿出来还给她,讪讪地说:“昨天我们刚打完电话,我妈一个朋友就来我家了,刚巧那朋友也要开店,没办法,那人跟我妈是很多年的朋友了,我妈实在抹不开面子……放学你要去我们家?这几天恐怕不方便,我妈她昨天有点感冒,早上刚请了医生来家里。亭丽,对不起,改天再请你到我们家玩。”
任凭闻亭丽怎样套话,愣是没掏出半点有用的线索,说完就跑了,并且一整天都躲着闻亭丽。
这一来,闻亭丽几乎敢肯定这些事另有曲折了,可她实在想不明白最近家里得罪过什么人,最古怪的是那人简直对她家的近况了若指掌。
她因为心里惦记着调查这事,放学时第一个从学校里出来,刚出门就看到一辆熟悉的洋车,洋车上坐着一个油头粉面的年轻人,穿套簇新的白西服,头发梳得跟皮鞋一样黑亮。
“闻亭丽。”年轻人大剌剌从车上跳下来。
闻亭丽嫌恶地望着邱凌云,自从她跟乔杏初在一起,已经许久没看见这讨厌鬼了。可巧她跟乔杏初一分手,邱凌云又冒出来了。
看来她跟父亲猜的没错,上回就是邱大鹏去跟乔太太告的密!
这对下贱的父子!
“哟,这不是邱家大少爷吗?”闻亭丽和颜悦色道,“令尊最近可好?”
邱凌云脚步一顿,往日他没少在闻亭丽手上吃亏,心知她看上去天真烂漫,实则泼辣有为,被一个女孩捉弄那么多次,对一个男人来说实在算不上光彩。只恨他实在舍不下她这张漂亮脸蛋,大大小小的美人他也见过不少,没一个像闻亭丽这样明艳活泼。
他心痒痒地看着她:“我爹好不好,你上我们家看看不就知道了?我知道你喜欢吃飞达的冰淇淋(注),下午他们店才送了一桶到家里来,今天这样热,你来我们家,我请你吃个够。”
“飞达的冰淇淋算什么,我现在只喜欢吃爱得尔的雪露。可惜价格太昂,一般人怕是买不起。”
邱凌云最听不得别人说他不够有钱,当下便说:“你在这等着,我马上把他们店里的雪露全买下来给你吃。”
恰好秀德中学对面就有一家装修得金碧辉煌的爱得尔,邱凌云把洋车停到一边的角落里,真就跑到对面买东西去了。
闻亭丽冷冷看着邱凌云的背影,这人纠缠她不是一日两日了,除非她答应做他女朋友,否则日后不论她交什么样的男朋友,这对父子少不得会拿她母亲那段悲惨的经历来做文章。
可怜母亲当年受了那样多的苦,去世后还要被这样的小人一次次败坏,她实在是咽不下这口恶气!抬脚对着邱凌云洋车的轮胎狠狠踢了一脚,轮胎竟是纹丝不动。
她便从书包里摸出一把裁纸刀,思量着究竟从何处下手最好。最好把这四个轮子都扎瘪,看他邱凌云还怎么开着洋车来堵她。
看看左右无人,闻亭丽立即开始实施她的计划,好不容易扎瘪一个轮胎,那边忽然悄无声息开来一辆黑色的洋车。
闻亭丽赶忙把裁纸刀收起来,假装蹲在地上系鞋带。
那辆洋车擦过闻亭丽的身畔,突然又缓缓退回。
闻亭丽本就做贼心虚,忍不住抬头瞧了一眼,车里仿佛坐着一个男人,天色已晚,也看不大清楚那人的长相,但她能感觉到对方在打量她。
就听车里那人说了一句:“走吧。”
果然是个年轻男人,声音似乎含着谑笑之意,看样子他已将闻亭丽的恶作剧都瞧在了眼里。
闻亭丽故作镇定直起身,那车已经开远了,她正琢磨在何处听过这个声音,邱凌云趾高气昂提着食盒回来了。
“闻亭丽,你摸着良心说我对你好不好,只消一句话,全上海滩的点心我都给你买回来。”
闻亭丽瞧也不瞧,转身就朝马路对面走去。
“喂喂,你什么意思?”
又赔着笑脸说:“是不是等太久生气了?我给你赔个不是,别走啊。”
闻亭丽早就一溜烟跑远了。邱凌云拔腿欲追,又顾忌着食盒里的冰淇淋,情急之下只得先跳上洋车,怎知任他把油门踩到底,那车竟是死活开不动,下车一看,四个轮胎都瘪了。
邱凌云气了个倒仰:“闻亭丽,你有本事别跑!”
闻亭丽在前头啐道:“你有本事别来缠着我!不然下次还有好事等着你。”
说话间她已经跳上了电车,抓住栏杆站稳之后,便隔着车窗对着外头的邱凌云扮鬼脸。
邱凌云瞧在眼里,心里是又恨又爱,也想跟着跳上电车,只恨闻亭丽每一步都算计好了,他的洋车眼下还困在路边呢,只得悻悻然冲她喊道:“你别不识好人心,今日我可是来帮你的。”
闻亭丽心中一动,莫非家里这一连串的变故竟与邱家有关?便故意用不以为然的语气激他:“你能帮我什么忙?多半又拿瞎话在这唬人。”
“你仔细想想你们家最近遇到的事,我闲得没事才跟你编瞎话。”
“既然是我们家里的事,你敢不敢当面跟我爹说去?光知道来纠缠我,算什么男人。”
“行,今晚我就去你家——喂,闻亭丽,你听见了吗,你最好在家等我。”
回到家里,周嫂还在厨房忙活,闻德生却已经回来好一阵了。
今日店里依旧没开张,闻亭丽进来的时候,闻德生正抱着小桃子在柜台后面拨算盘,闻亭丽看父亲满面愁容,便知白日的事不顺利,一问,父亲白赔了一顿酒,却没能从顺记的伙计口中套出什么有用的线索,只隐约知道那人来头似乎很大,连顺记都得给对方面子。
非但如此,找房子的事也处处碰壁,要么租金奇高,要么临到交定金时东家突然反悔,总之白忙活了一天。
闻亭丽忙把早上蒋小秋的话,以及自己刚才在校门口遇到邱凌云的事说了。
闻德生一听就炸:“这小子竟还敢来找你!你是说——这事跟邱大鹏有关?不对啊,邱大鹏如今是比我阔绰些,可说到底也只是一间小洋行的买办,他哪有那个本事指使顺记。”
闻亭丽没好气地放下书包:“横竖他们脸皮厚得很,今晚他们真要敢上门,当面问问他们不就知道了。”
她细细回想那晚乔家看到邱大鹏的情形,立即决定给乔宝心打个电话,说不定宝心知道一点什么,话筒刚拿起,又挂回去。
乔宝心肯定知道哥哥和她已经分手了,这当口打电话过去,叫乔杏初知道算什么回事,于是改而给当晚一起去乔家的另外两个好朋友打电话,托她们向乔宝心打听那晚的情形。
邱氏父子比预想中来得还要早,八点一过,父子俩就带着几十盒上等布料和点心上门了,另有新打的几套黄澄澄的首饰。
这架势看着不像来串门,竟像是来提亲。
邱大鹏的身材比儿子肥硕许多,身上穿着一套淡灰格子西装,肥肉将衣料撑得鼓鼓的,头上也梳着跟儿子一样的光溜溜西式大背头,一进门就笑:“大哥。”
闻德生直勾勾看着邱大鹏:“大哥?这声大哥我可受不起。”
“这叫什么话?兄弟可是一辈子把你当大哥的。”
他煞有介事令人把礼盒一一摆好,挥手令司机退下,亲自掩上大门,转头对儿子说:“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向你闻伯伯问好。”
邱凌云笑嘻嘻上前鞠一躬:“闻伯伯好。”
闻德生皮笑肉不笑应道:“贵人不踏贱地,多少日子不见你们来了,又或者,你邱某人终于良心发现,今晚预备亲自教一教儿子什么叫‘负荆请罪’?”
邱大鹏脸上的肥肉一抖:“大哥这话兄弟怎么听不明白。”
闻德生暴怒而起:“敢做不敢认吗?昨日乔少爷可来过了,他亲口说你将阿柔当年的事全对他母亲说了!”
这话不过是诈邱大鹏,邱大鹏的面色却一下子就变了,可见他自己也心虚,他假惺惺叹口气:“大哥,你我相识多年,你还不知道我的为人吗,兄弟怎会主动说起当年的事,那日要不是乔太太逼着我打听,我也不会不小心说漏嘴。”
“乔太太主动打听?”
“可不是嘛。”邱大鹏一副饱受冤屈的样子,“她听说儿子在跟亭丽交往,早就暗中调查亭丽许久了,碰巧我们洋行的东家跟乔家也沾亲带故,乔太太又打听到我们两家历来交好,s特地下帖子请我到乔家去。兄弟不明就里,听乔太太主动提起‘阿柔’,误以为她早都知道闻家的底细,稀里糊涂就被套了话。”
闻亭丽在楼上听得怒火中烧,冲下来说:“你说谎!”
“刚才我已经问过乔宝心,她说他们乔家从来没有下帖子请过邱家的人,是你!是你像只癞蛤蟆一样非要你的东家带你去乔家的,当晚不只一个人看到你主动跑去找乔太太献殷勤,包括我在内。”
听到此处,闻德生随手抄起藏在自己椅背后的一根木棍冲上去:“姓邱的,你还有什么话说?口口声声叫我大哥,背地里却这样坑害亭丽!当年我和阿柔都是怎样待你的,你到底有没有良心?”
邱大鹏见势不妙,火急火燎从椅子上滚下来,邱凌云冲上来抱住闻德生:“闻伯伯,有话好好说……你不晓得乔家的太太有多厉害,即便我爹爹不说,他们早晚也会调查清楚的。”
“她调查她的,你父亲昧着良心出卖兄弟和嫂嫂是另一回事!你快撒手,不然我连你小子一起捶!”
这当口邱大鹏早已跑远,扶着门框说:“大哥非要闹得人尽皆知吗?亭丽还没嫁人,叫人知道她母亲做过妓女,往后恐怕……”
闻亭丽扶住父亲的胳膊,对着邱大鹏冷笑道:“你尽管到大街上去嚷,我倒要瞧瞧究竟是瞧不起我们闻家的人多,还是瞧不起你这阴险小人的多!”
邱大鹏面色变了几变,立即换了一副和蔼的语气:“这孩子,你是邱叔叔看着长大的,邱叔叔怎舍得害你,那晚我真是被乔太太唬住了,过后我是后悔不迭,你放心,往后谁也别想从我口里再打听到一个字。再说了,乔家人这样强势,也算不上什么良配,亭丽你早些脱身,总比日后掉在火坑里强。大哥,不说别的,就说这几日乔家都是怎么刁难你们的,你就知道兄弟这话不假了。”
“你的意思是,这几日的事全是乔家在暗中搞鬼?”
“看样子大哥还不知道,兄弟也是费了好多工夫才从我们东家嘴里打听到几句。乔家已经闹到天翻地覆了,乔少爷死活不肯娶白家的大小姐,非要自己一个人去香港闯荡,乔老爷为了逼儿子低头,连手枪都动用了,现今乔少爷被关押在书房,听说连门都出不了。”
闻亭丽大大地一震。
“听人说,乔家长房的日子眼下极不好过,乔家大爷绝不可能允许儿子忤逆自己的父亲。不管乔少爷愿不愿意,这婚都结定了。乔老爷和乔太太大概也知道儿子对亭丽没死心,正千方百计逼你们离开上海呢。”
闻德生越听越心惊,原来如此!房子租不到、做洋服赚不到钱,过不了多久,他就在上海混不下去了!
心里这样想,嘴上却说:“你少在这里胡说八道。亭丽早跟乔杏初分手了,乔家人还有什么必要再刁难咱们?”
“分手有什么用,能管住他儿子心里不惦记亭丽吗?只要两个人都在上海,保不准哪天就闹出什么乱子,大概乔家人觉得,只有亭丽离开上海才算安心,不信?等过几日你们被逼到山穷水尽了,乔家人自然会出现的,给你们一些安置费,让你们离开上海去别的地方生活。”
闻德生一撸袖子:“不必等他们上门,我现在就去乔家当面说清楚!”
邱大鹏急忙拦住闻德生:“没用的,乔少爷对亭丽不死心,闻家单方面许诺又有什么用?由不得你们不走,兄弟只是替大哥可惜啊……”
他仰头环视四周,假惺惺喟叹一声:“大哥和嫂嫂吃了多少苦头才攒下这家洋服店,若是就这么关门了,当真可惜!兄弟今日来,就是想告诉大哥一个绝妙的法子,保证既能保住你的洋服店,又能叫乔家不再找你们麻烦。”
闻亭丽假意抬抬眼:“哦?什么好法子?”
邱凌云从父亲身后探出脑袋,一拍自己的胸脯,笑嘿嘿道:“这法子就是——尽快嫁给我。”
“大哥。”邱大鹏趁机堆起笑脸,“凌云对亭丽一片痴心,现在两个孩子也大了,只要亭丽嫁给凌云,乔少爷不死心也没用,乔家那边也再没有什么不放心的,亭丽,我们邱家虽然比不上乔家富贵,但也从来不愁吃喝,凌云说只要你肯嫁给她,婚后你愿意念书就念书,愿意在家里当太太就当太太,都随你愿意。你瞧瞧,邱叔叔连聘礼都带来了。”
话音未落,闻国福一棒子抡过去:“狗东西演够了没?你真当我猜不出乔家的那些手段都是你出的主意?!我还奇怪呢,就算有人要刁难咱们,怎能这么快就打听到房东是刘良才!又怎能这样快就摸清店里的布料是从顺记进的——你如此处心积虑破坏亭丽和乔杏初的事,一半是为你儿子,另一半是看不得我比你过得好。生怕我们跟乔家结亲之后,日后处处压你一头!难怪阿柔在世时就不喜欢跟你来往,我早该认清你的真面目!畜生别躲,今天我势必要替阿柔和亭丽讨个公道!”
邱大鹏恼羞成怒,也不再装腔作势了,迎着闻德生的棍子就冲上去,他力气大,两个人很快就扭打在一起。
“你别给脸不要脸,一个窑姐的女儿,还指望嫁给什么样的好人家。我儿子不嫌弃你女儿也就算了,你们倒在我面前拿乔起来了。”
闻亭丽又急又怒,一溜烟跑出去叫人,他们提前就跟父亲那几个朋友打了招呼,万一这边打起来,几位叔伯就会带着家伙过来帮忙。
等到闻亭丽带着人跑过来,邱大鹏已然占了上风,死死压住闻德生的脖子,边打边骂:“当年我就想不通阿柔到底看上你什么,没想到如今你女儿又瞧不上我儿子,母女俩把自己当盘菜了,真是不识抬举!”
几个汉子冲进去一把将邱大鹏拽下来,邱大鹏没料到闻德生还暗藏了帮手,一边忙着脱身,一边对儿子嚷道:“还愣着走什么?快把司机和阿彪叫过来帮忙。”
邱凌云有些手足无措,赶忙出去叫人,那高壮汉子手里竟还拿着一条铁鞭,一进门就直奔闻德生而来,邱大鹏得意地说:“闻德生,我倒要看看今晚是谁教训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