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小先生担心夜里有什么危险,让我们整晚候在闻小姐门外, 对了,这是闻小姐的换洗衣裳,昨天实在太晚了,陆小先生怕打搅贵府的周嫂和小小姐休息, 特意等到今早才让人去贵府取来。”
闻亭丽接过那包衣裳,却久久没说话, 随从们只当她拘谨, 笑道:“闻小姐不必拘束, 陆先生一向知礼, 闻小姐又曾帮过陆小先生的大忙, 如今闻小姐生急病, 陆先生自当万分用心。”
闻亭丽笑容微滞, 等等, 她不喜欢这个说法, 这一切才不是因为“她帮过陆世澄的大忙”,陆世澄是因为对她——
她细看这两人的相貌,好像在陆公馆看见过他们,但从二人并未被派到她家附近守护这一点来看,他们显然不能算是陆世澄的心腹。
不过她还是充满感激地说:“我什么都不缺了,两位大哥快请去休息吧。”
“邝先生已经派人来接我们的班了,陆小先生这方面从来没话讲。”
闻亭丽佯装不经意发问:“陆先生对人总是这样好吗?”
“那当然。”那人非常健谈,他指了指身边的同伴,“上回我这位姓高的兄弟患了急性肠炎,陆小先生特地安排了一间单独的病房给他治病,听说老高的母亲担心儿子,还把老太太从无锡接来上海住了些日子,之后安排老太太的食宿,也是要多细致有多细致……别看陆小先生年轻,在为人处世这一方面,陆家上下无有不服气的。”
闻亭丽望着那位五大三粗的高姓随从,有点笑不出来了。
回屋关上门,闻亭丽一边换衣裳,一边暗自琢磨。关于陆世澄待人礼貌周到这件事,早在第一次跟他打交道时她就已经十分清楚了。
一个有着成熟人格的男子,绝不可能人前人后两幅面孔,在外人面前那样好,在对待自己人时只会更好,因此在听到随从那番话时,她并不如何惊讶。
但她心灵深处仍然有点小小的失落,至少,陆世澄的这份用心和周到,并不仅仅只用在她一个人身上。
她从枕头下面摸出陆世澄昨夜写给她的那张纸条,纸面已经有些皱了,但纸条上的字迹却是那样清晰,陆世澄的表达方式永远是那样简洁有效。
她本该充满甜蜜,可就在这时,她突然发现他们之间还少了点什么。
直到现在,他还没有亲口对她表白过,这一想,那人的话再次在耳边响起。“上回我这位姓高的兄弟患了急性肠炎,陆小先生也是……”
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会不会这其中有什么误会?!
或许,陆世澄买来她最喜欢吃的零食堆成小山放在她的房间,不是为了讨她欢心,只是为了回报她的救命之恩。
他耐着性子教导小桃子认字,不是为了取悦她的家人,只是为了酬谢她这段时日不眠不休的照顾。
他照着她的喜好帮她买来这些随身物品,不是出于某种特殊的情愫,只是看在她曾专门帮他买过寝衣的份上。
这些想法依次钻进闻亭丽的脑海。
他对身边的亲信都如此亲厚,对待自己的救命恩人只会加倍用心,用心到让她产生误会的地步。
她不确定陆世澄是否察觉到了两人相处时那些微妙的暗潮,纵算他察觉了,谁知道他会不会将其归因于两人在一个空间里相处久了产生的错觉?
事实上,在此之前,两个人的关系一直处在一个奇怪的状态,他再三关照她,屡屡对她施以援手,但每当她要往那方面想时,他都会用一种清醒而克制的态度与她拉开距离。
她猜自己对陆世澄是有吸引力的,只因陆家的环境太复杂,才令他不敢轻易对人交出自己的信任,因此,她主动地迈出了那一步,然而,那晚在陶陶居,她一直等到十点钟也没能等到他来赴约。
他爽约了。
他至今欠她一个解释。
尽管从后来的事得知,陆世澄的爽约跟他遇险有关,但只要他没有亲口向她解释清楚缘由,两人之间便仍像云山雾罩似的,始终隔着一层什么,况且那一晚他赴约也不见得是为了情愫的冲动,说不定只是要当面同她把话说清楚呢。
细一想,陆世澄对她的态度明显发生转变是在那晚遇险之后。
那一劫,让他从此把她当作可以托付信赖的人。
她现在心里很糊涂,他究竟是把她当作恩人在进行特殊关照,还是出于感激才对她产生一种别样的情感?
无论是哪一种情况,都不是她内心所能接受的!
她的爱人,必须臣服于她本身的魅力,欣赏她,迷恋她,追逐她,包容她,喜欢她的优点,也接受她的缺点,但凡两人的情愫里掺杂了其他的因素,在她心里就称不上是爱情。
不行,不能再这样稀里糊涂地跟陆世澄相处了,她得尽快把他的想法弄明白,不然她只会在一种混沌的情境下越陷越深,最迟今天,她要听他“亲口”说清楚自己对她是怎么一回事。
她是个生性洒脱的人,在心里拿定主意之后,便不再自寻烦恼,拾掇一番就去要找陆世澄,一出去就撞见了邝志林,邝志林正在走廊上向她的管床医生打听她的病情。
“闻小姐好些了吗?”邝志林立即走近。
闻亭丽笑道:“好多了,多谢邝先生挂怀。”
这时,邝志林将手里的食盒交给两位随从,打开盒盖,里头装着两大笼刚买来的生煎馒头。
“这是澄少爷给你们买的。”
瞧,陆世澄对自己人果然好得没话说。再看到那位乐呵呵接过食盒的高姓随从,闻亭丽简直不知说什么好,她在邝志林的陪伴下到后楼探视陆世澄。
到门口往里一看,陆世澄坐在床边的轮椅上,大夫正在为他更换额头上的白纱布。
“闻小姐来了。”邝志林含笑敲门。
陆世澄忙朝门口看过来,那位大夫也扭头说:“唔,闻小姐比昨夜看着好多了。”
闻亭丽笑着走进去,陆世澄背光而坐,身上是一件再普通不过的病号服,整个人却那样干净漂亮,只是短发未经修剪显得有点凌乱,几处伤口也太过触目惊心。
她移目看向他的脸,意外发现陆世澄也在细致地端详她,他俨然在估量她的病情是否有好转,目光先是落在她的脖颈上,继而挪到她的脸上。
出其不意地,两人的视线在半空中相碰了。闻亭丽直视着那两泓宛如潭水的眸光。
邝志林看在眼里,微笑着吩咐随从:“可以把早餐端进来了。”
房中的人默契地集体退了出去。
闻亭丽在脑海里组织语言,她得用一种极其自然的,不露痕迹的方式问出自己想要的答案。
不能太直接,那样会显得她心急。也不能太露骨,那会连她自己也会无地自容。
由于她只顾着低头思索,短短几步路,走得异常地慢。
陆世澄看在眼里,心里有点疑惑,她很少如此无精打采,难道是因为昨晚没睡好么。不等她走到面前,便撑着轮椅的扶手主动站了起来。
他这一起身,闻亭丽便知他的身体状况好了不少,因为他的身躯很稳,不再像前些日子一站起来就摇摇晃晃。
但她还是下意识上前扶住了他。
“还疼吗?”这句话几乎是脱口而出。
陆世澄本来像是要摇头的,突然间,又望着她点点头。
他用另一只手指了指自己的肋骨。他这里,还是很疼。
闻亭丽却因为低着头没有看到陆世澄这动作,她正忙着懊悔自己刚才的忘形,在不确定陆世澄的态度之前,两人这又算是什么呢。
她迅速抽回手,矜持地坐到他对面。
这下陆世澄心里更困惑了,谛视她片刻,最终什么也没问,只是把桌上的点心一碟又一碟堆到闻亭丽的手边。
眼看东西一股脑全被推到自己这边,闻亭丽绷不住笑起来:“我哪吃得了这样多?!”
陆世澄却顺势将那碗冒着热气的清粥也推到她面前。
闻亭丽轻咳一声说:“昨日突然令人买那么多露斐尼的曲奇,是因为陆先生知道我爱吃那个?陆先生对身边的每个人都这样好么?”
最后两句话,她的声音像风吹散了似的,一下子低下去,低到近乎耳语。
但她相信陆世澄能听见。
一刹那间,房间里变得针落可闻。陆世澄本就有哑疾,但此时此刻,他比平日还要安静许多,安静到连他身遭的空气都似凝固住了。
陆世澄的确听见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心一下子跳得有多快。
闻亭丽也没比她好到哪儿去。
要回答清楚这个问题,陆世澄就得直面自己的心意。不容回避,也不容敷衍。
他——应该能想清楚自己究竟对她是怎么回事吧?不,凭他的那份聪明,她相信自己很快就能知道答案。
果然,她感觉他的视线落到了自己的腮边,这使得她的睫毛颤动了几下,但她倔强地定在那里。
也不知过了多久,余光睹见陆世澄似乎转头望着窗外笑了下,忍不住抬眸,就见陆世澄用一种极其认真的神气看着她,而后,他正色取出口袋里的钢笔。
闻亭丽顿觉浑身的鲜血一下子全涌到了脑子里,不只为他没有回避她的问题,也为他此刻异常郑重的表情。
她眼睁睁看着他将笔尖触上本子,眼睁睁看到黑色的洋墨从笔尖流到白纸上。
她的心已经不能用快和乱来形容了,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第46章
偏在这时, 有人在门口“笃笃笃”敲门,那声音突兀而急促,猝然打断了笔尖的流动。
闻亭丽骇得轻咳一声, 陆世澄皱眉看向门口,房门未关, 只听那人外头小声而急切地说:“陆先生, 工商协会会长和震林药业的刘老板打电话说要来医院探望陆先生。”
闻亭丽一震,外界怎会得知陆世澄在此住院的消息?陆家在这方面可是一向密不透风……
陆世澄显然也在思考这个问题,他扭头看向身旁的高几,随手翻出下面的一大叠报纸, 最上面那份报纸的标题是:
【南洋茂荣陆家陆鸿隽老先生之长孙陆世澄公子因重伤入院。】
不仅这一份,茶几上的其他报纸也有差不多的新闻标题,看样子陆世澄今早一直在调查这件事, 邝志林也在门外敲门,对陆世澄汇报说:“我已经按照陆先生先前的吩咐回他们了。”
他瞥瞥房里的闻亭丽,挥手令那几位随从退下,进门道:“一夜之间, 陆小先生受伤的消息闹得满城风雨,我们正忙着是调查何处走漏了风声。闻小姐, 容邝某冒昧问一句, 这几天你可曾无意中对别人提起过陆先生在此地住院?”
“当然没有!”闻亭丽断然说。
陆世澄用嗔怪的目光扫了邝志林一眼, 邝志林苦笑:“邝某当然知道闻小姐为人谨慎, 但所谓隔墙有耳, 就怕闻小姐打电话询问陆先生的情况时被外人——罢了, 以闻小姐谨慎的性格, 这推测也立不住脚。邝某唐突, 还望闻小姐别见怪。”
闻亭丽摇摇头表示不介意, 忽道:“我想起来了,昨天我和董小姐路过医院,恰巧看见邹校长和邝先生一起进医院,当时沁芳姐就觉得不寻常,兴许她回去跟别人无意间聊起此事,结果被某些有心人听见了,要不我去问问沁芳姐?她一定记得昨天都跟哪些人聊过这事。”
邝志林看看陆世澄:“明白了,我马上出去打几个电话。”
他刚一出去,走廊上传来邹校长的说话声。
“老邝,我正找你呢,紫荷看到今早的新闻,非要陪我来探望世澄。我想她母亲跟世澄的母亲是最好的朋友,此前两个孩子也打过好几回交道,于是就自作主张带她来了,世澄昨夜睡得好吗?”
陆世澄跟闻亭丽飞快对视一眼,邹校长一脚跨进来了。
邝志林跟在邹校长身后进屋,表情多少有点不自然。邹校长的臂弯里还挽着一位年轻女郎,正是朱紫荷。
闻亭丽连忙起身问好:“邹校长好。”
“闻亭丽?!”邹校长大吃一惊,“你怎么会在这里?”
朱紫荷用一种耐人寻味的目光看着闻亭丽。
陆世澄“试图”推动轮椅,结果因为手伤并未好全,刚一动就“卡”在那里。果不其然,邹校长的注意力一下子转移到了陆世澄身上,她急急忙忙走上前扶住陆世澄。
“快别动,你伤势未好。 ”
这一来,房中人有了充足的时间来应对这场变故,在陆世澄的暗示下,邝志林便要将闻亭丽不露痕迹地护送出去,闻亭丽却另有主意,对邹校长和朱紫荷笑道:“昨天我身上无故起了大片疹子,吓得连夜来看病,不料在急诊科碰到邝先生,他看我身边没人关照,就委托大夫帮我换了一间单独病房,早上看报纸,我才得知陆先生也在此住院,此前多次承蒙陆先生关照,得知他生病,忙上楼来探望一二,碰巧在门口遇到邝先生,邝先生就把我领进来了。”
邹校长疑虑顿消,暂且放下陆世澄,近前端详闻亭丽脖子上的疹子,满脸关切地问:“大夫怎么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