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
闻亭丽走过去帮周嫂放灯笼,腆然发问:“陆先生走的时候又说什么没有?”
周嫂笑道:“就算有什么话,陆先生也不会在那儿对我说不是?”
闻亭丽一声不吭回了屋,又听客厅电话响,忙不迭跑出去。
周嫂已经接起了电话:“陆公馆?找我们小姐?好好好,我马上请她过来听电话。”
闻亭丽心头一热,赶紧夺过话筒,耳边传来邝志林的声音。
“闻小姐好。”
闻亭丽哑然失笑,她刚才怎会误以为是陆世澄打来的,他明明刚走不是。
“邝先生好。”她亲切地说,“您找我有什么事吗?”
“冒昧问一句,陆小先生还在闻小姐处吗?”
“他走了!”闻亭丽忙说,顿了顿又强调,“他把我送到家就走了。”
“我想也是如此。”邝志林立即接话,口吻是毫不怀疑的,旋即又愧然笑道,“只是这边恰有急事要向陆小先生汇报,所以才不得已打电话四处问一问,希望没冒犯到闻小姐。”
闻亭丽有点拘谨,轻声说:“没关系。”
邝志林话锋一转:“其实是陆老太爷要找少爷。”
闻亭丽心中一跳。
邝志林苦笑:“事情到了这一步,有些事实在不宜再瞒着闻小姐,邝某知道,闻小姐对前几日的事情有些误会,实际上,今晚的情形您也瞧见了,我们老太爷他……非常强势,也非常固执。若被他知道陆小先生连日来为闻小姐做了这许多事,一定会对闻小姐生出许多偏见,他老人家想要暗中调查和对付一个人有许多办法,所以那日老太爷一回上海,陆小先生就尽力避免跟闻小姐见面,因为在没有确认闻小姐的心意之前,他不想给你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说这话的时候,邝志林看不到闻亭丽此刻脸上的笑容,故而只能从闻亭丽的应答里揣摩她是否听懂这番话里的含义,他有意停顿着,突然听见闻亭丽轻轻“嗯”了一句,很笃定的一个字,没有任何迟疑或是别扭的成分。
他瞬间懂了,闻小姐这份通透实在难得,他不禁释然地松口气:“幸而经过今晚,陆小先生就没有这层顾虑了——闻小姐不知道,陆小先生提前为今晚做了多少准备。”
闻亭丽笑靥愈发深,却依旧只是“嗯”。
她想起陆世澄在书房里对她郑重写下“原谅我”的情景。
假如今晚她在陆家对陆世澄说“好”,剩下的事自有他来替她承担,而一旦她今晚对他说“不”,陆世澄也绝不会让她受到陆老太爷方面的骚扰。哪怕是考虑到自己会被拒绝,他也提前把一切都替她打算好了。
在陆世澄身上,从来看不到“不负责任”这四个字。
所以,这些话其实不必等邝志林专门打电话来解释,早在陆家书房看到陆老太爷的态度时她就想明白了。
邝志林仍怀着某种担忧:“老太爷在上海的这些日子,少不了会有些动作,他老人家是……很难缠的,不过不管遇到什么事,闻小姐都不必慌,一切都有陆小先生来应对,闻小姐记一下这两个号码:一个是陆小先生房间的私人专线,另一个是力新银行办公室的电话……有什么事只管……好好,那就不打搅闻小姐休息了。”
邝志林笑容满面对那头道晚安。
然而刚放下话筒,他的眉头就深深地皱起。
“邝先生,澄少爷大概什么时候能回来?”许管事匆匆找到书房,“老太爷的脸色……可是越来越难看了。”
邝志林自顾自从口袋里取出雪茄盒,没接腔。
许管事俨然感觉到了一种暴风雨即将来临的气闷感,焦灼地松松领口,低叹道:“今晚还不知道要闹到什么地步。老太爷历来不喜欢陆家的子弟不按照他的的意思找女朋友,当年在南洋,我可是亲眼见过老太爷是如何针对前头大太太的……折腾了那么久,最后到底弄了个两败俱伤的结局,大太太什么出身?更别提这位市井出身的闻小姐了,我真担心澄少爷应付不来,老先生如今虽然不管事了,但仍在银庄和厂子留有不少心腹……”
邝志林飞快朝许管事瞥去一眼,目光如电。
许管事旋即打住了话头。
房间里出奇的安静,空气中的滞闷感却一点一点加重,只听见那西洋座钟的指针“咯哒咯哒”地走着,在这深夜的陆公馆,上上下下都笼罩在一层看不见的阴霾里,唯有这座机械化的时间机器不曾受到半点影响,当那冰冷的指针滑到一点钟的刻度时,邝志林蓦然开口了。
“不会的,这孩子比当年的大爷还要强硬且独立,同样的悲剧不会再在陆家上演的。”
说这话时,邝志林的脸上莫名有点悲凄之色,手里夹一根雪茄看着窗外,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忽听外头下人说:“澄少爷回来了。”
二人疾速地迎出去。
陆世澄转眼便走进了前厅,一进来就将外套随手递给身边人,又抬起自己的胳膊看了看,很认真地让人去拿冰块给自己敷。
许管事不禁一愣,往日里别说这样的小伤,即使受再重的伤,澄少爷也是能不兴师动众,就绝不兴师动众。
只这一个照面,他就看出陆世澄心情很不错,眉目舒展,眸色像水一样柔和,这种情绪上的细微差异,只有熟悉陆世澄的人才能一眼瞧得出来,许管事不免暗自捏了把冷汗,澄少爷仿佛浑然不知一场狂风暴雨正等着自己,他忙小声提醒:“澄少爷,老太爷还在后楼的休息室等你呢。”
话音未落,就看见陆世澄身后大门的台阶上又冒出几个人。
最前面是一辆轮椅,上面坐着一个血肉模糊的躯壳——陆三爷,他浑身上下已无一块好肉,兀自蜷缩在轮椅里断断续续地喘息。
可是轮椅旁边并非陆三爷自己的手下,而是陆世澄的亲信周威等人。
被推进大厅后,陆三爷忽然浑身一个激灵,微弱地对着上方嚷起来:“爹!他要杀我!”
可惜他一张嘴,就有大股鲜血从嘴里冒出来,剩下的话一下子全被堵了回去。
陆世澄置若罔闻,不慌不忙接过下人弄来的冰袋在伤口上敷着,自顾自穿过前厅往后楼走去,众人不敢耽搁,呼啦啦推着陆三爷的轮椅跟上。
同一时间,闻亭丽正枕着自己的胳膊,惬意地看着手里的那两串电话号码,这意味着今后她不必绕过任何人就能直接找到陆世澄。
她开心地翻了个身,这会儿陆世澄多半已经到自己家了,他有没有重视自己的伤口?会不会一到家就给她打电话?
这样一想,她满含期待地看向紧闭的房门,旋即又失笑,都一点多钟了,以陆世澄的性格,绝不肯这么晚打搅她。
偏在这时,房门突然被人在外面敲响了。
“小姐。”
闻亭丽诧异莫名。“您怎么还没睡?”
“我睡不着呀。” 周嫂进屋第一眼先盯着闻亭丽的面色看了看,第二眼便盯牢了窗边的梳妆盒。
那美丽的珐琅珠贝盒在月光下绽放着温柔的粉色光彩。
“刚才就想问你了,那是陆先生送的?这项链很贵重吧?”
闻亭丽二话不说就要把周嫂推出去,周嫂抢先抱住床尾的挡板。
“小姐,小姐,我只问一句话就走,你跟陆先生……是不是在交朋友?”周嫂急得直跺脚,“周嫂不是要多嘴,我心里是真害怕呀,陆家的长辈是不是知道你和陆先生的事了?不然这么晚打电话做什么,他们是什么态度?周嫂心里慌是慌得来!你忘了当初那位乔太太有多吓人了!”
闻亭丽依旧不肯接茬,周嫂忧愁地把闻亭丽拉回到床边坐下,结结巴巴说:“上回我在医院里听人说过,陆家的门第可是十个乔家都比不上的,那万一要是陆家的长辈存心阻挠,也只会比乔家更让人招架不住……你可是势单力孤呀,陆先生他自己怎么说的?可千万别像那像姓乔的后生把脖子一缩就什么都不管了,当初他可是把你害得够惨!”
“周嫂!”闻亭丽断然打断周嫂。
“您去睡吧,我心里都有数。”她嗓音放得很柔,眼睛里有一种清澄的亮光。
周嫂张了张嘴。这一刻,她清楚地意识到眼前这个人不再是个小孩子了,那种不露声色的坚定,一下就慑住了她的心神。
最后周嫂是怀着一种半惆怅半欣慰的心情走的。
周嫂走后,闻亭丽大睁着眼睛望着天花板,了无睡意。
周嫂的这些顾虑,正是她先前所担心的,但早在今晚陆世澄在书房为她挡下那杯滚烫茶水的那一刻起,她就决定暂时将这些担忧抛到脑后了。
这绝非只是一时冲动,过去这几个月的经历告诉她,陆世澄跟乔杏初完全是两类人。
犹记得乔杏初打听她母亲情况时是多么伪善,陆世澄却从不曾评价过她母亲在南京做过舞女的那段经历,尽管她清楚他都知道。
他甚至不曾拐弯抹角地探听过一句她和乔杏初交往的细节,尽管他可以用醋意来掩饰。
他骨子里是正直的、高贵的,每跟他接触一次,她对他的欣赏就更多一点,而欣赏之中,又慢慢滋生了爱慕。
相处至今,不论他们处在一个怎样的关系状态当中,他都不曾让她失望过。
她相信这一次也是。
可是周嫂的话让她再度想起了今晚陆老先生看她的眼神,那是完全不同于乔太太的歇斯底里的另一种冷酷姿态。
无情的、独断的、能压垮一切的。直觉告诉她,陆老先生绝不会就此罢休,陆老先生的手段也远非乔太太可比。
是了,凭陆世澄再强大、再可靠、再有办法,这次面对的是陆家的一族之长。
“小姐,你可是势单力孤呀……”
周嫂的话在她耳边不断回响。
她猝然坐起身,她承认,今晚这梦幻般的美好经历让她整个人像泡在蜜糖里,但再深的甜蜜,也无法抹去那些现实化的问题,它们如同冰冷的刀尖一般插在她脚下的土壤里,拔不出,也碾不平。
除非,陆世澄俯身下去,亲手帮她把这些尖刺都一一拔出,否则到最后刺伤的还是她自己。
可是,他真会为她做到这一步吗?她是不是有点昏头了。
不行,任何时候都不该把自己的后背完全交给一个男人,哪怕这个男人是陆世澄也不行!
她悚然而惊,果断翻身下床,从床底下拖出一个小小的上着锁的半旧皮箱。
里面除了沪江大学前两日寄来的录取通知书,还有一些零散的银票和首饰,以及一份合同。
银票是她这段时日辛辛苦苦攒下来的,足够维持一家人一两年的吃用。
至于那份合同,是当初她和大律师包亚明签订的,那时邓院长刚出事,厉成英她们因为怀疑陆家跟这件事有关,曾请她帮忙暗中调查陆世澄。
她怀着对邓院长的一腔爱戴和感激,毅然答应了此事,包亚明为了让她心无旁骛执行任务,特地拨出两千大洋跟她签订了这份合同,这可是一笔巨款,有了这笔钱,就意味着她有了全身而退的资本。
任务完成之后,她本想立即找包律师兑现这笔款子,但那段时期包律师正忙着保护重伤的邓院长,那种紧要关头她无法因为这样的事去打搅人家,后来包律师像是接到了更艰巨的任务,这两个月老是不在上海。加上她因为参加比赛和拍广告挣了些钱,也就不急着找包律师了。
何况一直追着去讨钱,就像她是为了这笔钱才去帮忙调查邓院长的事似的。
现在却顾不了这样多了,等包律师一回上海,她就找他兑现这笔款子。
清点完手中的财物,闻亭丽心里踏实了不少。不管明天会发生什么,至少她手里有钱,这全是她亲手挣来的,属于她自己的财物!
上床前,她从抽屉里取出《南国佳人》的剧本,这两天她心思浮荡,也没好好揣摩拍戏的事,这会儿索性沉下心重新细读一遍。
大约是内心重新找回了方向,读着读着就睡着了,然而睡得并不踏实,一会儿梦见乔太太凶横地朝她扑过来,逼她连夜滚出上海。
一会儿看到陆老先生站在一团模模糊糊的黑雾中冷冰冰地看着她。
忽被邱凌云恶狠狠地掐住了喉咙。“原来那天晚上是你放的暗枪?你知不知道你把我的腿打残了?别想跑!你赔我一条命!”
他的两只手像铁钳,掐得她喘不过气。
醒来时才五点多,闻亭丽只觉得浑身像脱了力一般。
刚一出屋,周嫂紧张兮兮迎上来。
“外头无缘无故多了一辆洋车。”
闻亭丽吃惊地往窗外看去,自从上回陆世澄在此养伤,邝志林就在她的寓所附近安插了一些人马,目的是为了保护她一家人的安全,但他们很懂规矩,平日只在附近街巷远远待着,从不轻易靠近房子。
可是这辆黑色汽车,却肆无忌惮地停在门前的小路上,奇怪的是邝志林的手下分明瞧见了这车,却不曾过来驱逐。
闻亭丽心知这多半是陆老太爷派来的人了,毕竟只有陆老先生的人马才会让邝志林的手下有所顾忌。
她的心开始阵阵发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