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像是捕捉到了这边的什么动静,先是一默,随即高兴地说:“陆先生,是你对不对?!”
陆世澄习惯性地拿起手边的笔和纸,预备回答她的一连串问题,陡然想起自己不论写什么闻亭丽都看不见,脸上的笑意不由一凝。
闻亭丽果然开始一叠声地发问:“你的伤怎么样了?还疼吗?”
陆世澄对着电话机,好几次懊恼地握住笔,又一再地松开。
闻亭丽俨然觉察到了什么,马上换了个话题,笑道:“你在做什么?刚才我在棚里看到一份报纸有南洋公立大学的招生广告,我就想起你了。”
她的嗓音渐渐低柔下去。
陆世澄默然紧攥着手中的话筒,他知道自己这时该对她说些什么,可恨自己一张口,永远只是沉默。
他有些焦灼,有些沮丧,看看左右,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想把王经理找回来帮他转述一些话,但此刻他一点也不想把话筒交给别人。
可他又不想让闻亭丽觉得他没在认真听,于是轻轻拉动手边的椅子,让她听到他这边的动静。
闻亭丽果然一顿,旋即轻声笑道:“你的办公室真安静,只有你一个人吗?真好,我们摄影棚整日里闹哄哄的。对了,我今天差不多六点多就能收工,我们这附近有很多家味道不错的饭馆,有宁波馆子,有广东菜,最难新开的一家四川馆子味道尤其好,要不……”
陆世澄马上在心里对她说了一万句“好”,却没任何办法对着话筒说出来,平生第一次,他恨透了自己的哑疾。
闻亭丽的情绪却不受影响,而是高兴地说:“要不就四川馆子吧,晚上六点半在我们摄影棚附近的四川馆子门口见面,你会来对不对?我——我等你。”
她轻声说道,自己有点不好意思,急急忙忙挂断了电话。
陆世澄在那儿杵了好半晌,缓缓地放下话筒。
他心里难过极了,颓然跌坐在椅子上,寂然良久,把王经理重新叫进来。
【让邝先生和路易斯大夫尽快过来一趟,还有那位善治喉科的谢主任,若他抽得出时间,也请他一并到我这来,我有紧急的事情要跟他们讨教。】
第51章
闻亭丽对着三号机器前的邓天星偷偷做鬼脸。
说好了下午三点钟《时间的沙》剧组就把摄影棚让给他们,没曾想男主角邓天星一再出状况,迟到了快一个钟头不说,来之后又频频忘记自己的台词,以至于一场戏拍到现在都没拍好。
再这样下去,她铁定没办法准时赶去四川馆子赴约。
等等,陆世澄真听懂了她那句没头没脑的话吗?她都没问他是不是有空就急急忙忙把电话挂断了。
她懊恼地捧住自己的脸,眼下最好的办法莫过于亲自到四川馆子跟老板交代一句,这样待会陆世澄见不到她,也不至于摸不着头脑。
但四川馆子距离摄影棚还有一段距离,一去一回少说也要半个钟头,倘若轮到他们开拍的时候她这女主角不在,难免惹人非议。
更何况她还顶着妆。她低头看看自己,妆坏了还可以补,身上的戏服弄坏了可不好办。
其实今天并非是正式开拍,而是黄远山专门为她安排的一次棚内预演,为此,黄远山老早就关照摄制组的人员好好配合她。
“拍电影跟你平日在台上演戏剧不一样,胶卷可是很贵的,今天先按照流程在棚里提前过一遍,回头正式开拍时也能少出些错。”黄远山对闻亭丽这样说。
人家处处为她操心,她怎好意思为了自己的私事偷偷溜出去,哪怕只是偷跑出去半个钟头也于心不安。
更气人的是,不只邓天星一个人频繁出状况,《时间的沙》剧组听说接下来的场子是要腾出来给闻亭丽这样一个新人来试戏,也有点磨洋工的意思。明明两三点钟就能收工的戏,硬是拍到了五点多才结束。
场地一空出来,副导演立马招呼闻亭丽过去,可这时《夜莺》的大导演关林又带着人马过来了,说是要补拍早上没拍好的某个镜头。
副导演拉着闻亭丽向关林赔笑脸:“关导,能不能商量一下,我们这位闻小姐等了一天了——”
话未说完,关林就让人把他们撵到了一旁。
闻亭丽近来对这类事见得多了,心知自己这样的新人在棚里是一点话语权都没有的,但今天总归情况不一样,情急之下便开始向周围的人打听那家四川饭馆的电话,倒是有不少人去那儿吃过,但谁也没特地留过馆子的号码。
忽然瞧见一位叫尹明的前辈提着化妆箱路过,闻亭丽灵机一动,忙上前:“尹姐。”
不出所料,尹明正打算回公司,途中恰巧会路过那家饭馆,闻亭丽便写了张纸条委托尹明转交给饭馆的老板。
关大导演这一拍,就拍到了七点钟,若非提前送出那张纸条,闻亭丽早已急得跳脚,现在至少知道陆世澄即便真来了,看到那张纸条也会早早离开,那么她这边再晚也都没关系了。
又听关林在那边骂人。
“眼泪呢?痛苦呢?眼圈都没红在那里干嚎什么?你现在是一个失去孩子的父亲,不是一个犯了烟瘾的瘾君子!”
闻亭丽听得头皮发麻,起身想要出去透透气,一动才发现自己腿有点发软,按照原先的计划,他们这组顶多拍到六点钟就会收工,副导演为了节省一顿饭钱,也就没订饭,这会儿听大伙嚷饿,才急急忙忙让人去外头买夜宵,闻亭丽估摸着还要等上一个小时才能吃上饭。
她饿得受不了,便对副导演说:“我去化妆室喝点水。”
到化妆室门前一看,另一个剧组的演员们为了赶戏正在化妆,房间里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闻亭丽忙又退出来。
幸而化妆室的旁边有个用来放剧组杂物的楼梯间,现在那上面堆着几株假枫树,底下的台阶上倒还算宽敞,闻亭丽早已饿得头晕眼花,便在那堆假树前坐下,又把藏在书包里的曲奇饼找出来,一边吃一边看剧本。
这地方不算隐蔽,回头副导演到后面来找,不愁不能一眼看见她。
吃着吃着,闻亭丽不由得想起了陆世澄。
他若是真赶来的话,今晚就算是他们之间第一次正式约会,四川馆子的菜很美味,约会的时间也不早不晚,一切都再好不过——谁知临时出了这么多状况,这会儿他多半已经回家了吧,闻亭丽沮丧地想着。
忽然有人朝自己走过来。
“轮到我们了吗?”闻亭丽低头将吃的收进书包,“我马上就好。”
然而一抬头,面前的人不是副导演,而是另一张熟悉的面孔。
闻亭丽呆呆地对着面前的人上上下下扫视,他面色如玉,眉眼清澈,身穿一套极考究合身的西装,里面是同色西装马甲,领口系着领带,袖口则是一对暗光流转的别致袖扣。
这一身出奇地精致和隆重,但他一走过来,便毫不在意地半蹲在她面前。
他手里甚至还提着一个盒子。
“你怎么来了?!”闻亭丽一脸惊喜。
陆世澄看看她蜷身的狭小角落,又看看她身旁的手帕,最后将目光落回她的脸庞,就那样默不作声打量着。
灯光下,他的目光有点异样。
闻亭丽有点窘,怎么偏是在这种狼狈的境况下被他瞧见,她忙不迭就要把饼干收起来,又急急抬手整理头发,一边整理一边小声问他:“你什么时候来的?”
陆世澄一声不吭弯腰帮她把手帕包起来交给她,又对闻亭丽指指身旁的位置,示意她让一让。
闻亭丽笑道:“这地方很小。”话虽这样说,却立刻朝边上挪了一挪,可陆世澄只是将手里的盒子放到她身边,自己却没有坐过来。
他帮她把盒盖打开,里头竟是三盒菜和一盒饭,看菜色正是那家四川馆子的招牌菜。
闻亭丽怔怔看着。陆世澄把菜一一摆在她面前,又指指闻亭丽的书袋,闻亭丽仍是一脸呆滞,却习惯性地取出自己的便笺簿给他。
【我想你还没有吃东西,所以过来看看你。】
闻亭丽眼睛里浮起细亮的静谧光芒,只是默不作声望着他。
【够不够吃?】陆世澄又问。
闻亭丽噗嗤一笑:“这么多饭菜怎会不够吃,我又不是饭桶……”
陆世澄却笑不出来,他看看她手中那本睡觉也舍不得放下的剧本,厚厚的一沓纸已经被她翻得很皱了。
又抬眼看看她身后的那一大杂物,几株高大的假树将她映衬得格外瘦小。
再看看腕表上的时间,她竟然忙到现在都没能吃上一口热饭。
略一迟疑,伸手朝她的头顶摸去。
闻亭丽心跳如鼓,半垂着眼睛任他抚摸自己。
陆世澄却只一探就收回了手,再看,他手里捏着一片假枫叶,一看便知是刚才她坐下时不小心从假树上粘下来的。
闻亭丽不由闹了个大红脸,也不肯再看他,自顾自捧起一盒热气腾腾的米饭,吃惯了冰冷的东西,米饭的这股子热气尤为诱人。
“真香。”她甜甜地深吸一口气。
陆世澄望着她直笑,随即起身。
“这就要走了吗?”闻亭丽一愕,“你先等一等。”
她放下饭盒,回身在书袋里找寻起来。“上午去办事的时候路过大光明电影院,有部新电影看着还不错,正好明天周日没什么事,我就买了两张明天的票。”
“要不要一起去看?”
陆世澄没有任何犹豫就朝她摊开掌心。
闻亭丽抿嘴直乐,因为怕回家后小桃子乱翻她的包,她特意将票藏在钱包最里层,这会儿楼梯间光线不够明亮,只能凭直觉来找,好不容易翻到了,竟顺手将几张名片一起带了出来,有两张恰好落在陆世澄的脚下。
他俯身帮她捡起,动作忽一顿。
闻亭丽这会儿已经找到那两张票,不经意顺着陆世澄的视线看过去,
尽管光线不甚分明,却一眼可见那上面印着烫金的“孟麒光”三个字。
她脊背一麻。
这是那一回孟麒光过来为父亲吊唁时留下来的,事后她因为从未想过找孟麒光帮忙,也就没把这张名片放在心上,加上后来又发生了一连串的事,她早忘记皮夹子里还有这张名片了。
陆世澄的目光只在“孟麒光”三个字上停顿了那么一下,就很自然地将名片还给闻亭丽。
闻亭丽明明是问心无愧的,这会儿却出现一阵可疑的沉默,要知道她那一堆名片里只有这么一张男人的名片。
“我——”想了一想,她坦然地说。
忽听那头有人说笑着走来:“陆公子怎么只露了个面就走了,都没来得及同他认识认识。对了,这位平日可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今天怎么会跑到戏棚里来?”
“当然是为了那个姓闻的小姑娘,你没听见邓天星说吗,这位闻小姐很有本事,前不久她的男朋友还是大名鼎鼎的孟麒光呢。”
“孟麒光?天星怎么知道的?”
“天星跟孟麒光算是沾点亲带点故,当初他进公司拍电影,就是孟麒光向黄导推荐的。他说前两月某一晚,亲眼看见孟先生在丰云里附近跟闻小姐在一起说话,你想想,若非男女朋友,怎会那么晚腻在一起,没多久这位闻小姐就进了公司,而且一上来就演女主角,天星就以为闻小姐也是孟先生推荐的,几次托她向孟先生问好,这姓闻的只装糊涂,转头就搭上了陆公子,她那样的女子,不过是看哪个男人更有本事就搭上谁罢了。”
“怪不得天星一向很瞧不上闻小姐,今天他该不是故意磨蹭时间的吧。这些事陆公子都不知道吗,那他岂不是——”
二人的坏笑声戛然而止,因为迎面看见了陆世澄和闻亭丽。
闻亭丽早已是目光如刀,那两个人却只怯怯盯着陆世澄瞧,他们此前也见过陆世澄几面,但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位陆公子冷若冰霜的样子,二人慌忙改道去了另一条走廊。
又有人跑过来说:“你们看见闻亭丽了吗?轮到她排戏了!”
那两人哪里敢接话,副导演抬头看见闻亭丽和陆世澄,忙喊:“亭丽,快来。”
闻亭丽直拍到十点多才结束。
收工后,她并不急着走,而是先去化妆室后头的淋浴房洗了个澡。
她需要好好冷静一下。
她自问从未得罪过那些人,也不知这帮人哪来这样深的恶意,那些污糟的话像脏水一盆盆泼撒到她头上,最可气的是又不能像真正的污水那样,说洗干净就能洗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