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刚到家,衣服还没来及得换就听见许管事汇报有人打电话过来,许管事很纳闷地告诉他,电话明明都接通了,对方却一声不吭挂断了电话。
陆世澄听闻此话,立刻让许管事打到闻家去。
“你怎么知道刚才是我打的电话?”闻亭丽轻咳一声。
陆世澄松领带的动作一顿,那只是一种直觉,甚至不需要经过大脑的分析。
反正他知道是她。
他无声笑着,将领带解下来扔到床上。
闻亭丽也笑了,问他:“今天晚上你吃得好不好?”
尽管明知她看不到,他还是下意识点点头。
她好像有点怀疑。“可是今晚你只吃了一份牛排就说自己饱了……”
陆世澄瞟见床头柜上放着一杯新沏的茶,拿起茶盏边听边喝。
“是不是怕把我吃穷了?少瞧不起人,这点请人吃饭的钱我还是有的。”
陆世澄一笑,垂眸看向茶盏里的茶,那缃色的茶汤一漾一漾的,让他想起今晚闻亭丽坐在西洋壁灯下对着他扬眉说话的样子。
她说话时总是神采飞扬的,不论在什么场合,总是能让人一眼就注意力到她。
“要不——”短暂的沉默之后,闻亭丽再次兴致勃勃开了腔,“明晚我们吃完饭之后,再顺便去看场电影吧,剧组里的人都说那部电影相当好,可惜今天也没能看成……”
她说话的声调软软的,说完这话便屏息等待着。
陆世澄望望那件刚脱下的外套,那里头有两张电影票。
那是他刚才开车路过卡尔登电影院时下去买的,只因他想起今晚每路过一家电影院,闻亭丽就会情不自禁向窗外望望,一副很遗憾的样子。
“……你要是不反对,就敲敲墙壁或者房门给我听。”闻亭丽说,“我明天一大早就去买票,这部戏最近热得很,再晚可就抢不到票了。”
陆世澄一怔,下意识打开房门朝走廊上看了看。
闻亭丽半晌没听到敲房门的声音,心想,难不成陆世澄明晚没那么多时间?那就只有周末了,但周末有小桃子在场,电影是无论如何看不成的。
那边突然传来中年管事的声音。
“你不必买票,我已经买好票了。”说话时一字一顿,俨然在念稿子,“票是晚上八点半的。”
许管事手里的确拿着纸条,一边念,一边眨巴着绿豆眼看向陆世澄。
陆世澄示意他继续往下念。
“八点半会不会太晚?你觉得太晚的话,我再令人换一个你方便的时间。”
闻亭丽错愕,结结巴巴说:“时间上刚好,那就……那就这样说定了,晚安。”
陆世澄又迅速写了几个字递过去,许管事忙念道:“好,那你早些睡,晚安。”
这边一挂断电话,闻亭丽便捂着嘴笑起来。
方才真吓她一跳。
亏陆世澄想得出来!
那些话由陆世澄一句一句写出来给她看,总有一种温柔尊重的感觉,但一经那位中年管事说出口,就说不出的别扭。
想来陆世澄也是没办法才想出这个法子。
他总得告诉她他已经买了票。
买票——陆世澄竟跟她想到一块儿去了。
闻亭丽会心地微笑着,回房熨起了洋装,又哼着歌将陆世澄给的大世界长券放到包里。
小桃子抱着新得的娃娃进来了,见状,一脸高兴跑到姐姐身边。
“小桃子还要去大世界,带上陆先生!”
“一定要带陆先生么?”
“一定要带。”小桃子猛点头。
“好吧,陆先生也是很乖的,带上他倒也不是不可以的。”闻亭丽抵住小桃子的额头笑个不停。
收妥长券之后,她打开皮箱拿出一张大额银票。
今晚去康乐酒家的时候并不知这家菜价又涨了,以至于结账的时候差一点就没够数,还好她提前就请陆世澄带小桃子在外头等她,不然陆世澄看着她一块一块数银元的样子,一定又会主动替她“垫上”的。
为了预防此类情况再度发生,闻亭丽决定平日里多备些钱在身上,当然,跟陆世澄送她的这些礼物比起来,一百顿饭也不算什么,但这至少是她的一种态度,就像她那晚送他的那支钢笔一样。
她自顾自在脑海中畅想了一番,把皮箱锁好塞回床下面,顺手把三把钥匙放到自己的书袋里。
小桃子好奇注视着姐姐的一举一动,闻亭丽回身把妹妹抱到床上帮她脱鞋。
“周嫂,小桃子的鞋好像有点挤脚了,礼拜四下午我早点回来,我们带小桃子去做几套新衣服新鞋。”
周嫂在外屋奇道:“你平日里这样忙,何必专门抽时间赶回来,何不礼拜天出去玩的时候顺便给小子做衣裳买鞋。”
忽又想起陆世澄一贯的为人,有他在场,势必不会让小姐花钱。
还是小姐想得周到。
她忙笑着说:“知道了。”
这边电话都挂断十来分钟了,许管事还在跟陆世澄大眼瞪小眼。
陆世澄沉默着。
许管事隐约觉得陆世澄有点不痛快,但这事委实不能怪他。
是澄少爷自己突然把他叫进来替自己传话的。
如今话也传到位了,澄少爷却好像不太开心,这让他心里不禁十分忐忑。
过半晌,许管事小心翼翼开了腔:“少爷是不是嫌我对闻小姐说话语气太生硬了些?”
陆世澄抬眸看他。
许管事懊恼地搓搓手,其实他自己也有点察觉,比如那句“你不必买票”若是换澄少爷自己来说,自是另一种味道,换他来硬梆梆地转述,活像是在命令人。
他有点委屈:“我也是第一次干这个活,大不了我下次对闻小姐说话再温和一些。”
陆世澄闭了闭眼,不会再有下次了,今晚他才知道,有些话是断乎不能由别人代传的,一传就变得怪怪的。
他神色缓了缓。
【谢主任不是说凯琳博士已经把治疗方案拟好了?】
“没错,今晚路易斯大夫打过电话,说这次情况有点特殊,一是要用到凯琳博士自己的几个私人设备,而这些设备不方便挪来挪去,二是治疗涉及到三个临床科室,人员调动起来不太方便,所以可能需要澄少爷每天下午专门抽出两个钟头去红十字会医院接受治疗,再就是路易斯大夫可能得在陆公馆住些日子,方便随时记录澄少爷的情况。邝先生只说澄少爷今日太忙,还在跟几位大夫商量呢——”
【帮我给路易斯回个话,明天下午正式开始治疗。】
许管事愣了愣,这么快?“可是,明天澄少爷还要去日新船舶厂。”
陆世澄指了指电话,许管事忙改口道:“我立刻给路易斯大夫回话。”
闻亭丽早上一下楼,就有人过来把一封信交给她。
“陆先生让转交闻小姐的。”
打开信封一看,是两张电影票,明晚八点半的场子,订的是楼上优等座(注)。
闻亭丽努力不让自己露出太开心的神色,只对那人说:“谢谢。”
她在路边招了一辆黄包车,一上车就忍不住拿出电影票细看,边看边笑。
黄包车车夫几次回头看闻亭丽。
“瞧什么?”闻亭丽用一双清凌凌的眼睛瞅着他。
“怎么这样高兴啦,小姑娘中彩券了?”(注)
“比中彩券还要好。”
今天是礼拜一,黄金影业公司照例会开照会,闻亭丽虽然还不算该公司的职员,但为了跟剧组的人混个脸熟,几乎每次都来。
进公司第一件事就是去总经理办公室找黄远山,结果还在走廊上就听到里头有人在吵架,闻亭丽正犹豫要不要转身离开,房门被人从里面猛地拽开。
“我偏要用他/她!”是一脸怒容的黄远山。
闻亭丽来不及撤脚,只得硬着头皮打招呼:“黄姐。”
房门仍大开着,一眼就瞥见办公室里坐着几位公司的几位元老,上首则是两位衣着阔绰的中年男子。
黄远山顺手把门一关,凶巴巴地说:“你不在剧组学习,跑这来做什么?
闻亭丽一头雾水:“摄影棚也没开门不是,今天是礼拜一,上午全公司都要开照会。”
“不开了!不开了!”黄远山甩甩手,“统统给我回剧组干活去,你也去!新人就该天天在棚里耗着,没事到处乱晃什么!”
闻亭丽心知黄远山正在气头上,并不与她分辩什么,只嘟了嘟嘴说:“那我走了。”
黄远山在后头叫住她。
“开机前还得试一次镜,你这两天给我认真琢磨剧本,后天上午早些来公司。”
闻亭丽愈发纳罕,不是都定好她是主演了么?怎么又要试镜?
她心头掠过一丝不安,回头望去,黄远山竟是一脸愁容的样子,心知直接问势必又碰一鼻子灰,干脆另起题目。
“对了,黄姐,向您打听一个人,陆家晚宴那回,在你边上跟你说话的短发女人是谁?”
这回轮到黄远山一头雾水了。
“脸圆圆的,年纪大约三十多,穿一套菊青色的裤装。”闻亭丽细细形容道。
黄远山脸色一缓:“噢,是月照云,怎么了?”
闻亭丽愣住:“名笔月照云?写《南国佳人》的那位?昨天我带小桃子去大世界玩,看到她在一个人在玩碰碰车,玩得可开心了。”
黄远山闷笑:“不奇怪,这正是她干得出来的事。”
“月照云是为了《南国佳人》开拍专门来上海的吗?”
黄远山点头。
闻亭丽作出惊讶的样子:“居然把原作家也请来了!公司是不是特别重视这部戏?”
“怎能不重视,要知道——”黄远山差一点就打开了话匣子,瞟瞟闻亭丽,又硬生生掐住了话头,“好了,你既知道公司这样看重这部戏,还在这里跟我闲聊天做什么,还不赶快给我到棚里跟前辈们学习去。”
回去的路上,闻亭丽一肚子疑问。她认识黄远山也算久了,从未见过她这副吃枪药的样子。她隐约觉得这事跟她有关,偏偏又打听不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