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明天起你不用来了。”导演的样子一点也不像在开玩笑,面无表情说完这话,扭头就走。
“等等。”邓天星把人拽回来,“我不过是迟到一次,导演你用不着这样吓唬我吧,我可是《时间的沙》的男主演,戏才拍到一半,你叫我别来了?”
导演垮着脸说:“这件事不是我一个人的决定,公司的几位元老全都同意了。有人给《时间的沙》投了一大钱,足够我们拍两部戏还有多,人家只提出一个条件:马上换男主角。正好剧组很多人早就对你不满,公司上层立即就同意了。对方还推荐了华虹公司的朱小舟,片酬和票房分红也都谈好了,朱小舟比你名气更大,我们想不出任何理由拒绝。”
邓天星的笑脸彻底僵住了。
“瞎讲!谁那么好心突然投这样大的一笔钱?再说这人又为什么要搞这么一出?你别告诉我就是为了搞我?”
导演的表情说明了一切:人家就是为了搞你。
他拍拍邓天星的肩膀。“小邓啊,虽然我不知道你做了什么,但你这次得罪的分明是个狠角色,假如你还想在这一行干,最好赶紧向人家当面赔个罪,态度诚恳些,话说得软一些,人家说不定能放你一马。至于我这部戏,你就别想了。”
“导演——”邓天星这下彻底慌了,吓得抓住导演的胳膊,“这其中一定有什么误会。您是公司的老人,您一定得帮我跟黄姐他们说说好话,当初我入行第 一部戏就是您导的,您常常说我很有前途的。”
“是,你的确是个很有天赋的演员,不然也不能只拍一部戏就红起来,可惜你从来也不肯把心思用在正道上,在剧组不敬业也就算了,在外头也不上道,我早就警告过你,你这样下去早晚会出事,这次得罪了硬茬吧,我们也爱莫能助,你自己好自为之吧。”
邓天星眼睁睁看着导演扬长而去,忽然想起什么,黑着脸朝门外跑去。
孟公馆。
邓天星一边擦眼泪,一边愤恨地诉说今天的遭遇。
“……孟大哥,这次你无论如何要帮我做主。当初我进黄金影业公司,就是您推荐的,他们明知我是孟家的远房亲戚,这样做分明是不把您和孟家放在眼里!”
孟麒光点了点雪茄上的烟灰。“所以连你自己也弄不清楚是谁在对付你?”
“我有一个猜测,这件事很可能是陆家指使的。”邓天星的语气不太确定,说完,不好意思挠挠脑袋,“话说起来,这件事还跟孟大哥有关。前几月的某一晚,我路过丰云里的某条衖堂,看到你和闻小姐在路边聊天。”
孟麒光笑容微滞。
“我也是偶然撞见的!”邓天星忙道,“我只记得当时已经很晚了,孟大哥你好像一直在跟闻小姐说话,后来闻小姐参加选美比赛,孟大哥身为逸菲林的股东,却跑到欣欣百货去捧场,我在报纸上看到这桩新闻,就猜你和闻小姐是一对恋人,可是没过多久,我就看到闻小姐跟陆世澄走在一起,我心里很替你打抱不平,我这人向来直爽,就忍不住在剧组里呛过闻亭丽几次,要说得罪人——也就这几次算是了。”
孟麒光轻哂:“你的意思是,就因为你呛过她几次,闻亭丽就唆使陆世澄这样对付你?”
“我也……不是很确定。”邓天星眼神闪烁,“但要说最近跟我有过节,又能拿出这等大手笔对付我的,除了陆家再没有第二个。我是万万没想到闻亭丽这样记仇,也不知道她究竟在陆世澄面前说了什么,陆世澄一出手就这样狠。”
孟麒光脸上有一层淡淡的难以捉摸的笑容。
“孟大哥,我、我真是因为气不过才针对闻亭丽的,我素来把你视作恩人,看不得有女人耍你,怪只怪我年轻气盛,才会做下这糊涂事,今后我绝不这样莽撞了,陆世澄这样一搞,我相当于被整个行业封杀了,孟大哥您无论如何得帮我想想办法。”
“今天闻亭丽在街上被人暗算,也是你找人弄的?”孟麒光忽道。
邓天星活像被人迎面打了一拳,顿时哑了火。
但他马上就作出茫然的表情。
“她被人暗算了?我全不知情。孟大哥,您想想,我跟她一没有仇怨,二没有利益冲突,暗算她有什么好处?您跟高家的高庭新公子那样熟,高庭新跟陆世澄关系素来很不错,只要你肯出面,陆世澄绝对会放我一马的。”
有那么一刻,孟麒光只是面无表情看着邓天星。他的眸光很冷,冷得像冰。
就当邓天星快要顶不住这样的目光时,孟麒光突然笑了一下:“好,我替你想想办法。”
他随手拿起手边的电话。
对面足足过了快半个钟头才回话。
“麒光,我打听了一圈,一点办法都没有。大伙听说是陆家要搞人,谁也不敢站出来当和事佬,都知道陆世澄做事一贯有自己的准则,从不随随便便为难人的。我好不容易联系上陆世澄身边的邝先生,才知道闻小姐下午因为受伤被送到了医院,陆世澄至今还在病房寸步不离守着闻小姐,假如这事与那姓邓的小子有关,陆世澄这次是绝对不会放过他的。麒光,我劝你也别插手了,当心引火烧身。”
孟麒光故意将话筒举得高高的,以便邓天星自己能听清楚,听完高庭新这番话,邓天星的脸色已是一片死灰。
“还不承认是你做的?”
邓天星只是擦汗。
孟麒光冷笑:“既然你也知道我孟麒光不喜欢被人耍,还不快滚?!”
第57章
大夫进来查房时告诉闻亭丽:可以下地走动,注意别撞到伤口就好。
此话一出,闻亭丽如蒙大赦,当即要求看护搀扶她出去给周嫂打电话。
打完电话便在走廊里慢慢踱步,奇怪转了好几圈也没瞧见陆世澄和邝志林的身影,看护告诉闻亭丽,一楼尽头有一间贵宾室,兴许陆先生和邝先生在那里头说事。
闻亭丽只得先行回房。
躺下后想起陆世澄临走前告诉她的事,心里不由充满了期待,他竟然在治哑疾。她是听过陆世澄开口说话的,在他重伤昏迷的那次,典型的年轻男子的嗓腔,带点少年气,那声音既清澈又有磁性。
若是有朝一日他当面开口跟她说话……她想象着那场景,不禁自顾自发笑,怕看护瞧出来,悄悄转向窗口,继续天马行空地畅想。
她记得邹校长曾说过陆世澄小时候很爱说话也很会说话的。
“小小年纪就常常语出惊人。”这是邹校长的原话。
如今陆世澄都这样大了,真能治好顽疾的话,不知还会不会跟小时候一样能说会道。
突然意识到,平时她跟陆世澄基本是靠着手势和文字来交流,陆世澄很少在纸上正式地称呼她什么。
若是换成当面对话,不知他会称呼她什么?
“闻女士”、“闻小姐”——这倒是符合他沉静的个性,可是以他们目前的关系来说,这称呼未免过于客套。
直呼她的大名“闻亭丽”?——亲密倒是够亲密了,但在她的印象中情侣间好像只有吵架时才会这样。
要么就是——“亭丽”?
她东想西想,心里就像孵着一只雀儿似的,一秒钟都静不下来,上次心情这样雀跃,还是联考分数放榜的那回。
忽听身后看护说:“陆先生。”
闻亭丽欣然回头,正是陆世澄回来了。
她望着他直笑,她的这种笑容是最具有感染力的,陆世澄不禁也露出笑意,他的神色跟走之前没有两样,但他身后的邝志林的表情却有点复杂。
然而,邝志林转顷刻间就恢复了往日那热络而不失分寸的态度。
“闻小姐一定饿了吧,澄少爷已经让人去康乐酒家订晚饭,您还有什么要吃的要买的,只管吩咐门外的随从。邝某还有一点急事要去办,就先失陪了。”
闻亭丽忙说:“您去忙。”
尽管邝志林迅速恢复了常态,但她没有漏看他眼中的戒备之色。
她心里疑团百出,邝志林已经许久没有用刚才那种眼神打量她了。
难道说——
等等,今天在广东商行她一共打过两个电话,邝志林该不是在帮她找到凶徒的过程中查到了什么。
她下意识将视线挪回陆世澄的脸上,希图从他的眼神里探究出什么,陆世澄却望着另一旁的看护,看护回道:“吃了一点水果,下地走了十分钟……”
闻亭丽忍不住提醒陆世澄:“你身上还全是血呢,要不要请人帮你拿一件干净衣裳过来。”
陆世澄低头看看自己,看护乖巧地说:“陆先生的随从一早就去拿衣服了,这会儿估计快回来了,我出去瞧瞧。”
等看护掩门出去,陆世澄坐在床边,握住闻亭丽朝自己伸过来的手。
这是两人第二次握手。陆世澄的指尖温度比她要高,握在手里很温暖。
那是一种很具体的真实感,她下意识将这只手攥紧,她在想,要不要主动跟他解释一句。
陆世澄立刻有所察觉,他抬头看看她。
闻亭丽装作在欣赏他的手,事实上,她第一次见到陆世澄时就注意到他的手好看,手指修长白皙,指甲柔滑圆润,现在这双手握在她手里了。
陆世澄把脸凑近一点,闻亭丽心一慌,抬眸谛视他。
陆世澄深色的瞳孔里只有她的影子。
他示意她看他的手,他的指节都被她攥得有点发白了。
闻亭丽一愕,忙笑着松开,她试图从陆世澄的眼睛里看出一点什么,但她只看出平静、包容、体谅——这一切让她想起清晨的海面。
哪怕他的眼睛里露出一点怀疑,她都不会像此刻这样不安,可是那里面连一点理所当然的指责、或是高高在上的审视都没有。
这让她有点无所适从,在她沉默的当口,陆世澄也在旁瞅着闻亭丽,他想了一想,随手拿起床头柜上的便笺簿,在上面写了个“桃”字。
闻亭丽立即明白他这是问她要不要把小桃子和周嫂接来。
她心窝一暖,摇摇头说:“前头我已经把我受伤的事打电话告诉了她,待会她就会带小桃子来医院的。不不不……不用你去接,我已经帮她们从车行雇了辆车。”
她指了指挂在床尾栏杆上的书袋:“我要那个。”
陆世澄帮忙递给他,闻亭丽当着他的面从里面取出一本厚厚的相册和两张奖状,翻开给他看。
“看,这是当初我在秀德中学念书时参加校外演出的照片集,下午我那同学给我的。“
她指指照片上站在她身边的一个女孩子。
“就是她,乔宝心。你应当也见过的,我在秀德念书时同她关系最好。”
她定神望望陆世澄的神色,又说:“她家里正安排她相亲,她为了跟家里抗争,特意填报了北平的大学,现在她躲到她表舅家里去了——也就是孟麒光家里。”
陆世澄的眼睛里终于起了微澜。
“今早上乔宝心给我打电话,她说她不日便要出发去北平,临走前很想见见我,可她又不方便出来,因为怕被家里人又捉回去关禁闭,就约我去——”
陆世澄抬手捂住闻亭丽的嘴。
闻亭丽胸口突突直跳,这是陆世澄第一次打断她说话。
她怔怔瞅着他。
陆世澄缓缓对她摇头,很认真的样子。
他信任她,所以他什么也不问,她更无需向他交待什么。
闻亭丽眼圈一涩,笑容立时轻松起来。
“你让我把话说完……我答应去见她,可我不想在孟公馆逗留太久,就提前从剧组拿了一些头套和化妆品,到那后把乔宝心化成了一个中年太太,之后我带她去到附近的麦根路小吃店说话,我们都觉得这样更轻松自在,没多久我们就分开了,她回孟公馆,我独自去对面的广东商行打电话,紧接着在二楼遇到了凶徒。”
这一次,她没有强调自己只给陆世澄打了一个电话,但也没有进一步阐明她究竟打了几个电话。
厉成英是她必须坚守的底线。
但她同时也在他面前做到了最大化的坦诚。
说完这些话,她心中释然不少。
再看陆世澄,发现他在微笑。
对望片刻,她顺势将自己的脑袋倚到他的肩膀上:“你笑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