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亭丽二话不说拆开礼盒上的缎带,里面是一个米色的光滑皮质小手袋。
“在巴黎lelong’s百货公司订的,高筱文说是限量款,全手工做的。怎么样,喜欢吧?”
闻亭丽感动得不知说什么。高筱文和燕珍珍笑着将闻亭丽肩上的背包扯下来,“你如今也算是个公众人物,别再整天背着你这只旧书袋到处跑了,何况今天你是寿星,快换上这新手袋让我们瞧瞧。”
闻亭丽欣然将旧书袋和新皮包全搂到怀里。“我进去拾掇拾掇就出来,你们在客厅等我,周嫂,赶快沏茶。
进屋掩上门,闻亭丽兴冲冲将书包里的钱和枪取出来放到新手袋里,可惜新手袋尺寸太小,想再塞一个皮夹子进去是不行了。
闻亭丽犯起了难,为了请朋友们好好吃一顿大餐,她特地在皮夹子里塞了很多银元,想了想,只好将自己的“百宝箱”从床底下拖出来,把皮夹子放进去,另取了一张银票,预备银元不够的时候再去街上的银号兑换。
又仔仔细细将那份合同塞回箱子里。
忙完这一切,她在床边直起腰,冷不丁看见小桃子站在一旁。
她吓一跳:“你什么时候跟进来的?”
“钱钱,百宝箱。”小桃子蹲下来摸了摸床底的皮箱。
闻亭丽心头一松,还好小桃子没有注意到她那把匣子枪,她忙将箱子锁好,抱着小桃子起来:“是呀,箱子里都是姐姐攒的钱,好多好多钱,可以买好多好多东西,但是这箱子小桃子不能乱碰,走走,我们出去。”
几人上了高筱文的车,燕珍珍和赵青萝一左一右霸着小桃子不松手,闻亭丽被迫坐到前方的副驾室里,见座椅上堆着一沓报纸,便随手翻看起来。
凡是电影相关类的报纸,铺天盖地都是黄金影业公司试镜比赛的新闻,每篇文章的末尾都会不例外提一句“闻小姐神龙见首不见尾,笔者深憾未能采访到其本人。”
“瞧见了吧,这次你试镜算是出名了。”高筱文说,“大家都好奇究竟是什么的电影天才能压过玉佩玲周曼如这样的大明星,还有谣传说演员其实早就内定了,玉佩玲她们不过是黄金公司为了制造热度的牺牲品,现在大部分影迷都在为她们打抱不平,对于你和黄金影业,影迷们大多没什么好感。”
赵青萝在后头接话:“闻亭丽,我劝你这几天就别看报纸了,那些难听的话我怕你看了糟心。”
闻亭丽却对此看得很开。
“嘴巴张在别人身上,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吧,反正电影总归要上映的,我这个新人究竟是不是靠走后门入选的,等他们看了电影自有定论。”
燕珍珍一拍手:“你们听听,我真喜欢她这副骄狂派头。”
高筱文哼笑:“别人是鲜花,她呢,是仙人掌,渴不死,晒不死,风吹不倒,雷劈不动——”
闻亭丽听得直笑,可她的注意力很快被《花花电影》上的另一则新闻攫住了。
该报道附了一张照片,照片中心是玉佩玲,旁边有个年轻男子的侧影,两人距离非常近,很明显是偷拍的,因为照片上男子的轮廓有点模糊。
但闻亭丽一眼就认出那是陆世澄。地点她也瞧出来了,正是那日试镜比赛的走廊上。
标题是【近日又一豪门公子拜倒在电影皇后玉佩玲的石榴裙下。】
文中写道:“当日天气炎热,该豪门公子为了追求玉小姐,竟专程赶到试镜场外守候,一直守到下午才离开。此人受过高等教育,身家万金,为人低调谦和,向来受沪上名媛青睐……此番痴情举动,不知能否俘获玉小姐的芳心。”
全文没有提到陆世澄的大名,但正文里隐晦地提到了几处陆家的背景,让人不难猜到文中说的就是陆世澄。
不必猜,这稿子定是玉佩玲身边那个叫陈茂青的经理发布的。
有了这桩绯闻,即便当天试镜赢的人是小蝶君或是周曼如,坊间的注意力也会被玉佩玲一人全吸走。被人追求并不损及她的个人形象,反而有利于为她争取到一些符合她自身魅力的剧本和角色。
偏偏那天的比赛爆出了她这个大冷门,陈茂青的如意算盘最终落了空,否则这几天电影类的报纸恐怕全是玉佩玲和陆世澄的花边新闻了。
高筱文忍不住问:“这上头写的是陆公子吧?玉佩玲我也打过几次交道,她本身人不坏,最坏的是她身边那个陈茂青,这人是电影界的老油条,一贯喜欢用这种下三滥的方式帮手底下的女明星抢风头,对了,陆公子知道这件事吗?难道他就任凭他们乱写?”
燕珍珍嗤之以鼻:“他们巴不得陆家回应呢,一旦陆家站出来跟他们扯花头,在外界眼里无异于不打自招,这件事可就永远撕扯不清了,最聪明的做法就是像陆世澄这样,理都不要理。”
正说着,前方传来一阵热闹的爆竹声,原来已经到饭店了。
这家由高庭新兄妹新开的饭店名叫“鼎新大饭店”,取“革故鼎新”之意。
在做生意这一块,高庭新公子是越挫越勇,继上次投资逸菲林百货公司失利后,这次他决定从小本买卖开始做起,比起高家的其他买卖,一家粤式酒楼固然是毫不起眼,但与同类餐馆相比,也是声势不凡,今天是开业第一天,高家请来了好些客人来捧场,不是达官丽殊,就是商界巨子。
进去一看,装修豪华到了令人咂舌的地步,大厅铺满了从苏门答腊运过来的柚木地板,就连盥洗室的壁灯据说也全是从意大利国订制的手工水晶灯。
高庭新听说妹妹带了一帮朋友来捧场,亲自迎下楼来,看见闻亭丽,俊脸上浮出一丝笑容。
“不得了,大明星来了。”说着便指挥仆从将一行人领到二楼的贵宾包厢落座,自己立在桌边,将胳膊扶在闻亭丽的椅背后面,“听说闻小姐是今日的寿星?正好赶上鄙店隆重开业,岂不是喜上加喜,想吃什么随便点,这桌由我来买单。”
闻亭丽面含笑容,身子却不大自在地向前面倾了倾,高筱文拍开哥哥那只绕在闻亭丽肩后的胳膊。
“说话就说话,能不能把你的臭手拿开。”
高庭新一脸无辜把手举得高高的。
“高筱文,你扪心自问,我何时打过你这班同学的主意,哪一次不是对她们客客气气的?再说,闻小姐她已经有了——”说着一笑,“你们慢慢吃,我去招待别的客人。”
众人只得笑脸相送,重新落座后,赵青萝一边翻看菜单一边问。
“黄姐怎么还没来?”
“外头是不是黄姐的声音?”
黄远山像是遇见了什么熟人,在门外说了好一会才进来,一进门就说:“筱文,你们高家可够有面子的,光是上楼这几步,我就碰见了公共租界工部局局长、法租界巡捕房警长、王家白家孟家一干人,这一路忙着打招呼,脸都快笑僵了。”
“刚才你跟谁在外头说话?听声音好像有点耳熟。”
黄远山瞟瞟闻亭丽:“哦。一个熟人,年纪有点大,说了你们也不认识。怎么样,菜都点好了吗?”
“请客的老板还没到,我们怎敢点菜。”大伙笑道。
一顿饭吃得热火朝天,吃到一半时,小桃子要上厕所,燕珍珍饮料喝多了也告内急,闻亭丽便和妹妹同燕珍珍一起出来。
这间酒楼设计得相当洋派,两个相邻的包厢旁内各自有一扇暗门,进去即是一间精致的公共盥洗室,另有女士专用的化妆沙龙,里头摆了几张供人休息的桃红色沙发。
闻亭丽带妹妹上完厕所,就听隔壁的休息室有人说话:“最近怎么全是这桩新闻,这位姓闻的小姐名字好耳熟,喔唷,我想起来了,是不是就是当初跟乔家大少爷谈过的那个女学生?”
“是她。当晚只说她是宝心的同学,可是我记得一整晚杏初都把这女孩带在自己身边。”
另一人忍不住冷笑道:“瞎讲八讲,我们杏初什么时候把这位闻小姐带在身边了?明明是她想借着宝心同学的身份接近杏初而未得逞,你们忘了?当晚乔家就因看出她是什么货色把她撵走了,下贱胚子就是下贱胚子,瞧,这不是马上就要当戏子了。”
“你们可别小瞧她,听说她最近正跟陆家的少爷来往,有一次我女儿去卡尔登看电影,凑巧看到陆世澄跟闻小姐入场,听我女儿说,陆公子很把这位闻小姐放在心上,对她车接车送的。”
“那——为什么这篇新闻又说陆世澄在追求玉佩玲?喏,这说的是陆世澄吧,究竟哪个女朋友才是真的?”
乔太太却笑了:“先不论玉佩玲是不是真的,反正陆世澄跟闻亭丽不可能是真的。别以为男人都是色迷心窍的货色,他们个个心里精明得很,陆家如今虽是陆世澄当家,陆老太爷却还在世,陆老太爷岂会同意孙子娶个穷家女进家门?要钱没钱,要门第没门第,要前途没前途的,哪个男人会同她认真?不过是玩玩罢了。”
闻亭丽一怒之下,便要冲出去,谁知刚一动,就发现自己的右手被人紧紧抓着,低头就见妹妹睁大眼睛痴痴听着,一脸的惊恐和不解。
闻亭丽只得又把一肚子的火压回去,温声对小桃子说:“我们先去上厕所。”
燕珍珍却无论如何吞不下这口恶气,恨恨然对闻亭丽说:“不狠狠教训她一次,她只会越来越过分。”
说着撸起袖子闪身出去,冷冷笑着说:“我当哪位太太这样嘴碎,原来是乔太太。我跟闻亭丽是同班同学,我怎么不知道她是你说的这样?张口贱胚子,闭口没人要!真不敢相信这些话是从一个体面的太太口里说出来的,你是不是忘了你也有女儿?你也配做一个女人和母亲?!”
乔太太愣了愣,旋即黑着脸斥道:“你又是从哪蹦出来的?躲在后头听墙角,一点家教都没有。”
另外几位太太赶忙帮腔:“小姑娘不要太凶哦,乔太太究竟是长辈,你怎能这样说话?!”
“做长辈就该有做长辈的样子,乔太太欺负闻小姐不是一次两次了,上次在仙乐丝门口,想必亚乔姐已经告诉过你造谣生事的后果,这才过了多久,您就忘记上次吃过的教训了,要不要我们再把刘大律师再请过来给您上上课?”
乔太太平生最恨之事,莫过于那次在仙乐丝被闻亭丽当众殚压得无法还手,如今燕珍珍旧事重提,登时让她气得浑身发抖。
“你还敢提上次的事,那不过是你们的同伙帮你们拉偏架。刚好今天我也有两位律师朋友在场,不如请他们再帮忙评评理。”她抓住燕珍珍的手向外拖,不堤防被闻亭丽一把甩开。
“乔太太。”闻亭丽目光凌厉,冷飕飕地说,“见好就收吧!”
乔太太颈后一凉,短短两月不见,闻亭丽身上似乎多了一些东西,那双与她平视的眸子里,分明藏着一把寒光凛凛的刀,刀锋向外,伺机而动,说话时不见急躁,反而沉稳有度,这哪还是初见时那棵任人摧折的脆弱小树苗,竟隐约有一点参天大树的影子,脚下有根,无法撼动。
这种危险的气息,乔太太只在那些亡命之徒身上见过,她莫名觉得犯怵,更多的是困惑,对峙间,气焰不由得矮了三分。
“你——”
这时,两边包厢里的人都听见了盥洗室的动静,纷纷探头出来看。
闻亭丽面不改色将燕珍珍从乔太太身边拉开。
黄远山一看就猜到发生了什么事,气急败坏将文太太拖到一边:“江姨,您怎么老是找闻亭丽的麻烦?”
乔太太故作镇定抬手理理自己的鬓发:“我找她的麻烦?我才没这个闲工夫。刚才我们几位太太在休息室里闲聊,这个小姑娘突然就冲出来教训我,不信你问赵太太她们。”
“好了好了,没事了。”几位太太出来打圆场,“远山,原来你跟闻小姐关系这样要好?闻小姐,听闻你即将出演黄金公司的重头戏?恭喜恭喜,方才真是一场误会……乔太太,我们不是还要去对面的卡蒂埃珠宝店取首饰吗?反正饭也吃完了,要不就走吧,顺便消消食。”
闻亭丽和燕珍珍被人簇拥着回了包厢。
坐下后,闻亭丽不放心看看小桃子,小桃子倒是没哭没闹,但有点呆呆的。也不知是被乔太太的那番话吓到了,还是有点困了。
闻亭丽心里只懊悔不该带妹妹出门,忙倒果汁给小桃子喝。
“江姨她——”黄远山疲惫地揉着脸,“算了,讲道理是讲不通的,亭丽,今天是你的生日,千万别为了这种无聊的人和事生气。”
“就是就是,我们才不要被那种人扫了兴致,燕珍珍,方才在阵前,你可谓骁勇无敌,来,奖励你一块排骨。”
“啐,把我当张飞了?”
大家都笑了,闻亭丽也重新露出笑容,兴致勃勃地举杯。
小桃子在吃了一份甜点后,也恢复了精神头,仰着小脑袋,叽叽喳喳地要吃这要吃那,闻亭丽这才暗自松了口气。
这顿饭一直到两点钟,快散席时,周嫂终于露面了。
“您怎么这样晚才来?”
周嫂在门口笑着跟众人打声招呼,神神秘秘将闻亭丽拖到外头,。
“跟你说件事。”
原来,周嫂不是到得太晚,而是到得太早。
其实她十二点多就到楼下了。可是她想着,在上楼接小桃子之前,不如先去把孩子的鞋袜买好,这样等接到小桃子,就能直接带孩子坐车回家了。
这一逛才知道,这跑马厅附近的百货商场价钱都很离谱,店里小孩子的鞋袜竟比大人的还要贵,像她这样俭省惯了的人,是绝对舍不得花这样多钱买一双小儿鞋的,尽管闻亭丽给她的钱足够多。
末了,她决定到布料行裁几块布回家自行做算了,不料布料行的料子也比别处贵上许多。
她在街上逛了一个小时,到头来一无所获,后来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就走到了一家顶气派顶辉煌的洋行门前。
只一眼,她就瞧出这家店与众不同,门头悬着海棠红的丝带,橱窗里的灯光亮如繁星,门厅的地板也不知是什么材质做的,竟灿亮得像镜子,真担心走在上面会打滑。
招牌上面是一串外国字,周嫂一时没弄明白这洋行是卖什么的,在好奇心的驱动下,便将额头贴到玻璃窗上往里看,只见店里的人仿佛镀着一层异样的金光似的。
正瞧着发愣,店里一个西崽冲出来驱赶她。
“走走走,不要在门口乱看。”
周嫂忙要走开,忽听有人讶然道:“周嫂?!您怎么在这儿?”
一回头,就见陆世澄和邝志林从一辆车上下来,说话的恰是邝志林。
陆世澄瞥一眼西崽,西崽马上换了一副面容。“陆先生,我不知你们是认识的。女士,刚才多有冒犯,我向您道歉。”
陆世澄看看四周,又好奇看看周嫂的身后。
周嫂仍在发愣,邝志林却知道陆世澄想问什么,笑问:“周嫂,您一个人出来的?闻小姐和小桃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