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正好,她可以清清静静一个人想事情。可惜越是回忆前事,心中的失落感就强烈,她和陆世澄交往的日子并不多,可是他留给她的几乎全是美好的记忆,一如此时的晨光,温柔,安静,静谧,充满暖意。
她低下头用胳膊环抱住自己,这一关,再难也得扛过去,一个人的力量有限,唯有时间,唯有时间才能冲淡一切。可惜她没有太多时间沉湎往事,她得面对生活。
默坐一阵,她抹了把自己的眼角,起身快步向巷子外走去。
到公司时,闻亭丽已经调整好了自己的状态,逢人就笑着打招呼,一举一动充满朝气,就连最熟悉她的黄远山,也没瞧出她刚病了一场。
为了庆祝《南国佳人》开机,黄金影业举办了一场盛大的开机仪式。一大早门前就围满了各家报社的记者,上海文艺界人士也纷纷来捧场,就连甚少在此等场合露面的月照云女士也应邀出席。
上午十一点,棚内第一场戏正式开拍。为了表示对此片的重视,公司元老、三位制片人、月照云均随车赶往影棚观看。
面对这异常隆重的开场,闻亭丽表现得胸有成竹,这两个月她没干别的,光琢磨“南淇”这个角色了,功夫下得足够深,她早早就将南淇在心里养活了,只要进入表演状态,她的一言一行活脱脱都是“南淇”。
那头黄远山大喊一声“action”,闻亭丽便自信满满的按照剧本对饰演男主角的巫笙说:“如果你认为这是堕落,那便是吧,这是我自己选择的路,用不着向任何人解释。”
却听黄远山道:“停停停!”
她皱眉朝闻亭丽招手:“你过来一下。”
闻亭丽忙过去。
“你怎么回事,你跟刘宝生是自小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乍然重逢的这一刻,你的情绪怎能如此平静,那种物是人非的感觉呢?那种有苦难言的痛楚呢?你一向很善于表现这种情感的,怎么刚才活像在念剧本似的。”
闻亭丽自己也有些慌乱,摸摸脸颊说:“可能是第一天太紧张了,黄姐,您让我再酝酿酝酿情绪。”
然而,接下来连拍三条都不满意,黄远山拍戏时历来严苛,越是重头戏越是讲究,每隔十几分钟就能听到黄远山喊“停“,而闻亭丽每挨骂一次,周围就会发出一阵小声的议论。
闻亭丽顶着四面八方投来的异样目光,硬着头皮一次次重新开始,直拍到第四条才勉强通过。
下午的两场戏也是状况百出。
“闻亭丽,动作不要那么僵硬,这是你自己的家,不是在外面,从那边走进来,对,很轻松地坐到沙发上,身体再放松些,停停停!又错了!”
“不对,全不对!眼泪含在眼圈里,不是叫你一上来就眼泪汪汪的。”
由于闻亭丽频频失误,两场戏一直拍到七点多才拍完。
这边一收工,黄远山便黑着脸让闻亭丽在化妆间等她,可她自己旋即就被制片人叫走了。
闻亭丽在化妆间等了半天不见人,只好去茶水室接水喝,忽听里面有人说:“老听黄姐说闻小姐有灵气,今天看着也不过如此嘛。”
“我都怀疑是不是换人了,上回那场试镜比赛,可是连周曼如小姐都输得心服口服的,今天闻小姐在片场——啧啧,这种水平我们公司岂不是一抓一大把,凭什么非得是她呢?她闻亭丽可是一部戏都没有上过的新人。”
“现在压力最大的是黄姐吧,前头路过休息室,听见刘老板正对黄姐大发脾气呢,刘老板还说,假如闻小姐明天还是今天这个状态,他们会考虑马上换人,倘若黄姐执意留下闻亭丽,他们就连她这个导演也撤下去。”
闻亭丽白着脸杵在门口,一回头,不期然看见月照云站在自己的身后。
不必说,刚才那番对话,月照云也听见了。
闻亭丽难掩尴尬:“月女士。”
茶水间里的对话戛然而止。月照云没朝里头看,只温声对闻亭丽说:“闻小姐晚上有空吗?我想约你到外头走一走。”
闻亭丽满脸惊喜:“当然有空。您等我一会,我去化妆间拿了东西就出来。”
黄远山听见月照云要找闻亭丽,也有些意外,她本来准备了一大堆话同闻亭丽谈,见此情形,只跟月照云对了个眼色,什么也没说就放闻亭丽走了。
两人出来走到街边,月照云让闻亭丽在原地等她,自己朝街角走去,不一会就潇洒地开着一辆汽车过来了。她为了出行方便,一到上海就跟朋友借了一辆车,自己开。
“上车。”
闻亭丽愣了一下便高高兴兴上了车,迄今为止她只跟月照云打过几次照面,但月照云身上有一种幽默可亲的气度,让人很愿意与她亲近。
“月女士,我们去哪儿?”
“去大马路附近走一走?”
闻亭丽欣然说好。
汽车开动后,她试着同月照云找话题,但一个人的心境不是能靠假装就能掩饰的。尽管她已经足够努力了,却远不如平常那样健谈,车内几度陷入沉默。
“闻小姐生病了?”月照云忽问。
“前两天有点伤风,不过已经完全好了,我脸色很差是不是?”
月照云微微点点头。
闻亭丽心里五味杂陈,她今天的状态相当不好。在戏里,该开怀大笑的时候她笑得很僵,该哭的时候她又完全收不住。
这种失控的状态连她自己都感到胆战心惊。
她拿不准自己这种低靡的状态还会持续多久,但她隐约觉得,这仿佛是不可控制的,像是从小就跟随她的某种天赋,陡然被老天爷收走了似的。
她为此体会到了一种强烈的不安,情绪更是一度低落到了极点。
还好月照云没有多问。闻亭丽并不想在这种时刻被人垂询和关怀,哪怕是月照云也不例外。
汽车不疾不徐地向前开着,慢慢开到了某个街口附近。
闻亭丽胳膊肘支在车窗上出神,不经意一抬头,就看见了远处一块硕大的霓虹灯招牌。
前方不远处就是大世界游乐场。
夜里的大世界比白天还要热闹,紫色的霓虹灯一闪一闪映照着幽蓝天际,远看就像个变幻莫测的幻梦。
是梦没有错,她恻然地想,她的包里还收着陆世澄帮她弄的“大世界”长券,这梦就醒了。
她不记得那一天自己和陆世澄笑了多少次,只觉得小桃子的笑声犹在耳边。当时有多甜,现在就有多失落,她下意识将视线从那梦幻的霓虹灯上移开,以免双眼刺痛。
却听月照云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我们下车走一走吧。”
闻亭丽点点头,为了振作精神,她一下车就说。
“前面中央戏院旁边有一家店擂沙圆做得不错,我带您尝一尝?”
两人找到一家不起眼的小店,闻亭丽帮月照云叫了一份本店招牌甜品,又另外叫了两份冰豆花。
坐下之后,月照云的一双眼睛就没闲下来过,不是隔窗观察街上的行人,就是打量店里的老板,再不就是研究路口的招牌。
她俨然对周围的事物充满了兴趣。最后她看了闻亭丽一眼,伸手一指前方的大世界霓虹灯招牌。
“还记得吗?我们在大世界见过一面。”
闻亭丽点点头,怕月照云看出什么,忙笑着补充:“那天您一个人在游乐场玩碰碰车,还老是盯着我打量,我当时就纳闷,我也不认识这位女士呀,她老瞧我做什么,后来才知道您是鼎鼎大名的小说家月照云。”
说着,她放下汤匙直笑。“我猜,那时候您已经从黄姐口里知道我了。”
月照云不但没有否认,反而从包里取出一张小照递给闻亭丽。“你看。”
“上个月黄远山就把你的照片寄给我了,她说她终于找到了一个非常适合演南淇的小姑娘,让我看看怎么样。我就想,一张照片能看出什么,我非要亲眼见见这个小姑娘才行,于是我就买票到上海来了,第一次在陆公馆看到你还没瞧出什么,直到在大世界的那一次,我才觉得你能演好南淇。”
闻亭丽的好奇心被这话彻底勾了起来:“您觉得我哪一点像南淇?”
月照云歪头眯眼打量闻亭丽。
“也许只是出于一种直觉。我看到你牵着你妹妹的手从梧桐树下说说笑笑走过,我就想这女孩笑得多么好呀,从里到外都笑透了,当时游乐场那么多游客,就你一眼就能让人瞧见。后来你发现我观察你,马上用一双清凌凌的眼睛叼住我,你的眼睛里完全看不到一点胆怯和自卑……还有那位年轻的陆公子,我看到你和他相处的样子,看到你跟他说话的神态,我就想,这小姑娘简直就是为南淇这个角色而生的。”
闻亭丽笑容微滞。
月照云并没有就此打住话头,用汤勺缓缓搅了下豆花,继续道:“所以那天试镜比赛还没正式开始时,我内心的天平已经倾向你了,看完你的三幕戏之后,我当即决定把票投给你。诚然,周曼如、乐知文、小蝶君她们都很优秀,但她们统统都不是南淇。今天在片场,我对你是充满信心的,可是——”
月照云骤然调转了话锋:“我不相信一个人的灵气会在这样短的时间内消失,闻小姐能不能告诉我,你究竟遇到什么烦心事了?”
闻亭丽鼻根隐隐发酸,她并不觉得月照云唐突。
月照云声音中的关心与焦虑都是真的,丝毫不让人反感。
她没有忘记,试镜比赛那最关键的一票正是月照云投给她的。可以说,没有月照云和黄远山的鼎力支持,她绝不可能争取到南淇这个角色。
可今天她的表现,显然让她们失望了。
她咬唇低头,哑声说:“对不起,您放心,我会尽快调整好状态的,明天绝不会再像今天这样了。”
月照云不响,不知是看出了闻亭丽的状态极差,还是听说制片方不会给闻亭丽太多时间来调整状态,对于闻亭丽的这番保证,她俨然并不乐观。
但她只是安抚性地拍了拍闻亭丽地肩膀,随即转移话题道:“出去转转?”
“好。”
两人沿着街道向前走,走过东方饭店时,月照云突然转身向身后某个方向远远一指:“我在那边住过的。喏,就新桥街挨着的一条小衖堂里,叫兴昌里,我在那里头赁过一个亭子间,前后住了有两年多的时间。”
闻亭丽讶然:“原来您在上海待过这么久。”
月照云所指的那一块因为紧挨着洋泾浜和郑家桥,历来是三教九流盘踞之地,街巷里经常堆积着马桶等物,隔老远就能闻到臭味。
“没办法,此地租金比别处便宜。”月照云仿佛猜到闻亭丽心里在想什么,笑了笑,回身向前走,“那时候我刚从家里出来,到上海时身上已经不剩多少盘缠了,能找到一处栖身之所已是不易,哪敢再奢求其他。”
“您为甚么不在北平找事做?”
月照云自嘲般地摇摇头,“我家里的情况有点复杂,我是从家里逃出来的。”
闻亭丽一震,月照云悠悠然道:
“我娘是个姨太太,这辈子最大的恨事就是十六岁就被卖给了我父亲做妾,她从此丧失了做人的尊严,事事都要看人眼色。她不希望我重她的覆辙,便央求我父亲送我去学堂念书。我很给我娘争气,小小年纪就能绘声绘色讲《三国》《水浒》里的故事,我爹看我聪明,勉强同意送我去学堂,可惜中学毕业那一年,家境已经大不如前了。我爹为了缓解生意上的窘境,就让我辍学去给北洋政府里的一个官老爷做姨太太,老头子已经六十多岁了,我是他的第八个小老婆。”
说到此处,月照云已是面色如霜:“我娘当时正生着病,听到这消息哭得差点就昏过去,连夜收拾东西帮我逃出来,可惜没等我跑到火车站,我爹的人就追上来了,我为了麻痹他们,只得撇下行李箱逃上火车,所以等我逃到上海时,身上唯一的财物便是我娘早年给我打的一对镯子,我把镯子卖了才换得了一些生活费用,不然早就饿死在街头了。”
闻亭丽听得心惊肉跳,急声问:“后来呢?令慈现在还在北平吗?”
她却忘了月照云如今已是功成名就,这段往事想必也是十多年前的事了。
月照云满目凄凉。
“我一到上海就偷偷给我母亲写信,可始终未盼来我母亲的消息,后来我才知道,在我逃走的那一天,我母亲就被我父亲吊起来狠狠打了一顿,她本就染了风寒,被父亲这一折腾,当晚命就没了,可以说——我的命,是我的娘的命换来的。”
闻亭丽喉头一哽,虽说月照云很快将脸转过去,但她还是看见了对方眼睛里骤然浮现的泪花。
两人同时沉默着,街上明明那样吵闹,月照云身周的空气却像是结了霜似的,静静散发着一股寒意。
过了不知多久,月照云怃然道:“那一年,我十九岁,就跟闻小姐现在一样大。”
闻亭丽莫名被这话深深触动:“后来您靠什么维持生计呢?您是从那时候开始写小说的?”
“读中学的时候就发过一些文章,来沪后也试着投过几次稿,偶尔能中一篇,也只能维持一两天的吃用,我心焦不已,每日天不亮就出门找事做,那时候上海滩有人写长篇传奇挣了大笔稿费,我就从邻居那边借来一本读了读,后来自己试着写了一篇,居然很通,我带着稿子去投稿,报社见我是个小姑娘,看都不看就把我的稿子退回来了,我没办法,只好改用一个男人的笔名投稿,这回居然被录用了。”
她嗤笑道:“我由此知道,我们女人不只婚姻不自由,连职业也是不自由的。”
说话间走到一盏路灯下方,月照云把自己右手的五根手指在灯下揸开让闻亭丽看,她的食指和中指之间有着厚厚的茧子,一看便知是长年累月磨出来的。
“我日也写、夜也写,年纪轻轻就写出了一身骨头病,但功夫不负有心人,一年后,我在文艺界积攒了一点名气,在报社向我约我第 十篇稿子时,我终于有机会跟他们讨价还价,进而改用‘月照云’这个笔名,我用这个笔名发表了第 一部长篇小说《春申旧事》,从此在文坛站稳了脚跟,可直到我发表第 四部小说,读者才知道我是个女作家。”
闻亭丽悲哀地想,怪不得月照云早年的笔名是男人名字“李先生”,而她的成名作,又是以上海滩为背景的《春申旧事》。
“我写啊写啊,写到我那老爹断了气,我这才意气风发搬回了北平,把我家那所老宅子买下来,把我爹的牌位扔到马桶里,将我和我娘当年住的小厢房重新修葺一番,我在中堂供奉着我娘的灵位,日日祭拜,可这又如何呢,我娘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