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照云哑然失声。
闻亭丽只觉得嗓间有些发苦,她不敢开腔,对于此时的月照云而言,任何安慰性的话语都是苍白无力的。
好在,月照云很快便从那种消沉的情绪中走了出来,她像要摆脱什么似的用力甩了甩头,迈开大步向前走。
“月姐。”闻亭丽急忙追上去,这番谈话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她不知不觉自己对月照云改了称呼。
月照云也并不反感闻亭丽这样叫自己,只是回头冲她招招手。
“来。”
闻亭丽心潮澎拜跟上月照云的步伐。
两人并肩走了一段,街旁的氛围有些变了。整条里弄挂着五光十色的灯笼,栋栋房子门前站着浓妆艳抹的女人。
再往前走就是四马路的会乐里了,那可是上海最出名的风月场所,闻亭丽迟疑发问:“月姐,我们还要往里走吗?”
月照云一脚踏了进去。
夜风送来一阵阵扰人的头油香味,伴随着柔媚如丝的胡琴声。
那香气似桂如兰,浓得能把人的意志力黏成一团。
闻亭丽被熏得头昏脑胀,她不敢回视那些倚门招客的女人们,这地方让她想起了早年在南京做过舞女的母亲,她觉得自己但凡多看这些人一眼,都是对母亲的亵渎。
突然有个小小的身影从一扇门洞里冲出来撞在月照云的身上。
“救救我。”这人死死抓住月照云的手。
月照云忙弯腰将对方紧紧护在怀中。
那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女孩,身上衣衫不整,脸上满是泪痕。
“救救我,太太!我不想接客!”
里面随即追出来两个壮汉,将女孩如同捉小鸡一般抓了起来。
“你们——”闻亭丽冲上去想要把小女孩抢回来。
月照云面色惨然将闻亭丽拦住。
“你们是哪个堂会的?”一个男人在门口气势汹汹撸袖子。
月照云捂住闻亭丽的嘴,将她迅速带离原地。
闻亭丽跌跌撞撞被拖着走了一段,好不容易挣脱了月照云的手,急声说:“您刚才没看见吗,那还是个孩子。”
月照云一声不吭将自己左侧的衣袖撂上去,让闻亭丽看上头的一处伤口。
“曾经我跟你做了一样的事,可我非但没能救下对方,还被那帮人打了一鞭,事后我想找上海的律师朋友帮忙救人,他们却劝我不要自讨没趣。这地方是人间炼狱,就同‘烟土’一样,长期被租界的地头蛇垄断和控制,外人是插不了手的,除非——我们自己不要命了。”
闻亭丽听得满头大汗,与此同时,胃里泛起了浓浓的恶心。环顾四周,弄堂里的女人全用一种奇怪的目光看着她们。
对于她们刚才那番试图救人的举动,这班可怜女人没有一个露出感激的表情,反而一个个充满了不屑、嘲讽和疑惑。
这其中,有两个小姑娘明明只有十三四岁,却已经被训练出一种老练的媚态。
闻亭丽忍不住扶墙干呕起来。
月照云半拖半扶将闻亭丽拉出了会乐里。
跑出来后,两人倚靠着栏杆望着江水喘气,月照云递给闻亭丽一方帕子。
“擦擦汗。”
闻亭丽默默摇头。
“有没有什么话想说?”
闻亭丽不响。
月照云陡然提高嗓门:“怎么,在看过刚才这幅炼狱场景后,你还打算继续消沉下去吗?”
闻亭丽犹如被人抽了一记耳光,耳边轰隆隆作响。
“你可知道两个租界内有多少被迫卖身的女子?高达十万人!”
“比起她们,我们何其幸运,你有演电影的天赋和美貌,我侥幸会写故事,可即便如此,我们一路走来也经历了无数艰险,每个人的脚下都踩着刀山火海,稍不注意就会坠入无底深渊。”
闻亭丽听得冷汗直冒。
月照云猛然向后方一指:“还不明白吗?我们随时可能成为她们当中的一个。纵算你不愿,社会环境也会把你一步步推进去,摆在我们面前的机会少之又少,当机会到来时,你为什么不尽全力抓住?”
说到最后一句话时,月照云已是疾言厉色。
“闻小姐,我不知道你最近遇到了什么事,我只知道,假如你明天还是这种状态去拍戏,制片方极有可能当场换人,没办法,在人才辈出的电影圈,竞争就是这样激烈!而一旦被踢出剧组,你也别指望将来还会有别的公司找你拍戏,你无依无靠父母双亡,未来四年的学费靠什么来支撑?你和你妹妹今后的生活该如何维系?还是说,你打算像像四马路这些可怜女子一样,被生活一步步逼得走入绝境吗?”
月照云说出的每一句话,都像一道鞭子重重抽打在闻亭丽的面门上,让她禁不住浑身发抖,头上沁出大颗大颗的汗珠。
看见闻亭丽这副模样,月照云心软了。
“我猜,你最近一定失去了很重要的东西。”
闻亭丽眼眶一红,可月照云的语气随即变得严厉起来:“可是你没有时间——没有时间去放任自己,懂不懂?”
她推着闻亭丽向后转身,让她直面对面那条鬼影森森的四马路。
“你睁大眼睛好好看清楚!这里没有如花绮梦,只有世道艰险,在这片土地上,最美丽坚韧的花朵都会被摧残成一滩烂泥。你我虽然站在这一边,实则与她们中间只隔着一条‘马路’,这条马路,名字叫命运!
“你现在已经走到了命运的十字路口,浑浑噩噩是行不通的,左顾右盼只会葬送自己的前途!还有,你也别指望把自己的终身托付给别人!这世上唯一靠得住的只有你自己。现在,你必须靠你自己的力量走过这个路口,正如当年的我一样。但凡心存一丝侥幸,你就会错失这个机会,而且将来你是没有任何机会去后悔的,因为你错过了命运对你的一次垂青!”
闻亭丽泪眼滂沱,拼命点头。
月照云哑然片刻,叹着气将手里的帕子再次递给闻亭丽:“哭够了的话,就擦擦泪吧。”
闻亭丽将手帕紧贴在自己的一双泪眼上。
她一个字也没有说,只是沉默地擦拭着眼角的泪。
她知道,只有擦干眼泪,才能看清楚眼前的路。
看清路,就得迈开大步继续向前走。
她擦得非常仔细,越擦,脑中越清醒,越擦,心中的恐惧就越具体,而这份恐惧,又帮她滋生出无穷无尽的勇气。
她没有时间去消沉,残酷的环境随时会将她碾碎。她得向前跑,不顾一切向前跑,才有机会躲得过身后那一双双看不见的黑色大手。
终于,她缓缓放下手帕,抬起一双清澈至极的眼睛,对月照云说:“我好多了,月姐。”
月照云露出欣慰的笑容:“那就好,走,我送你回家。”
当天夜里回到家,闻亭丽找出那条红宝石项链坐到妆台前。
在这昏暗的夜里,宝石依旧绽放着美丽的光芒,映在眼睛里,刺到心坎中。
直到这一刻,闻亭丽才明白自己对陆世澄的依恋比想象中还要深。
同时她也认识到,这份依恋和不舍已然成为了她前进路上的绊脚石。
是时候放下了!
她在心里告诉自己。
如同珍藏过去的一张旧照片一般,她缓缓将项链收进那个淡粉色珠贝珐琅首饰盒中,轻轻关上,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
这一早,《南国佳人》摄影棚里异常忙碌,一众工作人员当中,最紧张的当属黄远山。
今天要拍一场重头戏,仅闻亭丽一个人就要说整整五页的台词,与她搭戏的又是业界知名的老戏骨温冠华女士,而以闻亭丽昨天在片场的状态,黄远山很怀疑她能不能扛下来。
筹备期间,黄远山时不时忧愁地看向闻亭丽。
月照云、刘梦麟和几位制片人也在。此外片场里还站着好些暂未开工的演员,昨天的事已经在公司里传开了,大家都好奇今天闻亭丽会不会被当场替换下去。
在这种紧张而诡异的氛围下,闻亭丽表现得跟平常没什么两样,化好妆后,便走到一号镜前,客客气气地同温冠华欠身行了个礼。
黄远山焦躁地轻轻嗓子,拍拍手扬声道,“请各部门注意,灯光、摄影……action!”
场景灯一亮,闻亭丽就对温冠华扮演的段太太露出一个奇怪的笑容。
黄远山愣了愣,仅仅这一个亮相,就能看出闻亭丽明显与昨日状态不同。
她精神为之一振。
“好,保持这种状态,朝她走过去。”
只见闻亭丽扮演的“南淇”亲热地上前握住“段太太”的双手。
“这不是大姐吗?你怎么来了?
“我来……看看你。”段太太有点不知所措,“你还好么?”
“我好得很。”南淇的脸直逼到段太太的脸上,很和悦地盯着对方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托您的福,我一切都好。你看不出来我过得很好么?你有什么不放心的?”
“南淇。”段太太有点惊吓的样子,“你这是怎么了,你还因为之前的事记恨我吗?”
南淇脸上依然在笑,可是笑容中突然堆起了浓浓的杀气,恶狠狠打断段太太。
“收起你这套假惺惺的嘴脸吧!你以为我不知道你背地里都对我做了什么吗?!”
片场里鸦雀无声,直到一场戏拍完,众人才如梦初醒。
摄影师郑其璋第一个鼓掌叫好。
他手中的两架贝尔浩摄影机从不同角度捕捉到了闻亭丽脸上的每一个细微变化,故而他比谁都清楚这段表演有多好,南淇“疯”得恰如其分,让人无限怜惜的同时,也让人心生怵意。
片场的工作人员纷纷鼓掌,黄远山更是当众露出久违的大笑脸。
“一条过!温老师、闻亭丽,辛苦了。”
闻亭丽满面春风下场补妆,一边走,一边用目光寻找月照云,却看见月照云正顺着通道悄然离去。
闻亭丽望定了月照云的背影,恳切而小声地说:“谢谢您,月姐。”
忽听黄远山亢奋地说:“下一场戏开始了,巫笙、闻亭丽,去四号机。”
闻亭丽嘴角上扬,意气风发朝那边应了句:“来了。”
第62章
四个月后。
天色还未大亮,闻家小客厅的电话就响个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