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见这个称呼,方冉眼神一暗,还想说点什么的时候,急匆匆擦好脸的祝熙语拿着包快步走了出来,“我好啦。”
“熙语,你今天真好看。我都不想让韩青阳带你了,他笨手笨脚的。”韩允对韩青阳一向是能打趣就绝不放过的态度,他们俩说起来是姐弟,其实只相差了几个月而已,从小玩到大,最是亲近。
果然,听见这话的韩青阳只是笑了一下,“上车吧。我保证骑得又稳又快,把五姐甩在后面。”
“哼,那要看三哥同不同意。三哥,快走,甩掉他们!”韩允拍了拍韩峰,韩峰一下蹬出好远。
见状祝熙语也笑着坐上了车,扶着车座下的车杆,“咱们也走吧,骑慢点儿,不用追他们。”
韩青阳点头,两人对着还站在门口的方冉挥了挥手,“我们走啦。”
方冉看着两人的背影,双手在身前紧握着,直到彻底看不见才转身回了院子。
简静秋已经切好了菜,见她终于进来,笑了一下,“他们关系真好。”
方冉没应声,坐到了灶前开始烧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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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边,祝熙语四人笑闹着到了公社,已然是午饭时间。祝熙语示意韩青阳直接去公社的国营饭店,她昨天就说了要请韩家兄妹吃饭,现在过去正好。
到了饭店,祝熙语很豪气地将店里供应的菜都点了个遍:红烧肉、韭菜鸡蛋、醋溜白菜,她还给自己和韩允各点了一份猪肉水饺,韩家兄弟一人两份。
“吃不饱再加。”祝熙语也很开心,这半个月里她就吃了两回肉,实在太馋了。
“姐姐大气,受小妹一拜。”韩允装模做样,祝熙语回给她一个傲娇的眼神。韩峰和韩青阳在对面笑看着她们,一桌子俊男靓女。
服务员很快就上全了菜,来这里吃饭的人很少,村里不会发票,只有有职工的家庭和公社领导才能偶尔光顾。祝熙语尝了一下红烧肉,遗憾地发现并不算好吃,韩允也是同样的结论,“还没五娘的手艺好。”
韩家兄弟认同地点点头,几人快速地结束了这颇为遗憾的一顿饭。
饭后,韩青阳和韩峰要去供销社买些家里交代的和替邻居们带的东西,祝熙语也将自己准备好的清单和票证递给他们,她今天的主要任务是打电话和寄信,得先去邮局,韩允和她一起。
祝熙语给杨姨、赵韵打电话报了一个很迟的平安,又将写着更详细内容的信寄了出去。柜员看见她的名字,翻了翻一边的本子,“祝同志,有你的电报和包裹。”
祝熙语闻言心里咯噔一下,这些日太快活,她差点忘了侯家人。她跟着对方往另一个房间走去。
韩允见她走了,立马给自己的哥哥打了过去,层层转接。终于,一道清冽冷淡的声音从听筒处传来,“您好,陆军川省军区一师部一团,韩宥。”
“二哥,是我。”
韩宥听见妹妹欢快得像小雀的声音,面色柔和了许多,“允儿,怎么了?”家里除了要紧事很少给他打电话,总是担心会影响他工作。
“没什么,就是想问问你今年回来吗?”
韩宥抬头看了眼日历,确认这才是三月初六而不是腊月初六,“不一定。”
“你去年回来只待了两天,我不管,你今年必须回来。”韩允声音里带了些不高兴。
韩宥很疼爱这个妹妹,但韩允从不是个恃宠生娇的性子,这还是第一次对他用上“必须回来”这样的词。想起自己去年刚回家就又被急召回部队的时候,韩允扒着门落泪的样子,韩宥心蓦地软了,“我尽量,但现在才三月,还不知道具体的情况。”
韩允听见这话眼睛滴溜溜一转,“不用你回来过年,家里都说好了,今年你早些回来。”
韩宥听见这话很是奇怪,村里的人非常注重过年团圆,以往他基本都是选择在春节附近回家探亲,他疑问地嗯了一声。
韩允听见这个调调就知道她二哥又在阴谋论了,虽然也确实是个圈套,但这可是给二哥谋福利的圈套!
于是她撒娇,“你都快十年没给我过过生日了,哪有这样的哥哥?难道我的生日不重要吗?”
韩宥翻了下桌上的日历,10月14日,正好忙完国庆的事,于是他应下,“我会安排的。”
韩允听见这话就知道这事儿成了,她哥很少承诺,也不喜欢说模棱两可的话,只要说了这句“会安排”就意味着九成九会实现。
韩允在心里小小地欢呼了一下,余光瞥见祝熙语和那个员工在往回走了,她对着话筒快速地说了一句,“哥,你今年注意着不要晒太黑了啊,回来的时候记得收拾一下自己。相信我,你绝对会感谢我的。”说完就切断了电话。
庄玮凑在听筒边也听见了这句话,他一脸坏笑,“我们韩副团要回家相看咯!”
韩宥本来还在思考妹妹最后那句话,听见这话倒是反应了过来,“滚。”他并不在意真实原因是什么,除了他自己,没人能做得了他的主。
“哥哥这么冷淡,是找不到老婆的。”庄玮听见这话更兴奋了,挤眉弄眼。
他这一下把韩宥恶心得不行,他指着门,“闭嘴、负重两千米,选。”
庄玮立马站好,嘀嘀咕咕,“官大一级压死人。”
目睹了全程的傅川眸光一闪,生起了些紧迫感,如果韩宥家里人真是叫他回去相看的...看来得尽快安排表妹来部队一趟了...
第16章 大姑
回程路上,祝熙语揣着那三封分别署名:乔淮娟、侯政谦、侯政然的电报,再不复来时的轻松。好在韩允的事应该是办得圆满,她一路都在兴奋地和人交谈,倒是掩盖了祝熙语的不自然。
到上韩村已过了晚饭时间,王元香一直替他们温着饭菜,四人便又在韩五叔家痛痛快快吃了一顿。饭后,祝熙语帮着王元香收拾好了厨房后,从自己的那堆东西里拿出了今日特意买的五斤猪五花。
王元香见状连连后退,“你这孩子,怎么又买东西?太见外了。”
“什么见外,这是麻烦。”祝熙语笑,“您知道的,我不会做饭,和知青点的人也不熟,我这是来借婶婶的手艺给自己开小灶呢。”
她将肉直接放在了厨房案板上,“我先回啦,婶婶你做好了让韩兴来学校叫我就行,哪日都可以。”又叫住刚疯完回家的韩兴,“韩兴,来帮我把这些东西提回去。”
回了知青院以后,祝熙语并没有急着拆电报,先看起了包裹,是尹聪寄来的。说实话,祝熙语挺意外的,尤其是看见是她动身后的第二天就寄出了的时候。
祝熙语很感动,打开更是惊讶,她今天还在暗暗感慨许久才能吃上一顿肉,晚上就收到了尹聪寄来的各种肉罐头,三个猪肉两个牛肉,还有一个塑料瓶装着的看着像辣椒酱的东西。箱子里有一封信,祝熙语拆开,竟然是很端正的字迹,和尹聪这个人给人的感觉完全不一样,信很短。
“我猜收到这个包裹的时候,你已经许久没吃过肉了,怎么样,是不是很感慨哥的料事如神?临时只能凑出这些,省着点吃。瓶子里装着的是我家阿姨最拿手的拌饭肉酱,听赵韵说你老家是川省的,猜你会喜欢。照顾好自己,回北京来电,表哥来车站接你。”
这语气比尹聪还尹聪,祝熙语笑出了声,心情好了些。将肉罐头收好,祝熙语先去烧了满满一大锅水,洗了一个舒舒服服的澡。直到洗完,知青院的其他人还是没有回来,祝熙语有些担心,想着九点若还不见他们就出去找找。
将头发擦到半干,祝熙语从包里拿出三个信封,先拆了写着侯政然的那封,就两个字“等着”。祝熙语面无表情地放到一边。
侯政然性格非常恶劣,在家里只听侯语希一个人的话,想必是知道自己心爱的妹妹下了乡,特地打听了她的地址来警告她的。但他也是侯家最没威胁的那个,即使暴跳如雷也只是做些类似于藏只虫在你包里这种小儿科的事,他的威胁在祝熙语看来和学校里的那群小孩儿的威力差不多。
接着,祝熙语打开了属于侯政谦的那封,她对侯政谦的感情很复杂。小时候侯政谦就对她很好,后来去了侯家更是唯一不索取、反而付出的那个,祝熙语真的有将他当作哥哥对待。但八年前,侯政谦突然被送到了部队,乔淮娟也变本加厉起来,祝熙语因此被逼去了学校住宿。
再然后,祝熙语逐渐长大,看懂了侯政谦的眼神、乔淮娟的愤恨、侯政然的不屑,明白了侯政谦并不是不索取,而是索取更多。她觉得有些恶心,但她不能做捅破窗户纸的那方,便只是顺着乔淮娟的心思和他淡了来往。
下乡前的通话是他们这些年最亲近的一次了,那时候的她其实并没有想过侯政谦能改变什么。只是在那样一个所有人都在算计、指责她的下午,他是唯一一个善意,她没忍住生了些软弱的期待,期待有个人能站在她这边。
但乔淮娟不过一句话,侯政谦就毫不犹豫地食言。想起那晚听到的内容,祝熙语又觉得恶心了,他们当她是什么?可以随意被转让、处置的、侯家所有物?
她打开对折着的纸,上面都是些关心她的话,最后一句是,“收到请回电。”祝熙语草草看过一遍就将这封也放在了一边,并不准备按他所说的办。
最后一封是乔淮娟的,祝熙语直接了当地打开,侯家两兄弟的结合体。前半段是乔淮娟式的慈母关心,后半段是比侯政然更加隐秘的威胁。祝熙语的目光停在最后一句,“你大姑听闻了最近的事,非常生气。得知你现在就在邻省,准备亲自来看望你。我没劝住,记得好好和你大姑说话,别惹她生气。”
祝熙语才不信这上面的话,大姑早就是侯海夫妻的爪牙,这句话的真实情况只能是:乔淮娟发现上韩村她插不进手,自己又鞭长莫及,便派了她大姑来给她找麻烦,哪怕添堵也行。
说实话,乔淮娟成功了,大姑还没到,祝熙语便已经开始头痛了。
她的大姑实在是个一言难尽的人,在她的世界里没有任何感情,只有她自己和利益。祝熙语从没见大姑对谁好过,她带走多半粮食钱财留十岁的弟弟一人在家,奴役丈夫一日不停地做工赚钱,用女儿换高额彩礼却又舍不得为儿子出彩礼钱。对唯一的侄女毫不关心,甚至多年顺着给她钱的侯海夫妻的意思用长辈的身份压制她。
正想着,院子里传来知青院其他人热闹的嬉笑声,听起来像是一起去了镇上。祝熙语没出去,她心里乱得很,不知道大姑是否已经出发,也猜不到不按常理出牌的大姑会给她日渐平静的生活带来什么波澜,自己又该怎么应对。
想着想着,祝熙语竟就这样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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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到四月底,祝熙语都没收到大姑的消息,侯政谦后来又打了电报给她,被同村的人捎回来。祝熙语在托韩峰替她寄了土特产给杨姨、赵韵和尹聪的时候才顺手回了一封信,客气地表示自己现在很好,谢谢大哥的关心,之后便没再收到电报了。
祝熙语和知青院里的人关系越来越淡,除了方冉和陈佑,其他人都很难和她说上几句话。来找她说亲的婶子也越来越多,祝熙语经常在学校门口撞见一些面生的男青年,有的只是偷偷看她,有的会主动上前打招呼,祝熙语统统温和地拒绝了,表示自己暂时没有结婚的打算。
但这并没有产生什么效果,男青年们和说亲的婶子们还是络绎不绝地来,祝熙语为此颇为困扰。
五月中旬,刚下课的祝熙语在办公室门口看见了萧可和她几年未见的表哥潘宁强。
潘宁强的眉梢比起几年前多了些阴郁,又高又瘦、皮肤微黑,眉眼有些像他的舅舅祝远霆,只是祝远霆总是带着笑,那几分本就不多的相似就又被冲淡了几分。
“小语,你表哥、表姐和大姑来了,在宿舍等你。”萧可的目光里还残留着惊讶,毕竟她实在很难将那个刻薄刁蛮的妇人和祝熙语联系起来,想到那妇人一进院子就各种挑剔、在祝熙语的位置翻三找四,她向祝熙语投去了怜悯的目光,心里却有几分快意,原来她也不是样样都好。
“表妹。”潘宁强见到祝熙语也依旧冷淡。祝熙语把目光从表哥潘宁强有些变形的手上收回来,对着萧可道,“可可,麻烦你先回去和我表姐和大姑说一声,我还有节课,等会儿就回来。”
她走到办公室里拿出自己放在这边的零食袋子,里面有一些桃酥、鸡蛋糕和麦乳精,“麻烦你陪我大姑聊聊天,这个你帮我拿回去,你们垫垫肚子。”
萧可眼睛转了一圈,想问祝熙语的表哥不跟她回去吗?就听祝熙语对身边那个异常沉默的男子说,“表哥,你先和我聊聊这几年家里的事,正好现在是课间。”
潘宁强点头,一副任人作为的模样。萧可见状只能提着东西走了,一步三回头,就见祝熙语带着她表哥去了院子的角落,说了句什么,对面的男子猛地抬起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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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小时后,祝熙语才和潘宁强回到知青院,刚打开宿舍门就见她大姑在翻她的东西,但祝熙语重要的东西都锁在箱子里,她没找到想要的东西,表情不太好,见到祝熙语就道,“我的大小姐侄女,终于愿意见你大姑了。”
祝熙语没理她,对着萧可说,“我好像看见鸡圈那边产了几颗蛋。”这是支萧可出去的意思,萧可不情不愿地走了。潘兰茹见一向不喜欢理人的弟弟竟然对她使了个眼色,惊奇地跟着萧可一起出去了。
屋里,祝熙语摘下遮阳帽,给祝文秀的杯子添上水,“大姑怎么来的?”
听见这个祝文秀就生气,她长得其实很好,不负她的名字,清秀极了。只是大概因为刻薄的性子,她的嘴角和眼睛都有些下垂,看起来就比实际年龄老了许多。
她重重地坐在祝熙语的床上,木板床发出不堪重负的响声,“见你真是不容易,我本来上个月就准备过来的,在火车站被人偷了行李,差点家都回不了。”她眉毛一挑,“大姑是为了看你才会被偷的,丢的东西和钱该你赔给我。我就不算那么清楚了,就给我一百块吧。”
祝熙语真是要被祝文秀的大言不惭气笑了,老家到汉台市的火车票就算是软卧票也不会超过二十块,她大姑更不是个会随身携带太多钱的性子,什么行李能值八十块?况且想也知道是祝文秀太过张扬才惹了别人的眼,这笔帐怎么也算不到她头上吧?
祝熙语笑,“一百块,大姑报警了吗?我哪有钱,这些日子都花得差不多了。”说着她故意拿出一个罐头,“这是我最后一个罐头了,待会儿我拜托知青做给大姑和表哥表姐做了吃吧。”
祝文秀闻言一惊,都忽略了祝熙语后半句话,“你都花完了?不可能。”乔淮娟和她透露过,这丫头至少存了一千块,离开北城前还卖了工作,“你工作换了...”
祝熙语一脸天真,刻意打断祝文秀的话,这里可不是个能乱说话的地方,“我和赵韵可是最好的朋友。”说着她做出一副得意的样子,“而且我不给别人的话,侯语希肯定要抢走躲开下乡,凭什么就我一个人要离开首都?”
祝文秀快被这丫头气死,她忍住,“你妈说你第一年工资五百多,后两年八百多,你怎么可能把钱都花完了?”
祝熙语凑近,压低声音,“大姑没听萧知青说嘛?我现在在村办小学当老师。”她给了祝文秀一个意味深长的表情,“不用下地每个月还给十块津贴,够我每月花了,是我好不容易争取到的。”
祝文秀眼前泛黑,破口骂道,“你这表面聪明的蠢丫头,首都的工作说让就让,买这么个破工作还洋洋得意,我怎么有你这样蠢的侄女?”
祝熙语也不干了,“你聪明,你十八岁就知道扔下弟弟嫁出去,还不忘拿走家里值钱的东西。全天下你最聪明!”
祝文秀像是被掐住脖子的鸡,一下就安静了下来,“小声点小声点,大姑这不是替你着急吗?”
祝熙语冷着脸,“不用你假好心,我还以为你是带着表哥表姐来看我的。没想到你和以前一样,根本不关心我。”
祝文秀连忙哄她,继续打探她把钱都用在哪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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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门外,潘家姐弟站在一棵大树下也刚结束对话。潘兰茹双眼含泪,“表妹真这么说?”
潘宁强的眼圈也红红的,重重点头,亮出手里紧攒着的东西,“这是表妹提前给我的,说剩下的等我们到家了汇过来。”
潘兰茹的眼泪滚落,“没想到娘那样对她,咱们这些年也从未帮过她,她还愿意帮我们。”她擦去泪,“你现在就去公社,我待会儿给娘说我心里乱乱的,让你去跑一趟安安心。”
潘宁强点头,将手心里的东西装进上衣口袋里,又小心扣上扣子,“我这就去。”说着他转身就跑了起来,行动间第一次有了属于这个年纪的朝气。
刚跑到转角,就见一个瘦猴样的少年骑着一辆半新的二八大杠冲了过来,潘宁强往旁边一跳才险险避开。少年却停在了他面前,潘宁强紧握手心,“我没碰到你。”明明比少年高壮很多,声音却十分紧张。
潘兰茹见状赶紧过来。就见那少年探头看了眼知青院,问,“你们就是潘家表哥表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