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宥去餐厅将桌上的冷茶饮尽,他其实喝得不少,只是心怀警惕一直努力维持清醒罢了。文工团明天就要去蓉城,陆妮若是想做什么,必然是在今天、在高家。
他简短给祝熙语概括了一下他这些日子的发现和今天在饭桌上祝熙语错过的事。
祝熙语惊讶自己的无所察觉,戳戳韩宥的脸,“你怎么都不和我说?”亏得他醉着还要在这么快的时间里作出反应。
韩宥将剥好的桔子分她一半,一脸不在意,“不想说出来让你跟着恶心。”
祝熙语想想也是,自己这段时间因为小舅的事一直不太开心。且韩宥就算告诉她了,也只是两个人一起等侯语希出招而已。韩宥把这件事已经处理得很好了,她一脸好奇,“那要是查证属实了,会怎么样啊?”
韩宥捏捏她的脸,她对自己可真够信任的,一句没多问陆妮,“侯语希不好说,很难有实际证据,但闹这么大,家属院里的人肯定会有反应,高世元也不会轻易放过她。陆妮肯定会受处罚,程度要看首都文工团的决定,轻了下放到地方文工团,重了开除军籍。”
事情最后也正如韩宥推测的这样,陆妮第二天就被遣返回首都了,停职调查。组织会在调查清楚她在首都是否还有其他错误后,对她的行为做出处罚。
首都文工团负责这次带队的李副团长还带着其他几个小领导特意来了韩家一趟,向祝熙语和韩宥表达了歉意。并承诺就算陆妮是初犯,也会将她降级并下放到非省会城市的地方兵团;若她是再犯,则直接开除军籍。
春节收假后,庄玮特意打听到了结果:陆妮在男女作风上很有问题,还有故意伤害战友争夺首席的恶劣情节,已经被开除军籍。而那时,侯语希早就自顾不暇。
第62章 再见
等人都走完了以后,侯语希站在沙发边,看着面色阴沉的高世元,手不可察地颤抖。她开口,声音因为一下午的回答、解释、哭泣,已经彻底哑了,“世...”
高世元冷笑着打断了她,“人都走了,不用和我来这套。”他走过去钳住侯语希的脸,左右转转,“安安生生待在家里不好吗?非要作死。你可以设计韩宥、设计祝熙语,但能别蠢成这样吗?”
他的声音听起来很平静,“你以为你的说辞团长政委他们信了吗?不过是没实质证据,留你两分脸面罢了。”
侯语希的下颌骨处越来越痛,但她已经流不出眼泪了,韩宥的反应、部队的重视完全都在她的意料之外。她只是想借着陆妮试探一下韩宥,如果能让他们产生罅隙了,哥哥来这里情况就会好很多。
高世元松开她,自顾自回到沙发上坐着,他满脸真诚的困惑,“侯语希,你能为我解答一下吗?侯家人对你很好吗?好到你要为你哥哥、为你爸妈做到这个程度?”
侯语希的脸色因为高世元的问话彻底苍白下来,她张唇,想要反驳高世元,想要列举他们对自己的好来证明自己并不是单方面付出,却发现她能想到的事都很无力。
高世元懂了,也是,能把侯语希推给他,就足以证明侯家是多么的利益至上了。他并不准备劝侯语希什么,虽然她是他现在的妻子,但侯语希现在就是个不撞南墙不回头的人,根本不会听人劝解,自己也没心情去帮她扶正人生。
他起身往卫生间走,路过侯语希的时候淡声通知,“这是最后一次,如果你还看不清自己的定位,一心为你的蠢哥哥,过完年你就跟着他一起回去好了。”
侯语希没有回答,她的脑海里还在不停回响高世元的问题,她一直知道家里对她最好的是二哥,也只有二哥好像从来不会要求她做任何事。所以爸妈和大哥是真的爱她吗?是真的在为她好吗?她在他们心里究竟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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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二十九,除夕前一天,一个注定热闹的日子。家属院人来人往,有人大包小包背着礼物回老家,也有人提着行李和年礼来广市探亲。
祝熙语今天如约去拜访了高业的妻子梁佩珊,这些天家属院的人一边忙着过年一边还记挂着高世元暖房宴发生的事,祝熙语走到哪里都有人问个不停,高业家里倒是非常清净。
梁佩珊是个很矜贵、美丽的中年妇人,有些类似杨梅的气质,祝熙语初见她时就心生好感,“嫂子,你好,我是祝熙语。”
梁佩珊紧张地咽了咽口水,才开口,“你好,小祝,谢谢你来,我家。”说到后面她的脸色沉寂了下去,眉眼中泛着忧愁和厌烦。但不过片刻,她又露出了一个略有些僵硬的笑,“请坐。”
祝熙语感受到了她的善意,哪怕她的表情看起来很奇怪。她的心里隐有猜测,而这个猜测在接下来的交谈中得到了证实。
梁佩珊一口气最多只能说四个字,但即使这样,即使她明显在为自己的这个缺陷心烦,却还是坚持着和祝熙语聊书里的剧情。
祝熙语颇觉温暖,梁佩珊是真的很喜欢《归雁》啊。于是临走前,她拿起了自己的包,“听高团长说佩珊姐很喜欢《归雁》,所以我今天特地带了全本给您。”
她从随身的包里拿出一本装订好的书册,这就是首都日报出版社给她的年礼,计划于一月后发行的装订版《归雁》。祝熙语也只有五本,一本给了任曼家、一本给了宣传科的副科长邱雯茹,她和韩宥一人一本,手里的是最后一本。
不出所料的,梁佩珊脸上露出了惊喜和兴奋,她将书抱在怀里,表情还是有些僵硬,但眼睛却像个少女般亮亮的,“谢谢,熙语,我,好,好开心,我一定,好,好,爱,爱护,它。”
祝熙语笑着抚抚她的胳膊安慰她的情绪,“喜欢就好,也谢谢姐喜欢我的书。”
梁佩珊高兴地想要落泪,昨日丈夫和她说家属院小韩的妻子就是《归雁》的作者时,她既开心又忐忑,开心自己离创作出这个故事的人这样近,忐忑若真的见面了,自己的缺陷会不会惹人厌烦。
高业和梁佩珊结婚二十余年,很懂她的心思,他摸摸妻子的后背,“不要担心,能写出这样细腻又温柔的文字的人,怎么会嫌弃你呢?”
梁佩珊并不是家属院谣传的那样,性格清高或者傲气,实际上,她是得了产后面瘫。
生二儿子的时候,高业出任务去了,梁佩珊一个人在家。正值寒冬,她孕期受凉,后来月子也没坐好,面瘫的症状从那时就开始显现。发展到后面,最严重的时候梁佩珊甚至会无法控制地流口水、嘴歪眼斜。
哪怕高业这些年来一直悉心照顾梁佩珊,带着她四处求医,但梁佩珊还是在语言功能和面部肌肉控制上留有缺憾。
他们夫妻来到川省时梁佩珊的病还没好,高业很忙,梁佩珊又基本躲在家里不见人,等高业知道家属院关于妻子的传闻时已经是很久以后了。
他想澄清这件事,但梁佩珊不愿意,她漂亮优雅了一辈子,比起被人误会成清高傲气,她更不想自己的缺陷成为别人的谈资,于是这个传闻就一年又一年地传了下去。
祝熙语是梁佩珊来川省七年第一个主动来往的外人,既是因为她是《归雁》的作者,也是因为高业的话抚慰了梁佩珊。今日一见,祝熙语果然如同她的文字一样,细腻、温柔、包容。
梁佩珊送祝熙语出门的时候,略带生疏地询问她,“熙语,我能,来,你,家,玩吗?”也许是紧张,她甚至只能一个字一个字的说。
祝熙语像是没意识到一样,毫不犹豫地点头应下,“当然啦,随时欢迎。我家在六栋三楼东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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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休假的战士们今天也要上全班,从明天开始才换成值班制,一团的韩宥、庄玮,二团的高业、钱正成,三团的丁飞泉、高世元,他们六人是今年每个团留下来负责值班的人,从除夕到正月初五,两人一组轮换。
韩宥除夕不用值班,今日就格外忙些,祝熙语从梁佩珊那里回来后自己一个人吃的午饭,晚饭也要去食堂买。她算着韩宥下班的时间,正准备去食堂,门被敲响了。
祝熙语正在换鞋,没仔细听,还以为是韩宥没带钥匙,便跳着打开了门,“你回来啦!”看清来人,她的尾音彻底沉下去,“你怎么来了?”
侯政谦的心因为祝熙语刚才的动作神态剧烈跳动着,她就是这样一日日迎接韩宥回家的吗?以这样娇俏的笑颜?这样亲昵的语调?
他的喉咙发干,腿侧的手紧握成拳,“我来陪你和小希过年。”
祝熙语客气地笑笑,“谢谢,但我的丈夫会陪我的。”
侯政谦听见这声丈夫,心都在流血。他的视线停留在祝熙语身上,这个他喜欢了很多很多年的姑娘身上。她的气色看起来很好,脸上还长了些肉,看起来像是回到了十七八岁,看来她过得很不错。
祝熙语见他既不说话也不走,只盯着自己看,那眼神让她觉得很不适,她的眉头微蹙,“你要没事的话,我要去接韩宥下班了。”
侯政谦苦笑,声音低得像是在哀求,“小语,一定要如此吗?”一定要这样一下下捅他的心吗?她难道一点也不顾念他们相识、相伴的这二十多年吗?
祝熙语不是很想再和侯家兄妹有牵扯,她的目标始终只有侯海夫妇而已。见侯政谦一直堵在门口,她叹口气,“侯政谦,你有想过吗?你有搞清楚吗?你追逐的究竟是人,还是执念?”
侯政谦十七岁时就被乔淮娟送去了部队,此后八年,他们只在每年侯政谦回北城探亲时见过,单独相处更是一次都没有。
祝熙语觉得侯政谦并不是对她有多么深刻的感情,他只是不甘罢了。年少的那点悸动因为乔淮娟的激烈反对而逆反成执念,此后数年他又将自己视为所有物。她突然和韩宥结婚,在侯政谦眼里就是自己的东西被人夺走了、自己的领地被人侵犯了。尤其是他的对手还是他同领域比他更优秀的人,于是那不甘里便又掺进了强烈的胜负欲。
侯政谦没回答祝熙语的问题,反而哑着嗓子继续问她,“是因为我那次在电话里答应了你,最后却食言的原因吗?我不是...”
祝熙语不想听侯家人一脉相传的、虚假又自私的言论了,无非就是自己有很多苦衷,希望她体谅之类的,这些年她都听烦了。
她干脆直接了当,“不是。我可以很明确、很坚定地告诉你,我之所以选择结婚,只是因为我遇见的是韩宥。我很珍惜他,也很珍惜我现在的生活,希望你不要再来打扰我们了。”
侯政谦只觉得自己都快站不住了,他勉强地笑笑,哀求的意味更重,“明天要一起过年吗?”这些年他们一直是一起守岁的啊。
他怕祝熙语拒绝,难得露出脆弱,给她展示自己身上的痕迹,“我专门赶过来的,坐的硬座,很挤...”
祝熙语打量他,确实是这些年来她见过的最沧桑、疲惫的样子。侯政谦长相清俊,气质温和,这些年在家属院、冀省都是很有名的好皮相之人,他自己也很注意形象,在人前总是着装整齐、干净儒雅的。
但这和她有什么关系呢,是侯政谦一直不肯听自己说的什么,一意孤行罢了,“不用了,我有爱人、朋友,已经足够了。”
祝熙语的视线落到楼梯口,眼睛一亮,整个人突然放松下来,“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我的丈夫,韩宥。”
侯政谦身体微僵,不是很想以这种状态面对那个在电话里嘲讽他的男人。但韩宥已经走了过来,还伸出了手,“侯副营,你好,久仰大名。”
侯政谦转身,祝熙语已经走到了韩宥身边。微暗的天色下,男人身形挺拔,影子暧昧地罩在身侧依赖地挨着他臂膀的女人身上。
侯政谦伸出手,努力维持平和轻松的样子,“你好,韩副团,久仰大名。”
两人指尖微点,立马分开。
韩宥收回手后自然而然地就揽上了祝熙ῳ*Ɩ语的腰,低头问她,“饿了吗?”声音温柔得不成样子。
祝熙语仰头对他委屈地瘪瘪嘴,“好饿,想吃李师傅的辣子鸡。”
韩宥笑着点头,顺手关上门带着她往前走,完全没有再搭理侯政谦的意思。这种无视、以及刚刚初见时他话语里不加掩饰的嘲讽,都让侯政谦的心头生起一股怒火,能点燃这片天地的怒火。
他低眼看见自己一身邋遢,和那个气质凛然的男人比起来更加不堪了。他只能长舒一口气,先回到楼上去找弟弟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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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楼上,却发现只有侯政然在。他翘着二郎腿,见着强作淡定的侯政谦直接开口嘲讽,“哟,回来了?怎么了,你那令人作呕的病态爱情遇见人家正儿八经的两情相悦自惭形秽了?”
侯政谦本就憋着火,此刻一把将门关上,“你说什么?”
侯政然见他摔门,径直站起身揪住侯政谦的衣领,“我说什么?我还能对你说什么?你睁大眼睛好好看看,这里哪里有小妹在好好生活的痕迹,到处都是那个老男人的东西!”
他的双目通红,“你知道我上楼的时候,小妹在做什么吗?她在用冰水洗衣服!锅里还煮着菜!”
他一拳打上侯政谦的脸,“这就是你说的你那个虽然年龄大但是会疼人的战友?为了你那龌龊的心思,你竟然就把妹妹送给了这种人当保姆?”
侯政然不愿提侯语希行动间露出的手腕上的痕迹,都是男人,他懂那是什么。想到这里他只恨不得打死眼前这个自私自利的哥哥,“你自己疯就好了啊!你为什么要伤害小妹?她欠你的吗?”
侯政谦愣怔地看着自己弟弟眼泪滚落的样子,任他打着出气,他没解释自己也不知道小妹过的是这种日子。侯政然的话肯定是真的,他今年毕业就要被大学推荐去警局直接入职了,他的侦查能力在他的同学里遥遥领先,通过屋里的生活痕迹推测侯语希的生活对他来说不会是难事。
侯政然见他这样反而不打了,一把拉起他去看自己的发现。卧室的衣柜里大半是男人的衣服,一件件叠得整齐;床头的烟灰缸里还有很多残余的烟灰,拆开的烟盒随意地摆在床头。
侯政然一脸讽刺,“你不会爱得连小妹的身体情况都忘了吧?她本就容易咳嗽,得益于自己的好哥哥,有了个在卧室也要吸烟的烟鬼丈夫。”
他又拉着人去了厨房,一一展示侯语希做了一半的饭菜,“她才来这边多久,都能像模像样做出一桌子菜了。在家里十九年没学会的东西现在一个多月就学会了,她过得是什么日子还用我说吗?部队的食堂日日供应着吧,你放在心尖上的另一个妹妹学会做饭了吗?不会是去食堂买着吃的吧?”
接着是卫生间,侯政然直接把侯政谦的手按进水里,“你摸摸,腊月的水有多冰。比较比较吧,有没有你这个哥哥的心肠冰啊。”
侯政然已经过了最生气的阶段,他从沪市回来才知道自己妹妹已经在侯政谦的安排下匆忙地嫁了人。哪怕家里人说得再好听,当他知道祝熙语也嫁到了那里的时候就立马确定了事情绝对不简单。
他还不了解自己家里这些人?一个个脑子都不正常,像是离了祝熙语就不能活一样。乔淮娟一辈子都在试图压制祝熙语,还非得拉着小妹一起。侯政谦就更不用说了,一个纯粹的、肮脏的衣冠禽兽。
于是他四处打探,拼凑出了这一年发生的事。这才发现自己还是小看了他们,人疯魔起来是没有上限的。但他更担心侯语希,便强压着怒火跟着过来。
没想到更大的惊喜还在等着他,他原以为高世元最大的缺陷是年龄大,结果这反而是他最可以忽略的问题。一想到小妹的婚姻和生活过成了这个样子,都是因为他们亲哥哥那扭曲的欲望,他只觉得手里的衣领都是肮脏的。
侯政然直接宣告自己的决定,“他们还没领证,你自己和高世元协调。我明天就去买车票,先把妹妹带回去,过段时间再私下解除她和高世元的婚姻关系。”
他的神情十分冰冷,眼神却透着狠厉,“你要是还想纠缠,就自己折腾去,不要带上我们。”
说完,他还是没忍住转头面向侯政谦。自十七岁那年和侯政谦就祝熙语的问题不欢而散后,第二次诚恳发问,“我真的很想不通,你究竟在爱什么、在不甘什么?你可以告诉我吗?”
侯政谦浑身都在痛,他擦擦嘴角的血迹,“小希去哪里了?”
“我把文杰带来了。”侯政然拦住他,“算我求你,别再支配小妹的人生来满足你的私欲,行吗?”
侯政谦嘴中发苦,“我只是担心文杰会伤害她。”
侯政然嗤笑,“你放心,我们不是你和高世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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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语希的心剧烈跳动着,从听见二哥说文杰来了川省找她的那刻起,她整个人陷入了巨大的情绪浪潮里。惊喜、羞愧、忐忑、紧张、期待、思念、后悔...各种情绪网织在一起,将她困在其中。
她很想念文杰、很想知道文杰来到这里的原因,但她又十分羞愧,羞愧自己曾经的不告而别,自惭自己现在稀里糊涂的状态。她不知道要不要去,最后只能求助二哥。
二哥告诉她,“文杰自你走后一直担心着你的情况,我联系到他以后,他几乎是立刻就答应了一起过来。去见见他吧,二哥是来接你回家的,什么都不用怕。”
于是她跑出来了,用从未有过的速度往部队招待所跑。不在乎是否会碰见高世元、不在乎周围人的讶异眼神、不在乎大哥和母亲的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