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娅本就清瘦,被韩峰衬得甚至有些弱柳扶风的感觉。她的皮肤粉白,脸型流畅、五官小巧却精致,面带笑意,整个人看起来非常温柔。
韩峰停下车,非常体贴地将车子倾斜,方便个子小巧的宋娅下车。见到这儿,王元香总算开心了,傻儿子长大了。
韩峰一向憨厚,村里的长辈都喜欢他,小辈们也真心当他是个稳妥的哥哥,所以根本没人为难他,他顺顺利利就娶到了自己的新娘子。
韩云深将人都赶走,只留下新婚小夫妻在新房。新房的床上铺着韩宥和祝熙语寄回来的床上用品,大红色的细布上是精致的花朵刺绣,显得宋娅本就好的颜色更胜几分。
她笑着看站在梳妆台前不敢靠近的韩峰,拍拍自己身侧,“傻不傻,过来坐呀。”
韩峰黝黑的皮肤都快盖不住他脸上的红意了,一个一米八几一百八十斤的壮汉,竟然走出了小碎步。
宋娅乐得不行,“快点儿,我生气了啊。”
于是转眼,床咯吱一声惨叫,韩峰又弹射般地站了起来,“对...对不起。”
宋娅伸手拉住他,“从此刻起,我就是你的妻子,你就是我的丈夫,我们之间不用说对不起。”她认真,“韩峰,是我自己从说亲的人里挑中的你,因为我相信,我们可以携手把生活过得更好。”
韩峰声音虽低但很坚定,“我会好好对你的,不会让你失望的。”他羞赧地补充,“我知道我有点儿傻,要是哪里做的不好,你还是像这段时间这样教我好吗?”
宋娅没忍住摸了一把他的脑袋,他好可爱,“好啊,以后你就是我最重要的学生。我现在就教你第一节 课,那就是以后不要再说自己傻了,你只是单纯真诚,并不傻。”
韩峰心里说不出来的温暖,他想将面前的人抱起来转圈,却怕自己吓到她,便只是非常克制地摸了摸她的手,“好,我不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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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青阳没在韩峰家里找到方冉,有些着急地拉住四处乱窜的韩兴,“看见你五嫂了吗?”
韩兴将手里的碗往韩青阳怀里一塞,他急着逗二姐家的小外甥玩呢,“正好,娘让我给五嫂送饭,她在家,好像是不舒服,你自己回去吧!”说完就跑了。
韩青阳也确实担心方冉,挑了些她爱吃的,就匆匆忙忙回了家。
房门微掩,其实现在还没到开席的时候,路上还有正在赶过去的村人,很是热闹,但韩青阳还是在这热闹声中捕捉到了自己妻子的声音,“多少钱,我拿给你。”
一道有些陌生的女声,“五毛,我替你跑这趟腿,多给我加一块不过分吧。”
“给你,你快走吧,韩兴说不定什么就要过来了。”
“啧,果然是狠心的人,用完就扔啊?”女声有些熟悉,韩青阳的脸色逐渐苍白,他的心跳越来越慢,就像是屠夫刀下等待宰割的羊,他也在等待方冉的审判。
“你要不还是算了吧,上次运气好韩家没发现,这次可不好说,你下手的可是他们的亲孙子。”
“我心里有数。”韩青阳第一次听见方冉的这个语调,冷静的、淡漠的。
“行吧,算我多管闲事。祝你好运依旧。”
韩青阳想起来了,这是那个未婚先孕嫁给公社副主任郝忠的女知青,许之桃。他躲到阴影里,出来的果然是她。韩青阳的心重重一跳,方冉为什么和她凑到了一起?上次说的是落水那次吗?方冉在做什么?
他慢慢挪到卧室后的窗户那里,借着菜地的遮掩,往屋内看。方冉拿出了一瓶黑乎乎的粉末,正往里加水。他好像猜到了什么,而这个猜测在方冉落着泪对肚子喃喃时得到了证实,“宝贝,过几年再来找妈妈好不好,对不起,你来的不是时候。”
这一刻,韩青阳的心被这句话来回刺透,他的嘴里漫上血腥气,瓷碗在他手中破裂,划出一道深深的伤口。他的眼里是不解、是心痛、是委屈、是怒、是悔,他按捺住想要冲进去质问的冲动。
不如就这样吧,不被母亲喜欢的孩子是多么痛苦啊,不是谁都能成为二哥的。且就算是二哥,也痛苦了二十年。
但在方冉端起那碗药的瞬间,他还是冲进了房间里,“方冉。”
方冉听到熟悉的嗓音,往日让她喜爱的声音此刻却像恶魔的低语,她立马将碗松开摔到地上,强作镇定,“青阳,你怎么回来了?那边结束了吗?你都吓着我了。”
没事的方冉,这次也一定也会像上次那样化险为夷的。韩青阳是那么信任自己,不会怀疑的。
韩青阳盯着这张突然陌生起来的脸,觉得自己好像从未真正认识过他的妻子,他听见自己没有起伏的声音,“不要喝这个,你要是不想要,我们去医院,这样很危险。”
方冉紧张地直咽口水,她装作一脸茫然,“什么医院?青阳你在说什么?”
韩青阳垂眸,方冉大概不知道,她不是个很会撒谎的人,她的语气里全是心虚、脸上全是害怕,就像偷了家里的红糖吃了满嘴、还嚷嚷着说我没有的小孩子一样。
他长长吐了一口气,觉得好累,“方冉,药汁还在地上,要拿去给杜大夫认认吗?”
方冉的心彻底沉了下去,她安静了下来。不知道该怎么反应的时候,沉默是不会出错的选择。
韩青阳示意她坐下,自己坐到了她的对面,“为什么?是我哪里让你不满吗?”
方冉的心被这句话弄得酸酸胀胀的,怎么会是他让自己不满呢?他是除了父亲之外对自己最好、最好的人,也正是因为这样,她不愿意轻易放弃,“三叔在首都找了一个岗位,五叔他们都觉得很适合你,但爹说我怀孕了,所以不让你去。青阳,我是为你好,我们还会有孩子的。”
韩青阳一眨不眨地看着她,“小冉,这个时候你还要对我隐瞒吗?”见她不说话,韩青阳继续开口,“昨天你听说了这个消息,所以晚上就故意让娘给你烧水,又当着我哭却不说原因。早上你去了韩峰家,顶着五婶的不喜,让娘当着所有人骂了你一通。”
他指着地下的药,“如果我没回来,你喝了这药会说什么呢?娘让你受委屈了、五婶他们忽略了你?所以你动了胎气丢了孩子?接下来呢,大家把岗位给我,你和娘不合,理所当然地跟着我一起去北城?”
韩青阳笑了,原先总是朝气蓬勃、让人见之欢喜的笑容变成了苦涩的、沧桑的、颓唐的笑,“方冉,你太聪明了,聪明得让我胆寒。你真的觉得我很好骗吗?就因为我在你上个拙劣的谋划里上了当,还心甘情愿娶了你?”
方冉听见这句话彻底愣住,什么意思?韩家不是不知道她落水的真相吗?青阳在说什么?难道他是在知道自己是故意设计的情况下,还答应了这门婚事?怎么可能?不能是这样!
韩青阳闭上眼睛,忍住心里翻涌的情绪,“而且,你应该是误会爹了,他只是三叔的堂哥,说你怀孕是为了把机会给三叔的亲侄子韩峰,我也不会和三哥争这个岗位的,让你失望了。”
他的眼角湿润,“没有妈妈疼爱的孩子会过得很辛苦,等三叔走了,我带你去医院。然后我们离婚吧,我累了。”
方冉颤抖着手去拉他,“我错了,不要离婚。我也很爱他的,只是医生说我身子不好,又受过寒没多久就怀了孕,他生下来会身体不好。我太知道从小身体不好是什么感觉了,什么都比不上人,心有余而力不足,我是不想他吃我吃过的苦...”
韩青阳握住她的手腕,所以连那句医嘱“不能受气、不能受刺激”都是她算计好的吗?这场婚姻里究竟还有什么是真的?
他一字一顿地说,“方冉,不是什么都是能算计到的。是不是无论什么,你都要算计?你有真心吗?”
说完他掰开方冉的手,“抱歉,我不想再等了,我这去找爹,算我对不起三哥,但你真的让我觉得...你正好自己想想吧,孩子还要不要,我完全尊重你的决定。哪怕生下来是个病秧子你不想要了,我也养他。但我们,没得谈了。”
方冉看着韩青阳决绝的背影,连眼泪都流不出来。她这才知道,原来从来都不是她的计谋有多么高明,而是韩青阳愿意拉她一把罢了。
北城的诱惑、婆婆的刁难、增长的欲望、落水计划的成功,让她沾沾自喜地做下了眼前这个决定,但这一次,韩青阳不愿意再拉她了。
她狠绝地、彻底地伤害了这个青年那颗柔软而赤忱的心。
第66章 成长
韩明山本来在敬酒,顺着韩兴的话看见了躲在阴影里的儿子,眼睛发红却还强撑着笑意,心中蓦地一酸。他忍着心急,和面前的人寒暄结束才放下酒瓶装作若无其事地出了门。
他已经很久没见过儿子这个样子了,韩青阳心思柔软,会有人说他比之别的男孩子显得软弱、多情。但韩明山自己清楚,韩青阳是个真正的男子汉,他能坚定地守护自己那颗赤忱的心,就已经超越了很多人。
这也是韩明山为什么没有阻止韩青阳娶方冉的原因,韩青阳总要长大的,在长大的过程里还会有很多很多类似方冉的人试图拉他沉沦,现在自己还有能力,何妨不让第一次历练早点到来。
但韩青阳现在的状态太让人心疼,就像是被蛛丝笼罩着的冰瓶,似乎随便碰碰哪里都能让他彻底破碎。韩明山难得地握上儿子的手,“阳阳,你怎么了?爹在这儿呢,有啥给爹说。”
韩青阳的泪在一声阳阳里彻底落下,心中的情绪翻涌而来,“爹,我是不是做错了,明明当时大家都让我想清楚的,我却非要好心。”
韩青阳感受着手背上父亲粗糙的手掌,又看见猫着腰往这里急匆匆赶来的母亲,声音微微颤着,“爹、娘,这段时间你们是不是很难过、很委屈?我真是个没用的儿子,我既不像二哥那样有出息,又不像三哥那样听话,你们是不是对我很失望?”
韩明山和田自珍的心都碎了,尤其是田自珍,她替儿子擦眼泪,自己却掉得更凶,“儿啊,咋了,没有啊,娘最喜欢你、我儿最好。是不是方冉生我的气让你为难了,娘去道歉,你别哭啊,娘的心都要被你哭碎了。”
韩明山的眼眶也有些发红,今早儿子还意气风发地跟着兄弟们出去迎亲,现在整个人却笼罩在快要化成实质的负面情绪里。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韩青阳总是满脸带笑、意气轩昂,何曾这样过?
他稳住声线,对着妻子儿子说,“我们先回家,五弟家还在办喜事。”
韩青阳狠狠咬了一下自己的舌尖,别这样了,韩青阳,你已经够不懂事了,别这样软弱地落泪了。作为儿子,你让白发苍苍的父母还要因你受委屈、为你的婚姻工作操心;作为弟弟,你还在单方面接受着来自姐姐的付出;作为丈夫,你让你的妻子宁愿自残也不愿和你沟通;作为父亲,你让那个还未面世的孩子被自己的母亲亲手放弃。你有什么资格哭?
韩青阳不知道自己是已经缓过来了,还是已经麻木了,总之他用着特别平淡的声音在回家路上和父母说了今日发生的事,并告知他们自己的决定,“我想离婚,爹、娘对不起,又要让你们替我承受我做错事的代价了,但我不能再放任她这样下去了,她不是我们的同路人。今天的事若让她做成了,以后我们家该如何面对三叔、五叔,我又该如何面对你们?”
韩明山拍拍他的肩膀,“你说得对,方冉前面那次退一万步还勉强可以算作情有可原,只是用错方法努力求生。但这次的事不同,她贪不属于自己的东西,第一反应竟然是用自己的血肉设计亲情、爱情,实在是...让人胆寒。”
以泼辣闻名的田自珍此刻却格外冷静,她是被激怒的母狼,只剩下保护孩子的念头,“要是方冉提了什么条件,我们都可以给她,只要她愿意放过你,我们不是她的对手。娘承认对她不算好,但我从来没对她动过坏心思、没害过她,她这次可以一碗药打掉孩子赖到我头上,以后会不会一碗药把别的看不顺的人也送走?”
韩明山咳嗽,“不要说没有意义的话。”
等他们回到家,设想的场面却没有发生。方冉已经将衣服收了大半,见着他们之后很平静地开口,“孩子我不要,我抚养不了他,也不想他拖累韩青阳,更不想他生下来家庭就不完整还体弱,麻烦你们带我去做手术,做完就离婚,我搬回知青院。”
她转过身,声音轻不可闻,“是我对不起青阳,你们放心,我说的都是真的,这勉强算是我的道歉吧。”
韩明山眉心微微舒展,“不管是你还是青阳,我都是这句话,你们还年轻,做错了事、走错了路,只要及时回头,就还有机会。你在我们家也不开心吧,我替他娘向你道歉,我们遗憾但尊重你的决定。作为补偿,你要是有什么要求可以提。”
方冉摇头,她的面上闪过哀戚,人的欲望真的是永远得不到满足的啊。明明结婚的时候就下定决心要好好珍惜好不容易求来的婚姻的,但听到那个消息的时候又总是会忍不住去想:就这一次,只要这次成功了,就陪着青阳好好在首都奋斗,再也不骗他了。
只一次,自己就成了走捷径满足欲望的瘾君子,方冉不清楚自己还回不回得了头。但非常确定的是,她对不起韩青阳,对不起这个即使知道是阴谋还愿意跳进泥潭渡她的心软的青年,就让她为他做最后一件事吧,“我没有要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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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韩明山一家人一大早就出发去了县里的医院,送走了那个无辜的孩子,对于那个孩子而言,这可能反而是个解脱。
韩青阳也不知道这真的是解脱还是只是恶人的自我安慰,他签字的时候手都在颤抖,他成了杀/人/犯,仗着父亲的身份处决了一个幼小的生命。
他明面上依旧冷静地和人交谈、处理事情,实则心里空得没有一点情绪,又似乎有各种情绪在交织、翻涌,正虎视眈眈等他露出破绽。
韩明山看他盯着窗子外一动不动,拍了拍他,“要不要去给你二哥打个电话?”他知道儿子有了心结,而儿子最佩服、信赖的二哥才是他最好的诉说对象。
韩青阳的脸色不是很好,他昨晚几乎一夜没睡,手上的伤口也只是简单包扎过。他不想做个沉溺情绪的废物,但他自己爬不出来,于是他去找了最近的电话亭。
韩宥今天正好值班,他很快接起了电话,“您好,陆军川省军区一师一团,韩宥。”
韩青阳奇异地感到了踏实,二哥就像挡在他们面前的长有最宽大翅膀的雄鹰,无论发生什么都会将他们护在身后。
“二哥,我是青阳,新年快乐。”
韩宥隐约觉得不对,韩青阳的声音低哑、飘飘忽忽的,家里发生了什么事?他笑着回答,“青阳,新年快乐,替我向家里问好。”
“好的。”韩青阳踌躇着开口,“二哥,我现在还能参军吗?”
这话一出,韩宥就知道事情应该很严重,这并不是韩青阳会选择的人生方向,他是偏文气的那种,这些年一直在家,也是为了攒够经历争取工农兵大学的名额。
韩宥试探着开口,“可以是可以的,但青阳,你真的甘心吗?甘心放弃你的大学梦?你已经坚持了这么多年了,是发生了什么吗?”
韩青阳的声音闷闷的,“我只是突然觉得我以前的坚持很没有意义,比起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实现的大学梦,承担起这个家才是更重要的。就像我一直觉得能守护自己心里的纯粹是一件有力量的事,但好像这其实只是爱我的人在陪我玩而已。”所以一旦碰上不爱他的人,他所谓的坚守就反而会成为对方伤害他、伤害在乎他的人的切入口。
韩宥静静听他说完后思考了好一会儿才缓慢着回答,“你是不是情绪不太好?追求梦想和承担家庭并不冲突,你不是一直做得很好嘛。你拿满工分,协助二叔、五叔管好村里,替姐姐们撑腰,这都是承担责任。”
“人的成功是实力和时机的结合。二哥在西岭的山里晃了十七年,在当时的我看来,我也是在虚度光阴,但那段经历又何尝不是我能走到现在的基础?”
“每个人都有信仰,比如你的赤子心,比如二哥对于走出西岭的渴求,比如你三哥的守护家人,因为有这些信仰,我们才能一直坚定地前进。但同样,在前进的过程里会发生各种各样的事、遇见各种各样的人,有的可能会称赞你的信仰、加入你的朝圣,也有的可能会看不上你的信仰、还试图击破你的坚守。”
“但青阳,信仰之所以是信仰,就是因为它的力量是超出理性的,是你灵魂的支撑。它可能比你想象的对你还要重要,也绝不会是什么小孩子过家家。坚守信仰是有代价的,你的忍耐、你的付出,包括你此时的自我怀疑,都是代价。”
韩青阳听得认真,“二哥,可你们的信仰和我的信仰是截然不同的,我的信仰真的有意义吗?”
韩宥轻笑,“它最大的意义就是让你成为了你。”
韩青阳身上笼罩着的乌云在这十几分钟里被拨开大半,是啊,我之所以是我,就是因为我是赤忱的、柔软到多情的韩青阳。如果我自己都不再认可、保护自己的赤子心的话,我又还是我吗?
他的声音终于恢复了些轻松的意味,“谢谢二哥,我好像快想清楚了。”
“嗯。”韩宥对于自己身边的人总是温柔且包容的,“别着急、慢慢想,这会是我们一生的命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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付了一笔巨款的韩青阳脚步轻松地往县医院走,路过供销社的时候他进去买了一大袋红糖。等回到病房的时候,方冉已经出来了,本就苍白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
韩青阳径直走到暖壶边,冲泡了两大杯红糖水,递给自己母亲和方冉。
方冉的眼睫微颤,田自珍则是一脸担忧却不敢说话,韩青阳淡然解释,“这个手术毕竟伤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