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峰身量很高,虎背熊腰,但五官倒是和韩青阳如出一辙的清俊,他连连摆了摆手,语速很快,“别客气别客气,几步路的事儿。你房间是哪个?”
祝熙语连忙带路,两人跟到了门口才将被褥及脸盆毛巾一类的东西递给她。韩峰的声音有点憨憨的,门边的煤油灯把他黝黑脸庞的红意显得更加明显,“祝...祝妹子,我们先回去了。娘说你今晚用得到的都在这儿了,剩下的我们明天再给你送来。”说完就拉着韩青阳飞快地走了,祝熙语连句道谢都没来得及说完。
算了,明天登门再说吧。祝熙语有些好笑,心里却在下车以后第一次有了踏实的感觉。韩家人和任叔所说的一样质朴善良、踏实可靠呢,她在这里也不算是伶仃了。
她低头看着一样样干净又妥帖的用品,心里暖暖的,这一定是杨姨嘱托下来的。这才几日,杨姨就替她打点好了一切。
她想起杨姨絮絮叨叨的叮嘱,“小语呀,行李不要带太多,长途跋涉太累。只带些当季能用的,其余那些到了再置办,不应季的衣服留在家里,等到了时候我寄给你。”
杨梅仔细摩挲她的脸,“你这孩子最怕欠别人人情,到了上韩村不要怕麻烦韩家。韩明德是你任叔多年的同事,关系好着呢,我们会在京里还人情给他的。”
她和天底下所有送儿女远行的母亲一样,交待不完的都是一颗炽热的慈母心,“在队里不要省钱,韩家人帮了你什么就从别处还回去,但也不要太客气,太讲礼就亲近不起来。但其他时候不要露财,只说是家里每月给的补贴,别让人知道你随身带着那么多钱...”
四十分钟的公交车程,杨梅一下不停地叮嘱,想到此,祝熙语忍不住红了眼眶。
“哟,这么享福还哭什么呢。”许之桃走了过来,她实在忍不住了,凭什么这个人美貌、家世什么都占全了?下个乡连队里的书记都有人替她提前走通。
她在一旁忍了许久,还是没忍住,“大小姐不在首都继续当你的金枝玉叶,跑到我们乡下来做什么?换个地儿炫耀?”
许之桃真得快嫉妒疯了,她本就耿耿于怀祝熙语的美貌,但勉强能安慰自己几句,“再美又怎么样,落水凤凰罢了。”但刚刚的一幕发生后,她再也按不住自己酸涩的心了。
她来上韩村整整两年,早就看清这个以姓氏冠名的村子几乎是韩姓的一言堂,韩姓众人又以书记韩明成的话为金科玉律。韩明成一向不怎么搭理他们知青院,有事都是派韩青阳的父亲韩明山处理,根本不给任何人攀关系的机会。
但现在呢?眼前的人根本不用费尽心思和村上的领导结交又碰壁,用的东西都是书记儿子直接送上门来。她心里像被无数只蚂蚁啃噬着。
倒底凭什么?凭什么这个祝熙语非要和所有人不一样?她们都是上韩村的知青,但祝熙语一开始就被纳入了韩家的范畴,纳入了韩明成的保护圈,什么都不用做、不用失去...
祝熙语看着面前这个明明很漂亮,表情却格外扭曲的女生,心平气和道,“我家世好还是不好,在乡下怎样过活,都影响不到旁人。”
许之桃看着她因含着泪而显得更加动人的眼睛,快被她轻描淡写的态度气疯了,“怎么不相关?谁知道你会不会借着韩家的关系回城?”况且,没有你我就不会觉得自己的生活原来并不好过,她在心里补充。
“我不会借势回首都,但凡我离开这里,一定是靠我自己。”祝熙语的眼睛亮亮的,像燃着火。
她接着道,“我确实不会徇私,但如果你再莫名其妙针对我,我会让你付出代价。”她说得很认真又很平淡,像是威胁,又像是戏言。
许之桃恨恨转身,“你最好记住自己的话,我会一直盯着你的。”
祝熙语弯腰整理床铺,语气淡淡的,“那你就好好看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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冀省五泉公社五泉村。
侯语希几乎是在刚走到知青点那一刻就晕了过去。等她睁开眼时发现天已经亮了,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她环顾四周,发现自己躺在一间很干净的屋子里,身下隐约传来些热意。
侯语希费力撑起身子,透过窗子看见了一对正蹲在地上洗衣服的母女,旁边的晾衣架上挂着她这几天穿的外套。
“娘,还要给屋里的姐姐添柴烧炕么?今天天气很暖和呀。”
“要,梅子你等会儿少加点柴,但也不能断了,知道吗。你哥说了,侯同志身体很弱,尤其不能受冻、受累。”很干练的妇女的声音,她一边嘱托女儿一边回头看向这边,和侯语希好奇的目光对了个正着。
侯语希从母女俩的对话里大致猜到了现在的状况,她对着妇人笑了笑,“文家阿姨。”声音涩涩的,应该是太久没喝水的缘故。
妇人应了声,拍了拍身边少女的胳膊,“去给你侯姐姐倒杯水。”她把自己的手在盆里的清水里摆了两下,推门进来。
“醒了?身体还难不难受。村里的大夫说你只是太累了,我就没带你去公社医院。”她很自然地替侯语希掖了掖被子。
“我把你外套洗了,文杰以前穿回来的大衣也是这个料子,婶子知道怎么洗。你待会儿吃点东西,我再给你烧水,把贴身衣服换下来我让梅子给你洗了。”她的能干毋庸置疑,几句话就安排好了一切。
侯语希笑容乖巧,没急着回答,拉过妇人的手放进被子里,“先不说这个,阿姨您的手都冻红了,快暖暖。”她就是这样细致体贴的性子,要不纺织厂家属院的那些婶婶奶奶也不会觉得她是院子里最贴心的姑娘。
“都听您的。我耽误了这么久,知青点那边怎么办的呀?”她的眼里都是依赖和孺慕,像是两人其实不是初见而是一起生活了很多年。
文家婶子柯春花心里软软的、暖暖的,“那边不用管,你文叔就是咱们村的书记,没人会说啥的。我们和侯厂长乔主任都商量好了的,你就在我家住着,等你缓过来了就去村里的小学教书,有工分谁也挑不出错来。”
侯语希垂着眼,“都怪我身体不争气,给您和文叔叔添了这么多麻烦。”
“说啥呢,你哥和我们文杰是多年战友,就是看在你哥的面子上我也要看顾你的。你还这样乖,我最喜欢你这样的年轻小姑娘。你就安安心心的,把这儿当自己家。”柯春花越看侯语希越满意,厂长千金、长得好看、哥哥又是她们家文杰的战友,要是能留在他们文家得多好。
想着,她握上侯语希的手,“希希你想吃啥和婶子说,家里没有我好让你文江大哥去买。”她要好好给给侯语希补补,要是以后真成了,可不能耽误她要孙子。
窗外暖暖的春日初阳笼在两人身上,妇人一脸慈爱,女子满目乖巧,倒是和谐又温馨。
第10章 分工
“祝同志,我替你搬回去吧。”韩青阳掂了掂堆放在一起的粮食口袋,凑到了祝熙语身旁。他自从听韩峰说了祝熙语和他们韩家的渊源,就觉得自己和这个新来的漂亮知青亲近了许多。
祝熙语正在为此发愁呢,闻言倒是没有客气,“韩同志家里有没有推车什么的,借我们用下就好啦。”
韩青阳连忙放下手中的袋子,清俊的脸透出点窘迫,怎么把这回事给忘了,“有的有的,我去找。”他绕到自家柴房后面,推出了一个木架独轮车,又帮着祝熙语将她分到的粮食都放到了车架上。这是队里提前预支给新知青们从今日起、到秋收后的口粮,年底时知青们需要再补上对应的工分。
祝熙语见独轮车上还有很大的位置,对萧可道,“萧可你也放上来吧,咱们俩一起推回去。”又对着一脸无措的方冉和站在两份粮食前的李竹茹说,“方冉、李竹茹你们不如等我们一会儿,等下也借队长家的推车。”
李竹茹闻言立马替易轻舟卸下了他肩上的麻袋,心疼地拍拍他肩膀的灰,对着韩青阳道谢。
方冉笑得很腼腆,“谢谢祝姐姐,谢谢韩同志。”
韩青阳看见她才想起来自己差点把她给忘了,方冉这身板一看就搬不动这些粮食,于是他也说,“等下我回来再帮你。”
方冉脸红红的,点点头不说话了。
祝熙语和萧可分走在推车两边,本来她们要自己推的,被韩青阳占着车把不让,只能跟着车很多余地扶着粮袋。
韩青阳推得很轻松,他长得清俊但其实是地里的好手,力气大着呢。他问祝熙语,“祝同志,我韩峰哥把剩下的东西给你送过来了没?”
祝熙语微微侧身,“嗯,我趁中午休息去了书记家,东西都拿回知青院了。”
韩青阳稳稳地转弯,“怎么样?我五叔五婶是不是人特好特热情?我前些天就听我娘说什么要帮五婶赶些被子,时间紧。那时我还奇怪呢,原来是给你准备的。”
“倒是给叔叔婶婶们添了不少麻烦,多亏有你们了。”
“这有啥,三叔特地给我爹和五叔打过几回电话呢。你就当我们韩家是自己叔婶家,别客气。”
这话祝熙语中午也听书记和王婶说过,王婶很是热情,书记虽然话不多但也始终陪坐在跟前。她想起自己给钱票的时候,王婶和她推让来推让去,她家小儿子从院门外看还以为她两在打架,着急忙慌就冲了进来,就觉得又温暖又好笑。
她点点头,“好。”
韩青阳也满意点头,三叔是他最厉害的叔叔,他们这支全靠三叔才好起来,祝熙语是三叔嘴里要当子侄看待的人,他一定要替三叔招待好人家。于是他又问,“祝同志你是什么时候生的?”
萧可听到这里没忍住插嘴道,“我们都比你大,你要叫姐吗?”
韩青阳惊讶,“真的吗?你们看着比我小呀。”
“我是四月初九生的。”祝熙语没再卖关子。
韩青阳松了一口气,“那我比你大,我是正月初五的。你以后就叫我青阳哥吧,同志来同志去的,好生分。”他余光看见萧可笑得古怪,赶紧添了一句,“正好有你和我三叔的关系在,你和我曼文堂姐在我这儿都是一样的。”
他说的是韩明德的大女儿韩曼文,祝熙语示意萧可别再打趣他,“好的,青阳哥。”
韩青阳的耳尖红红的,韩家的姑娘都比他大,他向来只有叫姐的份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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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点一刻,知青点厨房传来李竹茹叫大家吃饭的声音,虽然史胜说今晚才会分活,但她们下午没被安排任务,他们便主动把剩下的活分了分都干了,这也是他们的院子。
祝熙语将手上的棉袄搭在晾衣绳上,甩了甩手上的水,回屋叫正在补觉的萧可起床。许之桃正在床上整理劳作后有些凌乱的头发,“真是享福呀,可惜明天就要和我们一起下地咯。”然后辫子一甩,径直出门去了。
饭毕,大家都没散,猜到史胜有话说。果然,史胜清了清嗓子,“说一下新的分工。”他示意简静秋开始。
简静秋拿出一张纸,递给身旁的何倩,“这是新的值班分工情况,大家看一下。总的来说,七人一组,一组一天。李竹茹和许之桃,方冉和我,轮流负责做饭、烧水和洗碗,每人每天有一暖壶热水,多的要自己动手。方朔和杨逸,胜哥和李小平,轮流负责知青点挑水事宜,每天饭前都要确保院里的三个水缸至少有两个是满的。”
她专门顿了顿,果然李小平立马站了起来,“为什么是我挑水?我不干!”
“因为你不会做饭、不会烧火、不会种地。”史胜的声音淡淡的。
“那不是还有喂鸡吗?”
“那是分给女知青的活,你是女知青吗?坐下!不愿意干可以自己出去在村里建房单过。”史胜很不耐烦。
李小平的脸涨得通红,见方朔没什么反应,在史胜的目光里愤愤地坐了回去。
许之桃见状嗤笑了一声,和史胜唱反调的都不在知青院了,李小平以为他是谁?
简静秋继续,“祝熙语,萧可,轮流负责喂鸡和院子、正屋的卫生。”她笑得很和气,“你们等会儿来我们房里,我和倩倩给你们讲下怎么喂鸡。是不是不会?”看见二人点头,她接着说,“陈佑哥带着易轻舟去菜地吧,我们这组倩倩跟张康安负责种地。”
史胜放下水杯,“一组一天,咱们队上除春种秋收外,固定周日休息。但咱们院子里的分工不受休息和节日的影响,轮到了就休息,没轮到还是要继续干活。”他还是只讲自己的决定,不管别人是否有异议。
其实这里面除了李小平、许之桃、萧可外,其他人要么是不会生事的安稳性子,要么就是像方朔那样万事不在乎,也不会在这些事上和史胜打擂台。
许之桃在“听史胜的安排”这件事上很识时务,李小平空有脾气,萧可外强中干,三人是生不起什么太大的事端的。对大家的脾性和为人有了初步印象的祝熙语心里安稳多了。
知青点的一切也正如她所想的那样,虽偶有些小打小闹,但整体还是很安稳平静的。她下乡后最大的困境,最后还是出自侯海一家。也是这个困境,给她的知青生活画上了句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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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此毫无所知的祝熙语正在认真听史胜讲知青院公粮的上缴规则,心里对他的公正又有了新的认知,竟然是按饭量细分的!这对于她这种吃得少、可能也挣不了太多的女知青实在是太友好了些!
史胜精简着说完了正事,重起了一个话题,“队长是不是和你们说了,明天就要下地挣工分了。明天就是新的一周了,估计村里会正式开始种水稻。”说到这里他表情有些复杂。
“今年天气比较好,以往都是再晚些日子才种。”何倩补充道,她对耕种的一切都很熟悉。
“你们运气真好,一来就赶上了春种。”许之桃一开口就是幸灾乐祸,“你的行李里有雨靴吗?”她对着祝熙语笑得有些不怀好意。祝熙语不太懂她的意思,干脆没理。
“行了,都早些睡吧。明天的活还多着呢。”史胜拍板,“我们组的老人比较多,院里的活我们组明天先干,解散。”
众人三三两两的散开了,祝熙语和萧可跟着简静秋去了她的宿舍。
两间宿舍的布置区别不大,只是这边因为多放了一张床显得逼仄了点,简静秋示意她们坐在自己的床上,细致地讲了些照顾鸡的技巧和卫生区域的划分。
讲完她喝了几口水,笑容似乎永远都挂在她的脸上,“听着繁琐,其实是院子里的活里最轻松的了。胜哥本来想着让你们跟着倩倩去菜地里,我想着风吹日晒的,你们俩水灵得像花一样,还是护在家里吧。”
祝熙语听懂了她的言下之意,“多谢简姐。”按理说自己此刻就应该表示了,但祝熙语并不想在这件事上应下一个莫名其妙的人情。
细看分工表就知道,去地里的只有何倩一个女知青,想是因为她很会干农活的原因。挑水更是都分给了力壮的男知青,李小平是史胜特意带在身边约束的。剩下的,无论是厨房还是喂鸡,强度都差不多,并没有简静秋嘴里那样特殊。
于是祝熙语假做不懂,只是简单就今晚的事道了个谢,就带着一脸懵懂的萧可回屋了。简静秋看着她们俩的背影,嘴角微僵。在一边看书的李竹茹合上了书,露出了一个略带讽刺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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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是第二次听见起床号了,祝熙语还是被突如其来的声音吓得一个激灵,直愣愣坐直了身体。她揉揉眼睛,穿好衣服拿上盆出门洗漱,路过还捂着耳朵躺在床上的萧可时,拍了拍她的被子。
刚走到取水的地方,就见方朔倚在那里抽烟,她当作没看见,按部就班的收拾自己。期间方朔的目光一直若有似无地ῳ*Ɩ跟着她,祝熙语背对着他,只做不知。她今天穿了棕色的立领小袄配另一条黑色直腿裤,更深些的颜色衬得她的小脸瓷白如玉。
祝熙语晾好毛巾,想着上次穿这个棉袄配的还是同色裙子和皮靴,心里或多或少还是有些黯然的。她其实很喜欢琢磨这些,喜欢在不出错的前提下尽可能多地做些、穿些漂亮衣服,这是她因着工作回到侯家后最快乐的事之一。可惜她现在最重要的事是下地,她喜欢的那些衣服只能继续关在手提箱里。
她正准备回屋梳发,方朔支起腿挡住了她,“水稻种在水田里,要下地的。你这裤子能行吗?”
祝熙语先是羞愤这人大庭广众谈论她的穿着,又及时反应过来方朔在提醒她,于是急忙吞下了嘴里的话换成致谢。
“在心里骂我呢?”方朔笑得还是那么轻佻,祝熙语心里生起的那点感激立马荡然无存了。她重重嗯了一声,端着脸盆转身回房了,方朔在身后笑出了声。
祝熙语换了条更宽松的裤子,将头发在发顶盘了起来,拿出雪花膏细致地擦过脸,又剜出一小团解开领口的盘扣涂在脖子上。被熟悉的清淡香气环绕着,祝熙语感觉自己因为早起阴着的心骤然放晴了,她解下腕间的表收进自己的小藤箱里,起身看见萧可还在磨蹭,提醒她,“第一天最好不要迟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