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轻轻拍了拍被子中间的拱起,“来不及了。”
被子里传来萧可透着浓浓烦躁意味的声音,“别管我别管我别管我,我要请假。”
祝熙语又等了她一会儿,看她始终不愿意起床,背好水壶自己出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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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熙语早把王婶和韩允的话忘到了九霄云外,这边,王元香却在床上睁着眼睛想了一中午,好容易听见儿子叫起的声音,一把推上韩明成的肩膀。
可怜的韩书记,在外说一不二,此时差点被媳妇推下床,却只能委委屈屈地低声询问,“怎么了?是我又打鼾了么?”
王元香的眼睛亮亮的,满脸兴奋,“我有个绝顶好主意!”她很得意,“我真是太聪明了!我怎么这么有眼光!”
韩明成看着自己媳妇兴冲冲支起身子,“你说咱们把熙语那丫头说给允儿她二哥咋样?”
她干脆坐了起来,“熙语这姑娘多好看呐,站在韩宥旁边怕是全国都难找这样一对。丫头性格也好,啥时候都笑眯眯的,从不摆什么千金架子,又懂人情世故,你看她第一次上门提的那礼、说得那话,真是处处周全。”
王元香已经完全顾不上丈夫了,她越说越觉得这事儿能成,“管她为什么下乡,无论家里是啥情况,韩宥自己那么有出息,根本不需要靠媳妇的娘家。”
她蹬上鞋子,“不行不行,我得赶紧和允儿通个气,让她把韩宥早点叫回来,今年探亲假正好还没用呢。”
韩明成看着自己媳妇风风火火就出了门,叹了口气,没去管她。韩宥是个非常有主意的人,年少离家,靠自己在军中硬生生闯出一条血路。除非他自个儿乐意,否则谁也管不到他头上。
他一边穿外套一边回想祝熙语的好样貌好性子,倒是有些拿不准这次他媳妇会不会和以前一样铩羽而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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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祝熙语还是和早上一样,插会儿秧就歇一会儿,越到后面休息的时间越长。中间她散过几次奶糖给韩允和王婶,那两人接过糖又很快凑到一起嘀嘀咕咕,说一会儿还看她一眼,但等她凑过去听见的却都是和她无关的上韩村的八卦,祝熙语觉得实在是太奇怪了。
就在祝熙语几乎是种十分钟就要歇上五十分钟的时候,队长终于叫停。祝熙语长舒一口气,几乎是迫不及待地上了田埂,用水田最上面那层清水稍微洗掉些腿上脚上的泥巴。
韩允走了过来,“熙语,我就算再喜欢你,也得说你这也种的有点儿太少了。”
祝熙语打量着自己身上那些划痕,摆摆头,“你该怎么样就怎么样,我这儿确实太少了。”
韩允给她做了个四的手势,“五婶是满工分八分,你按面积只有五婶的四分之一。但你今天上了一整天工,所以再给你记两分。”祝熙语连连向她作揖。
“你们两丫头干啥呢,怪模怪样。”王元香光着脚走了过来,“小语,明天请假了来婶儿家里玩。”
祝熙语笑笑,“等明天我看看我还撑得住吗再说。”
王元香无奈,“你这丫头,还挺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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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青院比中午还安静,几乎人人都是一脸被透支的模样,连看起来最强壮的方朔和号称田里一把好手的何倩都是掩不住的疲惫。
方冉下午还是去了地里,只是听说做饭中途就又晕倒了,在屋里睡着,连晚饭都没吃。
祝熙语找出自己带来的药箱,提着去了隔壁房间。开门的是李竹茹,见她提着药箱就带着她径直去了方冉那里。
方冉本就娇弱的脸红扑扑地陷在军绿色的被子里,更是显得她只有小小一只。她此刻倒是醒着,床边放着一碗明显没动过的玉米粥。看见祝熙雨过来看她,方冉眼眶红红的。
“还在发烧吗?”祝熙语探了探方冉的额头,滚烫,皱着眉从药箱里拿出体温计,示意方冉夹上,“怎么这么烫,吃过药了吗?”
方冉的声音软软的,还有些哑,“下午回来的时候吃了村里大夫拿的药,刚刚李姐姐给我端了粥,叫我我才醒。”她一副做错了事的表情,“怎么办,祝姐姐。我明天该怎么去地里呀?”
“你该想的是你这病怎么办?!”李竹茹听的都有些生气了,“你是一直都这样体弱,还是这几天不小心受寒了所以才害了病?”
方冉垂下眸,“我...我是早产的,不能受凉...”
李竹茹听见这话更生气了,“那你还下田里,那水可不热!”她一屁股坐在方冉床上,“你这样你家里人怎么敢让你下乡的?”
方冉的声音更低了,“我爸去年在厂里出了意外,家里现在都听我嫂子的...”话音在看见简静秋和何倩推门进来戛然而止。
祝熙语接话,“体温计应该好了。”方冉拿给她,祝熙语对着桌上的煤油灯看了一下,“三十九度二。”
简静秋也在旁边站着,闻言有些着急,“这可不能就这样躺着,我去叫个男知青,咱们把方冉送到公社医院去。”
方冉难得大声,“祝姐姐,你药箱里有药吗?大家都累了一天了,我吃颗药睡一觉就好了,不用专门去医院。”
李竹茹听不得她这样作践自己,“你这么躺下去是能要命的!我们晚睡一会儿不会怎么样!”一边说一边帮她套起搭在被子上的薄袄。
祝熙语从药箱里拿出一颗退烧药,“先吃一颗退点烧,等到了公社医院再让大夫好好看看。”她取出退烧药盒子里的说明书拿在手里。
男知青们也都跟着简静秋身后到了院子里,正在商量怎么去公社。
“你们都没睡呢,在这里干啥呢?”韩青阳拿着一个小碗走了进来,“熙语,我五婶做了野猪肉让我拿给你。”
祝熙语从屋里出来,直截了当道,“方冉发高烧了,三十九度,我给她吃了退烧药。但她已经烧了一天了,现在我们打算送她去医院。村里有什么快点的交通工具吗?”
韩青阳探头看了一眼,方冉软软倚在一个女知青怀里,看着像是一阵风就能吹走似的。他着急道,“五叔和大叔家都有自行车,我去借来。”
史胜跟上,“我和你一起。”
很快,史胜骑着车和韩青阳一起回来了。史胜道,“来个女知青陪方冉,再来个男知青和我一起骑车去公社。”
韩青阳打断,“跟个女知青就行,我知道近路,我带你们过去。快点,别再耽搁了。”
李竹茹抢在简静秋之前说,“我陪方冉去,她刚刚把药钱给我了。”
众人便将方冉扶上自行车,她浑身没劲,几乎是一松手就往车下倒。韩青阳见状急得出了一头的汗,“这咋办呀?坐不住。”
史胜抿唇,“找根绳子把她和骑车的人捆在一块儿。”他话音刚落,简静秋就立马制止,“不行!”见众人都盯着她,简静秋接着道,“这样一路骑过去,看见的人会乱说的。”
是了,现在这个情况,正值适婚年龄的少男少女凑在一起多说几句话都有人指指点点,更别说这样一路绑在一起骑过去了。
方冉听见简静秋这样说也赶紧摇头,她的脸烧的通红,原来形状很漂亮的杏眼此时又红又肿,泪水在眼眶里将落不落,“我睡一晚就好了,我不能这样对史大哥和韩大哥。”
韩青阳听她声音又低又哑,咬咬牙,拿出方冉的被子示ῳ*Ɩ意李竹茹将她包起来,又对史胜说,“找根绳子吧。”
祝熙语见状走了过来,韩青阳以为她是来阻止的,有些失望,这些东西难道可以比朋友的命更重要吗?
却见祝熙语递出一张纸,“这是方冉刚刚吃的退烧药的说明书,七点四十吃的,是我从北城带来的。午饭和晚饭前也各吃了一颗退烧药,是公社发给村里的那种最常见的药。你到了记得和大夫说明白,这个也要带回来给我。”
韩青阳为自己的胡乱揣测惭愧,重重点头。方冉歪歪靠在韩青阳的背上,已经又快要闭眼了。史胜从堂屋拿着一截绳子走了出来,方朔上前帮着系好了,四人很快骑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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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祝熙语躺在床上半梦半醒,许之桃晚饭后就不见人影,萧可的床上突然传出一阵抽噎声,祝熙语睁开了眼睛,在心里叹了一口气,“怎么了,萧可?”
萧可从被窝里露出头来,头发乱糟糟的,眼睛通红,“我害怕,下乡和我想象得一点也不一样。”她抽泣,“插秧好累,我好怕我也和方冉一样,生病了还要下地。”
“可以请假的,书记和队长对我们知青一向是从不强求的。方冉才十七岁,身体从小就不太好,她胆子小、刚来不敢喊累,这才受了这场罪。但其实只要她和队长、或者和史胜他们说明情况,是没人会让她冒险下水的。”祝熙语试图讲道理。
但萧可只是哭,“我后悔了,我不该想着三哥要是下乡了对象就不要他了就说我替他,我真的后悔了。”她越哭越大声,后面近乎嚎啕。
祝熙语不知道该怎么劝慰她,真论起来,今天才算得上是她们作为知青的第一天,方冉又生这样严重的病,萧可被吓到情有可原。她只能探出身子,够着拍了拍萧可的背,“别哭了,明天还要上工呢。要是你...”
没想到话还没说完,正抽泣着的萧可就一把挥开了她的手,“不要你假好心,我又不是你,去种地还有人专门陪着你,上韩村谁家你都认识。你根本就不懂...”她哭腔很重,祝熙语知道很有可能这都是气话,但还是忍不住地寒心。
她回想和萧可的相识,初见就不太愉快,她那时候甚至有点讨厌这个莫名其妙把她的精心伪装全部揭穿、又把她拉进和大辫子姑娘的战场的娇纵姑娘的。是后来萧可在重新遇上后主动凑上来、自来熟地和她亲昵,她觉得这个姑娘可能只是嘴上有点不饶人,但本质不错,这才来往着。
祝熙语自认没对不起任何人,在知青点她从不生事,今天下地也是尽了全力。她是有韩家的关系,但没仗着这个做任何对其他知青不公平的事。就算落实王婶的说法,她也是自掏腰包换工分,任何知青都可以这样做,难道萧可许之桃之流还要计较到她的父母长辈上去吗?
祝熙语觉得很好笑,萧可只去了一个早上,她哪里来的立场倒打一耙反而说她走关系躲避劳动?
祝熙语暗暗提醒自己不要因为远离侯海一家就放松警惕,知人知面难知心。她只求在上韩村这段日子里能足够安稳,别的都不重要。祝熙语在心里又仔细琢磨了几遍自己的计划,这才被疲惫压着进入了梦乡。
第13章 受伤
次日,听见许之桃起床的动静,祝熙语也跟着起身,今天轮到她喂鸡和打扫卫生了。后者可以下午回来再弄,鸡却饿不得。
祝熙语轻手轻脚地收拾好自己后便往小院东南角走去。看到鸡圈的那一刻,祝熙语承认,她被气到了。整个鸡圈乱糟糟的,鸡毛、粪便、没吃完的鸡食到处都是,一个鸡蛋孤零零地躺在一堆脏污里,祝熙语凑近一看,发现鸡蛋早就破了,蛋黄流了一地。
祝熙语忍住想找萧可对峙的冲动,先给四只鸡们加够粮食,是些品质很差的玉米。正常农家会在院子里种些菜让鸡自己找虫子吃或者特意去找些蚯蚓喂给它们,知青院没有菜地,祝熙语也不会捉虫子,只能按简静秋交代的那样喂。她看了看鸡圈的卫生,想了想还是先动手收拾起来。
这是祝熙语第一次近距离接触禽类和它们的排泄物,她一边收拾一边压着反胃的呕吐欲,四只鸡随着她的走动在鸡圈里跳来跳去,又掉下新的羽毛。好不容易兵荒马乱但也算圆满地收拾干净了鸡圈,祝熙语忍住了没吐,但被影响了的胃口回不来,早饭只勉强就着萝卜干喝了小半碗菜稀饭,窝窝头看都没看一眼。
趁还没集合,她拿着水壶回到了宿舍,没管坐在床上发呆的萧可,拿出红糖狠狠加了两大勺到水里,这才安心一点。
王婶今日果然没来,只有韩允还在这里,和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
祝熙语种完手上的秧苗,在韩允“你今天快了好多”的称赞里继续埋头苦种,直到眼前又有些发黑这才坐到韩允身边。
正喝着水呢,就听见韩允大叫一声,“蚂蝗!”祝熙语顺着她的手看向自己的左腿,小腿肚上趴着一团黑红色的东西,祝熙语有点奇怪,这是什么?她怎么一点感觉都没有?
祝熙语伸手想拿下来,却被韩允拉住了,她语气有点慌张,“不能碰,你吓到它它会一直往你肉里钻的。”韩允是家里的老幺,有个拿津贴的哥哥,又自小就长得格外漂亮,从没下过地。但她是记分员,见过很多人被蚂蝗缠上的场景,村民们多是任蚂蝗吸够血自己掉下去,顶多感叹几句农活要被耽误了。
韩允很害怕这个东西,因为二哥和她说过,如果被蚂蝗咬了却没处理好是会让人感染致死的。二哥叮嘱过她如果遇上村人被蚂蝗咬了一定要劝告对方去村医处消毒,想到这里她下意识想去找村里的大夫,但蚂蝗还没掉下来,她不能丢下祝熙语一个人在这里担惊受怕。这可是她给自己找的二嫂、是自己的朋友,她左右为难,不知该怎么处理,于是情绪不免被带到了脸上。
祝熙语被她如临大敌的态度吓到了,心跳得飞快,“那...那该怎么办?”
这时附近听见动静的几个妇人已经围了过来,见祝熙雨白嫩嫩的腿上趴着好大一只蚂蝗也惊了一跳,“你这丫头运气怎么这么差,按理说现在田里这东西不多的。”
祝熙语已经有点想哭了,她一向把自己保护得很好,上一次受伤还是七岁的时候,“怎么办?它是有毒吗?”
妇人们见她这样害怕连忙宽慰,“你王婶儿没给你说吗?这就是田里的虫子,吸血的。不用怕,吸够了自己就下来了。”
祝熙语闻言安心了一点点,听见人群后面传来王元香熟悉的嗓音,“说我啥坏话呢。诶哟,小语你这是咋了?”王元香在家干完活,见祝熙语没来就猜到她是去田里了,想着在家也无聊,不如去坡上找找早椿芽。远远就看见几个妇人围着她的两个侄女,凑近一听竟然还有自己的事。
她拨开人群往里一看,祝熙语可怜兮兮地仰头看着她,细白的腿上趴着一只硕大的蚂蝗,小腿肚上还有很多细小的划痕,她的另一个侄女看见她露出得救了的表情,王元香有点心疼祝熙语,又觉得韩允好笑,一时竟不知作什么表情才对。
她干脆直接蹲在祝熙语腿边,以蚂蝗为中心,从远及近、由轻到重地拍打祝熙语的腿,才拍了几下就见蚂蝗从祝熙语腿上掉了下去,周围围观的妇人都颇惊奇。
王元香赶紧在祝熙语面前给自己的侄子邀功,“这还是韩宥教我的呢,这小子,爱看书,懂得多。”说着她和韩允互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诶哟,怎么这么大的一个口子。”王元香听见这话急急转头回来,就见蚂蝗呆的地方留下了一个大拇指指头大小的三角口子,鲜血顺着伤口流了祝熙语满腿。
“这这....平常不就一个小口子吗?这怎么这么多血?”王元香这会儿也想不起自己的侄子了。祝熙语的腿本就赛雪得白,衬得伤口更加骇人,血好像停不下来似的。
祝熙语七岁的时候见过类似的场景,于是她反而宽慰起众人来,“没事的,我身上的伤口本就比一般人更难愈合。上次受伤也是这样流血的,医生说我的体质就是这样。”
王元香轻轻给了她胳膊一巴掌,“你这孩子胡说什么呢,血是精气,这么多血你吃十只鸡都补不回来。”她叫韩允,“允儿,去找你杜叔,看他在哪块儿地里呢。找到了让他去晒粮场,我带小语先过去。”
祝熙语确实觉得这会儿头有点晕乎乎的,看了眼在田埂趴着的罪魁祸首,“婶子,这个能喂鸡吗?”喝了她这么多血,不喂给鸡可惜了。
王元香哭笑不得,用篮子里的农具把蚂蝗挑了进去,“婶子给你装上,快走吧,你看你这腿,全是血。”
就这样,祝熙语被王元香一路搀着去了晒粮场,一路上碰见的人都被她血淋淋的腿吓了一跳。其实祝熙语能感觉到已经不怎么流血了,腿上的都是最开始流的,只是她皮肤白,所以显得格外吓人。但她想到了自己的计划,心里一动,反而更加配合王婶,做出一副流血太多脑袋发晕的样子。
到了晒粮场时,韩允和一个中年男人早已等在那里了,男人检查了一下她的伤口,“这口子确实有点大,运气不好,遇见个大的。”
他去村办医务室拿了些纱布,又拿了一小瓶酒精和一袋棉球,回到这里就见些孩子稀奇地凑在祝熙语腿边,“这是我见过最大的蚂蝗口,那个蚂蝗是不是有我手这么大?”
杜衡啼笑皆非,示意小孩们让开,“要消毒,再大点就要缝针了,现在先让它自己长长看。”他没给祝熙语反应时间,怕这个看起来就娇气的姑娘墨迹起来耽误时间,他直接将酒精倒了上去。
祝熙语觉得像是有人正顺着那个伤口在使劲往里施力,太痛了,她条件反射地想收腿。杜衡早有准备,早就让王元香握好了祝熙语的脚踝,他用棉球就着酒精擦洗伤口附近的血痕,血痕下还有很多细小的伤口。杜衡很熟悉,都是被稻草根和碎石子划出来的,只要下到水田里的人腿上都不会少,但这姑娘的腿太白了,这些伤口就显得十分碍眼。
随着酒精淌过,祝熙语感觉到那些小伤口也像是在被千万根针一刻不停地扎着,左边小腿无一处不痛。她无法抑制地泪流满面,狠狠咬着后槽牙压住呼痛声,在心里暗暗发誓一定要借这个伤达成所愿。
“杜衡,她为啥流了这么多血?你看这多吓人,满腿都是。”王元香一脸心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