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淮周若无其事:“不管。”
许织夏低着脸,向上瞟他。
放在寻常,她肯定要说不能这样,但那天的经历实在太过奇妙,再荒谬的事想想似乎也都是合理的。
于是她一反常态地笑了,露出部分整齐洁白的牙齿。
纪淮周跟着抬了下唇,神情却故作肃沉:“都在海上漂泊了,还笑呢。”
许织夏脑袋被他擦揉得微微摇晃,轻声说:“……好像在做梦。”
他佯装着,戏谑道:“知道自己多疯了?”
她嘴角笑痕加深:“但是特别开心。”
他们仿佛是几个熊孩子,不知天高地厚地把世界当成了一个巨大的游乐场。
在游乐场里,一切荒诞和癫狂都被允许,唯一不允许的,就是没有尽兴。
尽管无厘头到了极致,但往后每每想起这一天,许织夏就觉得,头顶炸开了美妙的烟花。
脑中不经意间闪过一道光,许织夏顿时如梦初醒,一激灵挺直腰背,连忙在胸间摸索。
隔着毛衣触摸到戒指的硬度,她才舒了口气。
纪淮周勾起唇角,给她擦完,再胡乱擦了两下自己的短发:“怎么了?”
许织夏解开后颈的项链扣,黑银兽面骨戒挂在链子上晃了晃,被她轻轻放进手心。
她托着项链,捧到他眼前:“哥哥。”
橡木桶上一盏煤油灯,橘黄的光晕包裹在狭小的船舱里,银曜石折出淡淡的光泽。
纪淮周瞳孔忽缩,擦头发的动作同时止住。
“白天太混乱了,我没有及时给你。”许织夏因话题的沉重,眼睛逐渐酸涩。
纪淮周盯着她掌中的骨戒,喉头发紧。
良久,他终于艰难开启嘴唇,嗓音明显哑了:“哪儿来的?”
许织夏闷着鼻音:“淮崇哥哥给我的……”
纪淮周眸子里有罕见的惊愣,径直望进她眼底。
不止是心疼他,许织夏也很内疚,假如当年她清醒一点,没有偷喝冬酿酒,或许哥哥能早早知晓这件事。
而她一个贪嘴,耽误了他们这么多年。
许织夏呼吸堵在嗓子眼:“他放在我那只小布袋里,小时候……应该是我们第一年在棠里镇,腊月那时候……”
心中情绪翻涌,干涩难言又急于告知他。
她愧疚且悲不自胜,大脑缺氧,声线都颤了:“我见过他……对不起哥哥,我忘记了……好像就在书院门口,他还跟我说话了……”
“淮崇哥哥他来看过你的……”
她愈发语无伦次,犯错了似的,低着哭腔,眼里有水雾,好似自己是造成他们错过的罪魁祸首。
纪淮周胸腔有了窒息感。
就算心脏被千刀万剐了,他也能做到不表现出一丝痛楚,连撕心裂肺都是哑火的。
但见她自责,他一阵难忍的钝痛。
从看到纪淮崇留下的遗书,到现在,他在一天天地释然,因为她的存在,能给他一种失之东隅,收之桑榆的心理补偿。
但是坦白讲,他仍有磨灭不掉的遗恨。
或者说是最后那丝放不下的执念。
可她一有负罪感,什么遗恨什么执念,在他这里瞬间就都无关紧要了。
在过去久远的某天,他踹陆玺下河的时候说,人们只会怀念死人。
但现在的纪淮周不这么想了。
逝去的人放在心里,活着的人得要百倍珍惜。
纪淮周扶着她,让她的脸靠到自己身上,轻轻拍抚她的脑袋。
“知道了。”他重复:“哥哥知道了。”
许织夏眼睛在他颈窝压了会儿,被他摸着头,局促的情绪轻易就平静了下来。
她迟半拍地感到不对劲。
慢慢抬起脸,模样有些懵:“哥哥,怎么是你在哄我……”
纪淮周就着抱她的姿势,胳膊弯过她后脑勺到前面,掐了下她的脸蛋:“你长这么大不都是我哄的?你还想让谁哄?”
她不是这个意思。
许织夏看着他:“不是应该我哄哄你吗?”
纪淮周被她一本正经的样子惹笑,煞有其事:“是啊,那怎么会这样呢?”
他抬了下眉骨:“哥哥委屈慢了?”
许织夏忽然间意识到,自己讲着讲着,就先哭哭唧唧的了,都没给他反馈情绪的机会。
她复杂的心情又多了几分窘迫,项链再一次捧过去给他:“哥哥你先收好。”
骨戒躺在他的视线下,纪淮周眼神随之恢复了深邃和沉静,不知他所想,但片刻后,他突然牵唇笑了下。
他伸手,捻起她手心的项链,拨开她披散的长发,俯下脸,将项链扣回到她颈间。
他鼻息暖在她的耳畔,许织夏老实坐着没乱动,但费解地唤了他一声:“哥哥?”
随后他直起腰,气息退回去。
纪淮周摆正坠在她胸前的那枚骨戒:“他给你了,就是你的。”
许织夏诧异张开唇,不安地说:“可这是淮崇哥哥的遗物,怎么能给我呢。”
纪淮周没说话,他刚刚想到的,是纪淮崇摘抄在信里的那句,这世界没有真相,只有视角。
他所认为的错过,在纪淮崇的视角里,其实是蓄意的成全。
纪淮崇所有的作为,都是为他,仅此而已,无论重来几回,他的哥哥,都会这样做。
如果换作是他和小尾巴,他身为哥哥,无疑也会如此选择。
所以他不是失去了哥哥,而是得到了一份永不消逝的深厚感情。
“不。”纪淮周冷不防低声。
他低敛着眉眼,语气温沉,仿佛是在对自己说:“我才是他的遗物。”
短暂沉默了两三秒,他便抬起眼。
许织夏不知为何眼睛又有些酸胀了,她手握到身前,摩挲着骨戒的纹理,和他对视着,轻轻屏着气,带着些许宣誓的认真:“我会好好保管的。”
纪淮周唇角弯出括号。
他拉过她另一只手,把自己的手放进她手里:“还有哥哥呢,要不要好好保管?”
平时他讲不着调的话,许织夏总是或羞或恼,但此刻许织夏万般情绪在心头,心柔软地一个劲陷落下去。
她两只手都去握住他那只手,垂下脸,捏捏他的手指,依顺地“嗯”了一声。
纪淮周唇勾得深了些。
舱门在这时叩响了三声。
在许织夏疑惑的目光下,纪淮周起身过去。
他拉开木质舱门,一只手撑在门框上,一只胳膊倚着门板,弯俯下颀长的身量。
身着制服的灰胡子船长,也低着身,从舱门外递进一袋面包和一瓶牛奶,讲着腔调浑厚的英语:“只有这些食物了,周。”
他往舱房里望了眼,半是疑问半是调侃的语气:“今晚要委屈你的……宝宝了?”
纪淮周回过脸。
那姑娘也歪着脸,好奇地看向他,牛仔裤裹出的纤细小腿挂在床边,小船舱煤油灯昏暗,反倒突显得她眸子更亮,眼巴巴盼着他回来。
纪淮周一笑,鼻腔慵懒“嗯”出一声,仍和她目光交融着,低着嗓回答:“是我的宝宝。”
他看回舱门口,不紧不慢对船长说:“但还没有追到。”
船长将他从头到脚扫了遍,这张迷人眼的脸和这副健美的身材,看得他灰胡子一耸:“你还用得着追女孩儿?”
“她的追求者都列长队了。”他说。
船长笑了两声:“你不可能还在队尾吧?”
纪淮周挑眉,接过牛奶和面包。
他关上舱门回来时,许织夏正昂着脸,在看木墙上装饰着的那张看不懂的古老地图。
“琢磨什么呢。”面包放到橡木桶上,纪淮周坐回她旁边,拧开那瓶牛奶,递过去给她。
牛奶是大瓶装的,但这里没有杯子。
“哥哥,这是正经商船吗?”许织夏双手抱着瓶身,仰头抿了口牛奶。
纪淮周去给她拆面包袋:“嗯?”
“看起来像海盗的船舱,”许织夏四周观望,联想到加勒比海盗的场景,笑声清脆:“黑珍珠号!”
纪淮周回头看她。
她唇周有浅浅的奶渍,牛奶瓶抱在身前,压出薄毛衣下左右圆润的轮廓,一双眼睛亮亮的,毫无防备地冲他笑。
帆船正航行在夜晚的海上,天亮才能靠岸。
一盏煤油灯半明半暗,她眼神纯良得,似乎完全没有意识到,在这间小小的舱房里,他能对她做他想做的任何事。
他喉咙痒了下,又感觉到干燥。
许织夏目光落到他还湿到半透的衣服,蹙起眉:“哥哥,你后背还是湿的,这里天冷,会感冒的。”
纪淮周眸光变深。
他没耐心了,今晚想插个队。